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你孩子推滾筒壓著我們孩子的腳了。」奇童說。
「壓一下,怎麼了?你們家孩子咋那麼金貴呢?」
「壓一下?這都出血了。」奇童吼了起來,把鐺鐺的腳舉起來給他們看。「你們看,怎麼賠吧?」
鐺鐺咬著嘴唇,扭了一下身體,回身摟住奇童的脖子,胖嘟嘟的臉蛋壓在他的肩膀上,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淚珠。
女人粗黑的平直眉毛立了起來:「哎呦,你當家長的自己看不住孩子倒怪我們啦?」「道歉!」
「憑什麼讓我們道歉?你什麼東西呀?」女人的聲音很尖利。
奇童滿面怒容消失了,他樂了,我在旁邊疑惑地看著他。周圍越聚越多的人看著也很納悶。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但是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你是個壞東西!」奇童說著還衝鐺鐺一擠眼睛。鐺鐺帶著眼淚摟著他的脖子笑了,周圍的人也樂了。
女人急了,把自己的兒子推到一邊,走到奇童的前面:「你他媽的嘴放乾淨點兒,你是不是有病啊?」
奇童平靜地上下打量著面前的女人:「我看你有病,有病趕緊找獸醫去。」周圍人又樂了。
女人指著奇童罵:「瞅你那樣兒。打扮的什麼玩意兒,你個土包子。」
奇童指指女人的臉對周圍人笑著說:「你說我土,我認了。但是大姐,您要演母夜叉絕對不用再化妝了。真的,我都佩服你活著的勇氣!」說完,旁邊有人哈哈大笑,居然有人鼓起掌來。
女人左右看看,真急眼了,走上前來推搡奇童。奇童拿眼睛找我,我趕緊走上前去,把鐺鐺接過去。
奇童鬆開了兩手把女人推擋開,拱手作哀求狀:「大姐,我求你別碰我,我怕買洗手液買窮自個兒。」
周圍又是一陣笑聲。
後邊的男人爆發了一聲「操你媽逼的」就像一截開足馬力的火車頭一樣衝上來。奇童靈活地躲開了。但是旁邊的女人抓住他,一陣抓撓廝打。
我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怕他們傷著孩子,趕緊衝過去把鐺鐺從奇童懷裡抱出來。
奇童看見遊樂場的服務員在旁邊看著,他沖那兩個女孩喊了一聲:「你們可要看清楚了,是他們先動手的。一會兒警察來了記得給我作證啊。」
我正奇怪奇童要對付這一男一女還有功夫分身說話,他卻又沖我眨眨眼睛,問了一聲:「報警了嗎?」
我瞬間明白了,趕緊配合:「報了,警察馬上就到。」
當三個人混戰不可開交之時,奇童轉過頭來沖我擠擠眼睛,又是詭異一笑,我正不知為何,只見他兩眼翻白,突然倒地,渾身抽搐。
周圍的人都炸開了,紛紛嚷嚷著:「怎麼了?」「犯病了?」
我也起了一陣恐慌,急忙走上前去俯身要查看奇童。走近奇童身邊時,卻感覺腳脖子一陣異樣。低頭一看,原來奇童用指甲戳了戳我的腳脖子。
我立刻會意了,大喊:「他有心臟病!」正要對倒地不省人事的奇童拳打腳踢的兩個人怔住了,猛地反應過來抱起旁邊的孩子就要跑。
我拉住那個女人:「別走!趕緊把他送醫院去。」旁邊也有人喊:「送醫院!」
女人和男人驚慌地看著我,不知所措。我假裝著急了:「先救人要緊。」
男人突然把我推開,拉著他的老婆孩子就要衝出去。門口的兩個服務員站著獃獃地看著這戲劇化的一幕。我沖她們倆喊:「鬧出人命了,快攔住他們。」
