第60章
早上,辦公室里依然一片忙碌。
10點多,李樂永來了。經過我身邊時說:「Anne,你把Billy他們叫到小會議室里,咱們開個小會。」
他的聲音透著疲憊,我不由地抬起頭看他一眼,他的眉頭皺著,一副煩悶的樣子。
當兩位經理坐進小會議室里時,我也拿了個小筆記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George一反常態地托著頭,大腦袋也不晃悠了,看見Billy進來,沒精打采地晃了一下手。
見他這樣,Billy倒是少見地笑了:「怎麼?過了一個周末,酒還沒醒啊?」
「哎呀,不行了,我可能歲數大了,吐得腦仁疼,這兩天都不太精神,好像被誰打了一棍子似地難受。我看你還不錯,跟祝總喝得那叫一個來勁。」
「嗯,老祝這人不錯。甘肅那幾個人不行,下死手灌咱們酒。好在Vivian幫忙能擋了一下。她挺有一套的。」Billy少有的微笑了一下,正好看見Vivian推門而進。Vivian看著這兩個沖她微笑的男人,也笑了一下,找了張椅子坐下來。
George臉色慘白地說:「他們說民航系統秋天的時候要去甘肅的機場搞一個星期的安保審計。讓咱們跟著一塊去觀摩,就當是領導一塊兒接待了。你還去嗎?我是不想去了。去了非得死在那兒不可。」
Billy皺著眉說:「到時候再說吧。現在想這些還太早了。」
George點點頭,腦袋又耷拉下來了。Billy則轉向了我:「Anne,去給我們弄點水來。」
當我把可樂、紅茶、純凈水端回來時,會議已經開始了。幾個人坐得筆直,臉上一片肅穆之色,李樂永正在侃侃而談。
「總之,總部不希望我們這次把價格壓得太低。他們認為上次北方機場的項目雖然贏了,但是有點賠本賺吆喝的意思。所以這次希望扳回來一點。」
李樂永的話音還沒落,Billy就嚷嚷開了:「他們搞什麼啊?這是政法系統出資給法院採購機器,省里的政府哪能像機場一樣有錢啊?給機場的價格都可以那麼低,給高院的反倒要漲價。這什麼道理啊?」
李樂永擺擺手做了個稍安勿躁的姿勢:「道理還是要講的,只不過各人講各人的道理。你有你的想法,總部也有總部的考慮。」
Billy拿過紅茶喝了一大口,說:「那不行。這個價格要是降不下來,這個標就等於拱手送人了。咱們要不讓萬先生給亞太區和總部寫信?或者讓萬先生請John出馬來談價格?」
李樂永看著他:「你覺得可行嗎?」Billy沉默了。李樂永收回目光:「我倒有一些想法能夠降低報價。」Billy看著他眼睛亮了。
「首先,雖然人體安檢門和手提行李安檢機現在國內廠商做得比較多,但是他們的技術並不成熟。H省的招標書我仔細研究過了,對於技術方面還是有一定要求的。所以可以把那些價格特別便宜的小廠家排除出去,但是中大肯定是可以入選的。」
Billy點點頭。
「所以,這次我們主要的競爭對手仍然是海威和中大。但是海威跟我們面臨同樣的問題,就是價格降不下來。總部給我們一個比較低的價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還可以在運費做做文章,再有就是把代理商的利潤空間壓縮一下。」
Billy跟著他的思路思考著:「運費好說,走海運過來至少可以減掉一半,就是時間要提前。船運公司那邊我可以去把價錢再降低一點。咱們也是老客戶了,這次要點優惠也沒什麼。但是黎總的利潤,如果他沒有賺頭,他能同意嗎?」
「所以咱們只能給老黎一個二選一的選擇,要麼他們退出,我們來直接投標;要麼他們就是零利潤,以底價投標,今後從維保上把錢賺回來。」Billy點點頭:「估計黎總要跳腳了。」
「他跳腳也沒辦法。要是不按我的這個方法,這個標就贏不了,那樣到時候誰都沒有飯吃。咱們可以簽一個補充協議,補償一下老黎。比如將來這個項目的維保配件咱們可以低價給老黎。然後他再高價賣出去,這樣中間的差價算是他零利潤投標的補償。」
