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陳曉月的眼睛不自然起來,見我探詢地望著她,彆扭地把頭轉開。
「到底什麼事啊?」我好奇地問。
她沒有回答,窸窸窣窣地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來給我:「這個你先收著。」
「什麼東西啊?」我把信封接了過來。一摸那厚度,那軟綿綿的手感,我就知道裡面只能是錢而不可能是別的東西。
「你這是幹什麼?」我把信封推給她。
「哎呀,你收下吧。我又不是白給你的。你以後有錢了可要還給我呀。你媽媽現在生病了,你用錢的地方多。咱倆就不用假客氣了吧?」她說。
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媽媽,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把信封揣在了自己的包里。
「這是多少錢?我打個欠條給你。」
「一萬五。不用打欠條了,我信得過你。」
「別別,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我低頭在包里翻找著,想找一支筆。但是什麼都找不到,我只好向服務員要了紙和筆。
「西溪,你聽我說。」陳曉月聲音是少有的嚴肅,我不由地停下手中的筆,抬起頭來看著她。
「西溪,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說『對不起』,但是我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今天這個時候也許不是最好的時候,但是我憋不住了。」
「到底什麼事情啊?」我問,把寫好的欠條放到她面前。
「你被雜誌社開除的事,是……是我和小王一起去告訴馬總的。」
「什麼?」我猛地站起來,紫米粥在碗里晃悠著。
「西溪,你聽我說。」她抓住我的手使勁攥著,「我知道對不起你。你那時候新婚甜蜜,你老公又那麼好。我想你就算被雜誌社開除了也沒什麼的,反正有老公養你。而且你家在北京,吃的住的你什麼都不用發愁。我就不一樣了,我在北京什麼都沒有。我每個月工資付房租吃飯,剩下的錢都不夠買件衣服。我不能沒有工作啊。飯館里那件事咱倆都在場,我要是不主動去找馬總,他不會放過我的……」
她說到激動之處,眼睛有淚光閃爍。她停止了說話,抽出一張餐巾紙使勁抹著眼睛。
我頹然坐下,腦袋嗡嗡的,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樣的生活都還有人羨慕,我不知道是喜是悲。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的話帶著嗚咽之聲。
腦子裡響起一個聲音:「房子、車子都是現成的……你真是撿了個寶。而且他還對你特好吧?我有時看見他開著寶馬在停車場等你……不行不行,中午你非得好好補償我一頓,不然我受傷的心靈啊……」
那時候她和我坐在去伊利諾伊傢具店的公交車上,春風拂過我的臉孔,心就像氣球一樣被幸福充滿要飛到那高遠的藍天上去。
原來,在那個時候我們之間就已經有了嫌隙,只是我不知道。
我感覺眼前的一切有點模糊了。趕緊鎮定一下自己,冷冰冰地說:「你裝得夠像的啊,後來我都離開雜誌社了,你還打電話來貼心地報告情況。我說你那會兒怎麼那麼殷勤呢?」
她低頭沉默著,沒有說話。我看著她再次出言諷刺:
「那你今天怎麼就良心發現了呢?」
「我……我沒想到你們這麼快就離婚了。你沒找到新工作,而你媽媽還病了。你現在這麼慘……」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是在同情我嗎?」我再次憤怒了,「那麼你現在覺得我比你慘嘍?你心裡滿足了?平衡了?以大救星的身份來拯救我了?」
她慌忙抬起頭看著我,淚終於落了下來:「不,不是的。我確實感到特別愧疚,我想盡一切辦法來幫你。本來那些事我不說,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憋了這麼久才說出來,雖然我不指望你能夠原諒我,但起碼我心裡好受些。」
這種情況下,我理智地思考了一下目前的狀況,平靜地說:「謝謝你幫我媽轉到這兒來。要再轉出去是不可能的,但是錢我還是還給你吧。」我拿出信封。
「不要不要。」她推擋著,「我並不是用這個來買自己良心的平安。錢算是我借給你的。」
幾次被她擋了回來之後,我放棄了。我知道自己缺錢,沒有再推脫,只是把那張欠條塞進她的手裡。她默默地收了。
從宏狀元出來已經快八點多了,然而北醫三院門口的行人仍然不少。車站的人尤其多,很多不需要陪床的家屬這時候才走。
我們倆無言地走著。我看到她的羽絨服很劣質,黑色的羽絨服背上刺了好幾處白毛,袖口也磨得有點發灰了。想起那一萬五千塊錢,我覺得眼睛發酸,想要維持表面的兇狠也很難。
「你回家嗎?」她問。
我搖搖頭。晚上當然是去醫院陪床了。
「那我就回去了。我已經買好了車票,下星期就要回老家過春節了。這段時間我就不去看阿姨了。」她說。
「謝謝你,你忙吧。」我說。
「你別怪我,我實在沒辦法。」她還在說。這幾句話她已經反覆說了好幾遍了。
「別再說了,」我的聲音緩和下來,「我知道你有苦衷。這事兒是我不對。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天在飯館里我太衝動了。如果當時克制一下,後來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