服務員急忙上來阻攔他們。那兩個人聽見,跑得更快了。男人把小男孩夾在腋下,連沖帶撞地突破了服務員的阻攔,飛速地上了扶梯,等不及扶梯慢慢往下走,就蹬蹬蹬地跑下去了。
見他們走了,奇童也慢吞吞地從地上起來。我過去扶他:「你沒事兒吧?」那兩個服務員也過來,一臉驚恐地看著奇童慢慢站起來:「先生,你怎麼樣了?要不要我們叫救護車?」
「不用。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奇童擺擺手。
周圍的人都散了,我和奇童到牆根的椅子上坐下,鐺鐺一直伏在我懷裡,這時候才仰起小臉說:「他們是壞人,他們壓我的腳,他們打舅舅。」
我不禁親親她的小臉蛋:「那你怕不怕呀?」
鐺鐺搖搖頭:「不怕,我能保護舅舅。」
我們不禁笑了。奇童站起來:「咱們也走吧。」我點點頭,抱著鐺鐺跟他一起走出遊樂區。走過門口的鞋架時,奇童停住了:「咦,這倆傻瓜鞋都沒穿光腳跑了。」他看看胳膊上的青淤:「得讓他倆付出點代價。」
他把那一男一女的鞋拎起來,走到外面「咣」的一聲扔到垃圾桶里了。我也拿起了那小男孩的鞋。他沖我擺擺手:「小孩的鞋就算了吧。」我把小男孩的鞋放了回去。
給鐺鐺買了一套樂高的積木和一個洋娃娃,路邊打了一輛車就駛向奇童的大舅家。路上,鐺鐺抱著她的洋娃娃捨不得撒手。等到快到的時候,鐺鐺已經支持不住,睡倒在她舅舅的懷裡,懷裡仍然抱著洋娃娃。
孩童的睡眠最為恬靜,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鼻翼微微扇動。我真想摸一下那胖乎乎的臉蛋,可又怕把她吵醒。計價器「呲呲」地響起來,奇童騰出一隻手要去摸錢包,讓我給按住了。
我先下車把門給打開,讓奇童抱著孩子,拎著玩具上去,然後我再跟司機結算。
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奇童從大樓的門裡出來。沒有了孩子和玩具的重負,他兩手插在褲兜里顯得分外輕鬆。
「你真的沒事兒吧?」我問。
「沒事啊,我能有什麼事兒?」
「嗬,你那心臟病犯得可夠像的,連我都唬住了。」我心有餘悸地說。
奇童哈哈笑起來:「其實那是心臟病和癲癇癥狀的混合體,就騙你們這些沒常識的人。不過不用這一招,還不知道怎麼結束呢?我可不想打架,況且我也打不過。哎,我們別在這兒站著了,找地兒吃飯去。鬧了這一場,我都餓了。」
他四周望了望:「那兒有家大鴨梨,行吧?」「行啊。」
走進飯館,清涼的空調讓我們倆暑熱全消。點了菜,看服務員走開了我才說:「哎,你說那兩人會回去找他們的鞋嗎?」
「可能會吧。我看他們倆的打扮,不像有錢人的樣子。那男人的鞋是耐克的,就算是假的也夠他心疼半天的了。」
「這些人真夠沒素質的,壓了別人的腳還那麼理直氣壯的。」我想起這件事忿忿地說。
「所以才要給他們一點教訓。我估計這倆人給嚇夠嗆,而且還損失了兩雙鞋,夠他們頭疼一天了。」
「哈哈,我一想起那兩個人以光速躥上扶梯,光著腳蹬蹬蹬一路跑下去我就忍不住想笑。太逗了。哎,你罵人那會兒真是妙語連珠,周圍的人都給你喝彩呢!」
「是嗎?」奇童得意地喝了一口冰水,「可惜那女的定力不夠,動手太早了。否則我還有一大堆的話等著她呢。不把她噎死都算我白活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服務員送上冷盤,奇怪地看了我們一眼。夾起一筷子川北涼粉放在嘴裡,冰涼、香辣、爽滑細膩,因為李樂永帶Vivian去喝酒的鬱悶一掃而空。只覺得過癮、痛快!