Billy若有所思地說:「要不要在稅費上也做點手腳?進口關稅是按照報關價格來收的。如果咱們在進口時把價格報低一點,這樣就可以少交一些稅……」
李樂永臉色一變,緊緊盯著他:「Billy,你也是老銷售了,這裡面的厲害你應該知道啊。這可是違法的事情。」Billy有點訕訕地:「我就是假想一下。」
「假想也不行。想多了就變成真的了。我寧可輸掉單子也不能看著你們進監獄。」
Billy還是有點不甘心:「可是就算黎總那邊的利潤壓縮為零,但我估計價格還是不夠低,還是拼不過中大呀。而且運費便宜也不行,人家中大的廠子就在深圳。從深圳運到H省去,就算全走空運也比咱們從美國運過來便宜。」
李樂永沉吟了一下:「所以說總部那邊還是要爭取。別的招數也沒有,就是個磨吧,能磨掉一點是一點。如果最後實在爭取不下來,你也要有個心理準備。」
Billy不再說話,沉默了。
George托著腦袋沉悶地說:「他們說的甘肅民航秋天搞安保審計,您去不去呀?」
李樂永皺皺眉說:「現在還顧不上考慮那些。到時候再說吧。如果有時間的話還是應該去的。」
Billy接嘴說:「倒看不出Vivian挺有巾幗風範的,到時候得把她也叫去。」
李樂永未置可否,只是說:「今天的會就先這樣吧,手裡的事情該忙起來就忙起來吧。咱們時間也不太多了。」
從開會到散會都沒我什麼事兒。聽著他們議論那晚酒桌的事,我越發感覺自己被排擠在外,而Vivian則成了眾人的焦點。誰說話也得提一句她。
眾人站起來正要邁步出去,Billy卻停住腳步:「李總,我想請個假。」
李樂永問:「請假?幹什麼?請多久啊?」
「5天。」
眾人的腳步停了。
「5天?」李樂永忍了忍才開口說:「4個星期以後H省就要開標了。這麼關鍵的時期你居然還要請5天的假?」
Billy重新坐下,臉色鬱郁:「李總,你難道不知道我?我比任何人都想要這個標能贏。但我也實在是沒辦法了。」「到底什麼事啊?」
「我想帶老婆孩子去趟香港。朋友推薦了一個診所,我想去確診我兒子到底是不是自閉症。」
李樂永不好再說什麼了,沉默一會兒說:「不能等投了標再去嗎?」
Billy冰山一樣坐著:「能等的話,我今天就絕不會提出來了。家裡已經吵得天翻地覆了,我老婆堅持要帶他去上康復中心的課,說是早發現早干預。好不容易約上了這家香港診所的時間,我不想錯過了。標書的技術部分我跟技術部的人已經準備了一些,我會盡量提早回來,價格方面就拜託你了。我也是考慮了很久,覺得應該不會耽誤什麼才提出請假的。」
李樂永同情地看看他,思考了一會兒,說:「好吧。盡量早點回來,我們這邊還有很多事情。」
Billy苦笑了一下:「您不知道我嗎?其實我每天最高興的事就是上班了。家裡讓人透不過氣來,只有上班能讓我喘口氣。要不是能出來上班,我可能會憋瘋的。」
周圍安靜了。這是他少有的以弱者的姿態談起自己事情的時刻。我們很難想象Billy每天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George探口氣,拍拍他的肩膀:「不容易啊。」
李樂永望著他說:「其他還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們幫忙的嗎?」
Billy恢復了冷漠的臉:「沒有什麼困難,您能幫我拿下一個比較低的價格就算是幫我了。」
Billy走了以後,我並沒有覺得輕鬆一點。辦公室的氣氛仍然是低氣壓。李樂永出來進去的,都是抿著嘴唇,微皺著眉頭。很顯然,價格並不容易磨下來。
有一次聽見George大罵美國總部法務部的那些人干吃閑飯不幹活兒。對不該講究的地方搞得特別細緻,對於該細緻的地方又特別粗糙。