她默默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你為什麼離婚?我……我能問問嗎?」
她的小心謹慎讓我不太自在。我轉過臉:「結婚以後感覺不合適就趁沒孩子趕緊分開了。具體的情況以後再說吧。」
「當然,當然。我知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她知趣地岔開話題,「那我先走了。你好好照顧阿姨吧。」
說著,她朝我揮揮手就向公交車站快步走去。她費勁地擠入人群中,而我則轉過身朝醫院走去。
剛走兩步卻聽見背後有人大聲叫我:「西溪,西溪。」一轉頭,她正用力地撥開人群向我跑來。
「怎麼了?」我沖她喊。
「等會兒,等會兒」她跑到我身邊,把氣兒喘勻了才說,「你要是實在找不到媒體的工作就試試找別的工作吧。我聽說,馬總到處把你說得很不堪。你恐怕很難在這個圈子裡混了。」
我望著她,眼睛有點發熱。
「沒事兒,」我故意滿不在乎地說,「我現在沒心思想工作的事情,我只盼望我媽的病能趕緊好,別留下什麼後遺症。」
「對對,別想那麼多了,先把阿姨的病治好最重要。那我先走了,再見。」
她沖我蒼白地笑笑再次朝車站跑去。
望著她在人群里擠上了一輛331,車廂燈光昏暗,她抓住一根扶手,在擁擠的人群里東倒西歪。隔著車窗玻璃,她看著我,我看著她,直到車子在冬夜的街道上遠去。
心裡酸澀,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感覺。她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也在真心地幫助我,但困難當前時她到底還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可誰又不是這樣呢?
公交車在視野里越來越小最終不見了。
「三床家屬。是三床家屬嗎?」經過護士站的時候,一個年輕護士叫住了我。
「嗯,我是。」我停下了腳步。
「真是的,你剛才跑哪兒去了。本來項大夫下班前要交代你事情的,結果根本找不到你。以後你別這麼亂跑了。」
「是是。」我點頭附和。
「醫生交代,讓你有空多替患者做做被動運動,要保持患者的肢體功能。」
「啊?」
「就是說讓你多活動活動她的胳膊腿,這樣血液才能流通。」小護士一臉不耐煩。
「好好。」
「趕緊回去吧,你必須時刻守著病人啊。剛才病人要尿尿,還是我們給接的。你這個閨女怎麼當的。」我心裡一陣羞愧,趕緊拔腿向病房跑去。
「第一次住院,我們都沒有經驗。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我在心裡向護士解釋說,可是這話只能在肚子里,沒法兒說出來。再說,誰又是第二次住院呢?
病房的早晨總是在一片混亂中開始的。我趴在床邊醒來時,周圍已經一片鬧哄哄的了。病房的門開開合合,周圍床的家屬們來回穿梭不息。洗臉刷牙、打水盛早飯,蟄伏的人們一旦走動起來就把整個病房塞得滿滿當當的。畢竟這個二十多平米的房間要裝五個病人,五個陪床的家屬或護工,以及不定期來探望的親朋好友們。
別人的床頭小柜上擺著果籃花束,我們這邊就冷清多了。
嘩啦啦地,一幫護士、實習醫生擁著主治醫生項大夫進來查床。看見我,項大夫的臉明顯一沉:「昨天你跑哪兒去了,到處都沒找到你。一會兒給病人做完核磁之後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咱們商量一下治療方案。」
我答不上話只是點頭,心裡羞愧難當。項大夫沒有理會我轉頭對旁邊的人吩咐:「9點半,三床核磁檢查。」旁邊的人點著頭,在紙上記著什麼。
推開醫生辦公室的門,裡面沒有人。桌子上凌亂地堆著一些文件夾和病歷。我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的時候,後面有人咳嗽一聲,正是項大夫。
「坐。」走進辦公室以後,他指一指辦公桌旁邊的椅子。我剛坐下,他啪啪啪地把幾張照相負片似的片子貼在燈箱上。映出的那個頭顱影像應該就是我媽媽的頭。
「我們初步診斷是腦血管破裂。你看這裡和這裡。」他的手在片子上指來指去,好像真的指望我能看懂那黑乎乎的一團陰影似的。「病歷上什麼都沒寫,但是據我們判斷,病人有長期高血壓史,但沒有用藥控制血壓,從而導致小動脈硬化。事發當天,病人情緒激動,導致突發性腦梗。」
項大夫說著,忽略了我滿臉羞慚。
「你們是從急救中心那邊轉過來的,我看了之前的治療歷史,他們輸的葯已經過時了。雖然這葯能改善血管的狀況,但是也有可能導致壞血向好的地方流動。現在病人可能已經有因為缺氧而導致腦損傷,從而導致肢體障礙的現象。目前的治療方案有兩個:一個是卧床藥物滴流。這些藥物能防治動脈硬化進展、穩定動脈硬化斑塊,可以防止病情惡化,但是能不能讓受損的神經完全恢復功能還不好說,有可能偏癱,而且腦梗也會反覆。另一個方案是手術,頸動脈內膜切除術,做手術愈后良好,但是由於由於梗塞的腦組織血流重建和血管破裂,也可能增加腦出血的危險性。所以這兩個方案,你們家屬選擇哪一個?」
「啊?」一大串術語甩出來,我有點懵。「那手術有生命危險嗎?」
項大夫看了看我,似乎不太確認我的理解能力跟上來了沒有。「是手術就有風險,何況這種手術啊。」他說。
「那有多大風險呢?」
「有多大的風險?這個很難說吧。我只能說沒有毫無風險的治療方法。」
我沉默了。「兩個方案你選哪一個?」項大夫又問。
我獃獃地看著他,治療方案不應該是由醫生來決定么?為什麼叫我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來決定?難道一個門外漢的決定會比醫生的決定更高明么?這兩個方案一個治不好,一個有危險,叫人怎麼選?