「奇童,要說你吵架還真是厲害。你教教我,我一跟人吵架就張口結舌的,當時根本反應不過來,過後又總能想起好多絕妙的話可以罵贏對方,可惜已經沒機會把話說出口了。每次我都後悔得要死。可是下次吵架還是這樣。」
奇童也夾了一筷子涼粉,邊吃邊說:「其實吵架要想吵好了,關鍵就是要不生氣。」
「不生氣?」我搖搖頭,「這恐怕很難。不生氣還吵什麼架啊?」
「有些情況,比如剛才,不吵架是不行的。但是吵架歸吵架,你別真的全心投入啊。你要是還沒張嘴就把自己氣得要死要活的,你還怎麼頭腦敏捷、妙語連珠啊?所以吵架最重要的就是不生氣。」
奇童得意起來,胃口全開。開始主攻新上來的宮保雞丁。
他一邊吃一邊說:「除了淡定以外呢,還要一心二用。既要把心用在自己身上,不要跟著對方的思路走,不要別人說一句你就回一句。吵就要吵出技術,要一句話噎死他。另外還要把心用在對方身上,不斷挑出對方話中的漏洞打擊他到懷疑人生。」
奇童跟服務員要了米飯,舀了一勺雞丁拌在米飯里香甜地吃起來。
「哎呀,餓死我了。」他唏哩呼嚕地吃完了一碗米飯,喝了一口茶又開始添第二碗米飯。
夾了粒花生放在嘴裡嚼著,我又問他:「你為什麼對吵架這麼有研究?你經常吵架嗎?」
奇童滿足地放下飯碗,開始一根一根地吃起酥脆的油炸土豆絲來。「那當然,我吵過的架比你吃的鹽還多呢。」
我突然想起採訪雅詩閣女士的那天,奇童又是拍手又是笑,把幾位太太們哄得眉開眼笑。他對那些小明星、小模特特別有一套,這樣體貼知趣的奇童卻沒想到還有這麼兇悍的另一面。
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奇童把油炸土豆絲放到了一邊。
「當年高考沒考上大學,我站在縣城的橋上特別想跳下去。為了上高中,家裡白花了好多錢。而同村跟我一樣大的人都上好幾年班了。裡外里我們家虧了很多錢。我當時發誓一定要把錢掙回來,而且還要掙更多。可是我到北京以後就傻眼了,我才知道自己的雄心壯志全是放屁。」
他幽幽地停住了話頭。我聽得出神,忘了吃飯。見他停下了,不由地催促他:「接著說啊。」
他喝了一口茶繼續說:「北京太大了。我以前去過最大的地方就是煙台了,可是北京比煙台大多了,也繁華多了。」
「我到了北京,沒錢沒朋友沒地兒住。我睡過天橋底下,撿過垃圾。就我這體格,去工地上搬磚人家都不要我。後來找到一個餐館服務員的工作。那是一家拉麵館。其實認真說起來,那個餐館的老闆還不算心太黑,他給我們安排住的地方。值班的人睡在桌子拼起來的鋪上,不值班的人就睡在老闆的一套老房子里。」「那還不錯呀!」
「不錯?10平米的客廳里睡8個人。另外兩間卧室還租給了兩對情侶。每天晚上那些房客都得從我們身邊走過去上廁所,每天早上十幾個人等著排隊用廁所。為了怕影響老闆的房客,我們這些人每天晚上必須等到11點半以後才能回去睡覺。由於陽台在大卧室的外邊。所以我們這些人只能在客廳裡邊晾晒衣服。八個男的臭腳、汗味再加上晾晒衣服的濕氣,你能想象嗎?」
我點點頭。
「點啥頭呀?我都不能想象,你能想象?」奇童白我一眼,「關鍵是就這麼干一年,還掙不了多少錢。每次過年回家,給父母和我姐他們買禮物,給孝敬錢,錢就基本花光了。一年辛辛苦苦就白乾了。那時候我是真絕望啊,照這麼下去,一輩子也別想有起色。」
他停下了,用漏勺把新端來的水煮魚上的花椒和辣椒都撇出去。「後來呢?」