「唉,其實咱們以為洛克中國是洛克的一部分,可是在人家看來,咱們不過是分支部分中的一個小公司。」George搖晃著大腦袋,胖胖的臉上透露出喪氣的表情,以至於肥胖的兩頰都下垂了。
「有一次,我出差到波士頓那邊,又被他們派到弗羅里達的工廠去看看。好傢夥,防我真跟防賊似的。專人陪同,走到哪兒都有人跟著,上個廁所都有人在外面等著。被人監視的感覺特別不舒服。」
「為什麼這樣呢?」我和Vivian問。
「軍工企業就是這個德性。」George見我們專註地聽他講,不無得意又不無沮喪地說:「如果說洛克整個公司是一艘大航空母艦的話,我們洛克中國就是航空母艦上的一艘小救生艇。我聽說最近洛克又拿下了美國國防部十幾億美元的大單子,所以人家對洛克中國這點兒芝麻綠豆大的利潤根本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原則不能被破壞。所以呀,」George搖晃著他的大腦袋,「李總要想跟總部談價格,很難很難!」
我和Vivian都默然了,怪不得李樂永天天愁眉不展的樣子。
下班時這種愁苦的氣氛籠罩辦公室的上空依然不去。我替李樂永擔著心,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了。
出人意料的是,飯桌上空空如也,並沒有擺著飯菜。我連忙伸頭望廚房看,廚房裡冷鍋冷灶的沒有開火的跡象。
「媽。」我大叫了一聲,心裡莫名有點恐慌。
門開了,一陣腳步聲傳來,我媽從卧室里走出來。看到她的臉,我鬆了一口氣。
「哎,你回來啦?正好別換衣服了,跟我一塊兒去吧。」
「去哪兒?」
「參加同學會呀。」
「同學會?」我這才想起來她昨天跟我提過的,但是我早就忘了。我媽脫掉了平時穿的鬆鬆垮垮的T恤衫,穿了一件只有在重要場合才穿的繡花真絲襯衫。
我往沙發上一躺,擺擺手說:「算了,我不去了。你的同學會我去摻和什麼呀?你自己去吧,我挺累的。」
「你不去呀?我可告訴你啊,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今兒晚上咱不開伙啊。」我媽對著鏡子整理頭髮。我的眼睛直了,她居然燙了頭髮,頭上燙的每個卷都那麼飽滿有彈性。
「不開伙更好!」我說,「待會兒我去大院門口,煎餅果子、烤麵筋、烤魷魚,吃什麼不能吃飽啊。」
「哎呀,那些東西都不幹凈。你跟我去呀,同學會我報的是兩個人的名,錢也交的是兩份。你要不去咱們可吃虧了啊。」「在哪兒呀?」
「大董烤鴨店。你不是愛吃烤鴨嗎?錢都交了,你不吃烤鴨改吃烤麵筋了?」我媽說得我有點心動了。
「哎,算了算了,我陪你去吧。」我起身要去拿包換鞋,卻被我媽推向卧室。「別穿這些灰頭土臉的衣服,趕緊換身兒好看的,再把你朋友送你那雙好幾千的鞋穿上。」
「幹嘛呀?嫌我給你丟人了?再說我就真不去了。」我跺跺腳。
「趕緊的。今兒晚上你就負責穿得漂漂亮亮的在那兒吃烤鴨,多好!你要是不去,媽媽多沒面子。」
「我到底是給你掙面子還是丟面子去了?」我嘟囔著,在她的威逼利誘之下換了衣服,重新化了妝。
「把那套首飾也帶上吧。」我媽拿鑰匙打開抽屜,把那個盒子拿出來,找了塊抹布抹去灰塵,然後遞給了我。
「我不去了。」我生氣地把盒子一推。
看我真有點急了,她連忙把盒子放下,嘴裡哄著:「好好好,不戴就不戴吧。真是的,首飾招你惹你了?」
走進大董烤鴨店的包間,有幾個人已經到了,佔據了大圓桌的半邊,正在火熱地聊著。
見我們進來,幾個人熱情地站起來迎接:「劉-勝-藍,今天終於見到你了。你真是稀客呀!咱們都多少年沒見啦?」我媽也迎上去跟他們握手。他們握著我媽的手,上下打量我媽,然後目光又轉向了我。
我媽看見,連忙對我吩咐:「西溪,快叫人。這是張阿姨、付阿姨、沈阿姨、魏阿姨和謝叔叔、郭叔叔、汪叔叔。」