「那如果要是您,您怎麼選?」我試探著問。
「我沒法兒說,我沒法兒替你做決定啊。」
我楞楞地說不出話來。看見我這樣,項大夫笑了一下,顯然這種表情他經常見到。
「你回去考慮一下。中午之前必須告訴我結果。一定要快,你媽的病情不能拖。而且手術室也排得很滿,你決定了就要儘早告訴我,我好安排手術室。」
恍恍惚惚地回到病房,薛大爺站在門口沖我嚷嚷:「你上哪兒去了?你媽要上廁所,憋得不行了。」
「醫生找我說病情去了。」
我趕緊打起精神從床下拿出了尿盆幫媽媽塞在身子底下,同時拉上了藍布帘子。
「薛大爺,您先出去一下。」
「哦哦,好。」坐在床邊的薛大爺忙不迭地走出去。
沖洗了尿盆,洗了手,我又拿起床邊的瓶子把吸管遞到媽媽的嘴邊。
「不喝了。」媽媽搖搖頭,「老讓(上)色(廁)所。」
我心裡一酸,嘴上厲害起來:「喝吧,都這個時候了還惦記別人,先把自己顧好了再說。」
「剛才醫生跟你說啥了?」見我忙活完,薛大爺從外面走進來關切地問。
我把醫生的話一說,問他:「薛大爺,您說我該怎麼選?您幫我參謀參謀,我實在沒轍啊。」老薛頭沉默了。過了半天他才說:「這個我還真說不好。我……我沒法兒說什麼。這是你們家的事。」
我沒想到這個時候薛大爺居然掉鏈子。見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他遲疑地說:「唉,大夫讓家屬來決定這就是不想擔責任啊。我……我也不能替你做這個決定。畢竟……唉,如果我和你媽是夫妻,她怎麼樣我也得照顧她。可是現在我不能替你做主,你……你做決定吧!」
我呆站著,似乎覺得肩膀上有萬鈞之力。媽媽躺在床上,眨著眼睛看著我們。她的命就由我來決定嗎?我在世上只有她一個親人。
「我跟你說,手術千萬不能做啊。」鄰床的家屬是個中年婦女。她一邊熟料地削著蘋果一邊說,「我二大爺得了腦梗就是做手術去世的。遭了罪花了錢不說,最後人還沒救回來。我爸現在也是這個毛病,所以我們是堅決拒絕做手術。保守治療就保守治療,保守一點兒死不了人的。」
我腦子亂極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坐在床邊看著媽媽獃獃地發愣。
護士從外面進來檢查五床的點滴,看了我們一眼:「三床,哎,三床,項大夫問你們想好了沒有?要做手術必須趕緊告訴大夫。」
我慌忙回答:「我們再想想,再想想。」
「趕緊的啊,你們時間可不多。快點兒決定吧。」護士嘟囔著出去。
決定?決定!這裡的人來來去去,見慣了生死。生生死死也不耽誤他們回家吃飯,下班接孩子,逢年過節走親訪友。可是媽媽是我僅有的親人,我該怎麼決定?
我獃獃地看著鄰床的家屬把蘋果削成小塊,拿小叉子一塊塊地喂到床上老人的嘴裡,用小手絹擦擦嘴角流下來的口水。
還是保守治療吧。不管她癱了還是殘了,我都照顧她。可是要是沒有她,家又怎麼能成個家?我衝到門口沖護士站喊:「護士,我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