「後來偶然認識了個朋友,被他介紹到師傅那兒去學化妝。學化妝好啊,幹什麼都比在工地上搬磚、干服務員要輕鬆。」「可是這個跟你會吵架有什麼關係?」
「你這還不明白?到哪兒不得跟人吵架?當服務員得受老闆、客人的氣,回去睡覺得受其他服務員的氣。誰先上廁所了,誰在床上多佔了一點地方,誰的腿壓著誰了,誰的衣服幹了沒有及時收,誰的牙膏被用了,誰的枕頭套里的身份證沒了……牆倒眾人推。我一開始老實內向,不知道受了多少氣。被欺負得想死的心都有。這時候我才知道高考失敗就想自殺也太矯情了。」
我看著他沒說話,等待著他說下去。
「後來我想通了。就像《唐伯虎點秋香》里說的一樣,爛命一條,我有什麼好怕的。罵不過別人,就練唄。其實這些出來打工的,都是很慫的。你厲害了,他們就怕了。誰都不想惹事,誰都想平平安安掙點錢回家。」
「沒出過事嗎?我感覺像你這麼能罵人,沒被人打死算你命大!」我笑著問。
奇童得意地搖頭擺腦:「當然要講究方法啦。今天跟我吵架的那些人,誰都不認識誰,罵完了就圖個痛快。但是跟同事不一樣,那就得大棒加大棗。」他臉上得意的神色消失了:「其實,一個人漂在北京是很難的。」
我明白,真想伸出手去握一握他放在桌邊的手。可是我到底克制住了。他還是那副樣子,皮膚白嫩得好像比我還像女人,細高挑的身材,修長的手指,我真的很難想象他當服務員給人端盤子的樣子。
「不過,我自從打雞血一樣的活著,活得倒是越來越好了。在師傅那兒學化妝,也少不了動心眼,跟師兄弟什麼的暗地裡較勁兒。要是不動心眼,有些好活兒根本就輪不上你。經常在那些小明星、小模特身邊露露臉,人家記住你了,有時候問師傅一句『那誰誰怎麼沒來啊?』得,下次師傅就記得派你去了。這種機會抓不住,慢慢的就沒人找你了。你要是不能賺錢,師傅才不會留著你呢。當初我們一共有二十多個人,現在只剩下四五個了。」
眼前的菜都有點涼了,水煮魚的紅油在表面結了一層油皮。
我聽得津津有味,也不覺得肚子餓。只是從水煮魚里挑自己喜歡的黃豆芽吃。
奇童把碗放下,定定地看著我:「西溪,咱倆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跟你說這麼多,是覺得你跟以前的我很像,膽小拘謹,這也怕那也怕。活著本來就挺難的,自己不要給自己添憋屈了。」
接著他臉上微微一笑:「我看你們家也是沒錢沒勢的那種,反正你也沒什麼可失去的,怕什麼呢?」
我笑了:「你怎麼知道我們家沒錢沒勢?」
「那就更不怕了。你要有錢有勢,應該是別人怕你呀,你有什麼好怕的?」奇童一拍桌子。我們倆哈哈大笑起來。
笑過以後,奇童臉上的笑容突然一收:「什麼都別怕,活得自在一點兒,該爭取的就要去爭取。同時長個心眼兒,別上了別人的套。」
我看著他也嚴肅起來:「謝謝你!也就你肯跟我說這些。我知道了。」
他看著我沒再說話。
我揚手叫了一聲:「服務員,結賬。」
「我來吧。」奇童伸手要攔我。
我反攔住了他:「就沖今天你跟我說的那些話,也該我請客呀。咱倆什麼關係,不用為誰掏錢再打一架吧?」
他看了看我,便沒再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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