我略感到不舒服,都多大了,現在卻彷彿又回到小時候,被大人催逼著叫這叫那的。但是我現在要學著不要把情緒寫在臉上。
我立刻綻放最燦爛的笑容叫道:「張阿姨、付阿姨、魏阿姨、沈阿姨,謝叔叔、郭叔叔、汪叔叔你們好。」
幾個人丟開了媽媽,過來圍住我:「喲,老劉,這就是你女兒啊?都長這麼大了,不錯不錯。老劉,你有後福啊!」
幾個人拉著我的手上下打量著,然後彼此交換著眼神。付阿姨放下了我的手又拿起我媽的手:「老劉,你可算熬出來了。沒想到你女兒長得這麼好。幸虧你當初沒有……」她嘆了一口氣。
「老付,你說什麼呢?當著人家閨女的面兒。」禿了頭的謝叔叔打斷她,「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現在社會也變了,誰還在乎那些事兒?」
郭叔叔連忙招呼:「都坐下坐下,別站著說話了。」
我媽坐下,掃視一圈:「徐丹鳳和鄭克己沒來啊?」
「他們都報名了,可能一會兒到吧?人家鄭克己如今是副司長了。」付阿姨說,半是艷羨半是諷刺地說:「貴人當然要姍姍來遲嘍。」
副司長?想不到我媽的同學中還有這等人物。
我不由地問:「什麼司的副司長啊?」
我媽瞪我一眼。付阿姨還沒說話,旁邊的郭叔叔介面了:「外交部出國留學司。」
我媽聽了,皺皺眉頭轉向付阿姨:「你不說你今天要帶你兒子來嗎?沒看見呀。」
正說著,包廂的門被打開了。一個年輕小夥子走進來。
「你是?」謝叔叔遲疑地問。
「哦,這是我兒子趙子亮,剛才他把我送到門口就停車去了。」付阿姨連忙站起來說,「兒子,到這邊來坐。」小夥子坐到了她的身邊。
魏阿姨異常矮小乾枯,完全沒有中老年婦女的豐腴。她頭髮短短的,乾癟的臉上一對三角小眼到處亂看。剛才她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看見付阿姨的兒子她眼睛一亮,笑著問:「小趙在哪裡工作啊?」
小夥子還沒答話,他媽媽搶先答了:「我兒子在中國移動當工程師。」
「哎呀,工程師不錯呀,移動也是大公司。老付,你兒子出息了。」付阿姨正笑得燦爛時,魏阿姨又說:「可是為什麼不去華為工作啊?我聽說華為員工的年終獎就比移動員工一年的薪水還要高呢。」
付阿姨臉上的笑容凝固了。魏阿姨又轉向了我們:「老劉,你女兒在哪兒工作呀?」
我媽看看我,說:「在一家美國公司。」
「外企呀?嗯,不錯不錯。」魏阿姨打量著我:「你看看你閨女,長得真漂亮,工作也體面。」
我媽略有點不好意思:「哪裡,哪裡。」
然而還沒等我媽的笑容散去,魏阿姨又說了:「你女兒這麼漂亮,是不是當前台的呀?我聽說好多外企都喜歡招漂亮小姑娘當前台。學歷要求不高,長得漂亮就行。」
我媽顯然怒了,但又礙於面子,勉強答道:「我女兒在銷售部工作,不是前台。」
「哦,女銷售啊?那更得找漂亮的了。難怪難怪!」魏阿姨的一番話說得我媽更是心頭火起,要發作又不好發作。正在這時,門開了,服務員進來送菜。
旁邊幾個人連忙招呼:「吃菜,吃菜。我聽說大董的烤鴨比全聚德的還好吃。今天點了兩套,說是得烤四十分鐘。」
說著話,幾雙筷子伸向了涼拌菜。
門又被敲響了,一個腦袋伸進來,聲音促狹地說:「你們有沒有等我呀?」包廂里爆發了高喊聲,「老徐!」幾個人站起來都過去拉門外的人。
門外的人笑著,故意走著模特步進來。她穿著剪裁合體的旗袍,一個大披肩裹住肩膀,流蘇垂下來。眉目如畫,皮膚白皙,年輕時應該是個大美女。只可惜人到老年,仔細看能看到蛛網一般的細紋已經刻在了眼角。
我媽起身迎上去,她先是一愣,繼而熱烈地把我媽抱住。
微信公眾號搜索作者居維恕的公眾號Juweishu,閱讀更多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