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從沒有撥打過999之類的緊急電話。腦子裡「嗡嗡」聲響得厲害,當接線員的聲音傳來時,我既語無倫次又聽不清對方的話。好不容易平復情緒之後,才能與接線員有正常的問答。接線員說急救車20分鐘以後會到,讓我不要移動病人,保持病人呼吸順暢。
放下電話,牙齒咯咯作響。奔回廚房,媽媽仍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窗外的夜空被煙花照亮,紅色、橙色、紫色、藍色……剎那間絢爛又瞬間沉寂寥落下來。然後又有新的花火燃亮夜空。
我腦子昏亂不堪,竟然獃獃地看著煙花出神。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自己在浪費時間,既然要住院就必須準備準備。首先準備的,是錢。
我猛一激靈,趕緊往卧室跑去,拖鞋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一腳踩在碎瓷片上,鑽心的疼痛蔓延上來。四處看看,這滿地鋒利的碎片,會妨礙救護的。我趕緊拿起笤帚掃地。
掃到一半,想起抽屜里那個薄薄的信封,裡面可能沒有多少錢了。銀行卡里還有一些,但是現在不能去取錢。要是能找誰借點錢就好了,最好能幫我一起把媽媽送到醫院去。
把笤帚扔下,拿起手機哆嗦著手指翻看著。同學、朋友,平時逢年過節群發個祝福簡訊的交情似乎不能在春節前夕的晚上把別人從家裡叫出來,讓他們出錢出力。
翻遍了手機我竟然不能找到一個可以求助的人。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眼睛里,上面寫的是焦阿姨。離婚後我早已刪了李樂永的手機號,可是焦阿姨的號碼卻忘了刪掉。拇指在「通話鍵」上猶疑了半天,始終沒有按下去。
手機里長串的人名,竟然沒有一個可以求助的。窗外的煙花又亮了,亮光映亮了媽媽毫無知覺的臉。
我突然明白了,她為什麼從我大學畢業時就催促我相親結婚。這世界上我只有她,她只有我,而我們天人相隔的時候總會來到。她在給我找親人,仔細地找,不停地找。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世上。
眼淚又奔流而出,跪倒在她身邊,我終於痛哭出聲。
窗外鞭炮正盛,在劈里啪啦的聲音中,救護車的呼嘯聲隱隱而來。
這棟小樓就是999急救中心。救護車上幾個男護士把媽媽抬下來送到急救室。我剛要跟進去被一隻手擋了回來:「你先去把費用交一下。」
急救中心的財務處居然是24小時開著的,裡面站著幾個人。
「先交一萬。」櫃檯後面的人麻利地開著單據。
「啊,我沒帶那麼多錢。」
收費員的手停止了動作。「那你有多少錢?」她問。
我驚了,這個還能討價還價嗎?「一……千多吧。」我遲疑地回答。
「那你先交一千吧。家屬趕緊去取錢。一千肯定是不夠的。」
「明天天亮以後我去取錢,行嗎?」
「可以。」隨著乾脆的一聲回答,手裡的錢被接了過去。
打上吊瓶的媽媽仍然毫無意識地躺在急診室里的病床上。旁邊的走廊上一陣喧囂聲,一隊人急匆匆走過,病床上推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保潔員跟在後面慢吞吞地拿著拖把擦去地上的血跡。我看得傻了,生死在這裡如此平常。
一個穿白大褂的男醫生走過來,問他身邊的護士:「這是家屬嗎?」護士點頭。
他對我說:「我是值班大夫。病人初步診斷是出血性腦卒中,現在已經打上了點滴避免發生腦損傷,具體的情況還要做了CT才能查明白。病人病發前有沒有受到情緒上的刺激?」
「有,我們吵架了。」我愧疚地回答,心裡的悔恨幾乎要把我吞沒了。
醫生仍然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自動忽略了我的羞慚。「那病人平時有高血壓史嗎?」
我看著他,張口結舌。我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印象中媽媽沒有在吃任何藥物,家裡更沒有血壓計給她測量。
「我……不知道。」醫生臉色一沉,顯然我的遲疑讓他很不滿。
「病人平時有頭暈、氣喘等癥狀嗎?」他接著追問。
印象中媽媽似乎有時難受躺在沙發上休息一下,但我不知道她的頭暈是不是有別的原因。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讓醫生更加不滿。他從護士手裡拿過夾子寫了什麼就轉過身不再理我了。
早上,我伏在病床邊被電話鈴聲驚醒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接起來,竟然是老薛頭。原來,早上晨練時老頭沒看見我媽就打她手機。手機打不通,又打家裡的座機。當座機也沒人接的時候,老頭急了,撥了我的電話。
得知我們在急救中心時,老頭啰嗦起來:「你媽平時就老是頭暈,我勸她去體檢,她老是不聽。這下可著了。」問清我們的地點,老頭急急忙忙就要來。趁他還沒掛電話,我猶猶豫豫地問他:「薛大爺……您能借我們一點錢嗎?方不方便帶點錢過來?我們一定還您。」
老頭急匆匆趕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趕緊轉院。」他湊近我身邊小聲地說:「我聽說這個急救中心收費黑、技術還不好,咱們得趕緊把你媽轉到綜合醫院。」
望著躺在床上的媽媽,我手足冰涼。腦袋裡轟隆隆地亂響著。我以為把人送到醫院就算穩妥了,治療的事情不用管,我只需要操心怎麼把錢湊齊就好了。沒想到征途才剛剛開始。
「你一晚上沒有休息了吧?趕緊回家休息一下,拿點洗漱用具來。我也幫你找找人,看今天能不能轉到北醫三院去?」
回到家裡,顧不上洗臉吃飯先打開電腦。輸入關鍵詞「急救中心」,跳出來的結果讓人心驚,《黑120背後的黑心人》、《含淚控訴,黑心急救中心大騙子》、《急救中心,宰你沒商量》……我越看冷汗越出。
電話響了,是老薛頭。
「哎呀,我打電話去問了,北醫三院沒有床位。最近的床位排到四月份。可是這是定點兒裡邊唯一的三甲了。其他的就是二級醫院了。要是不在定點醫院就得全自費了。這個病得抓緊治,剛才我聽大夫說了,治不好就會有口眼歪斜、說話不清的癥狀,重的還會引發癱瘓或死亡……」他突然停住了,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不吉利。
我陷入一陣陣恐懼,要是媽媽沒了,誰來管我?這世界上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沒有親戚,沒有交情深的朋友,更沒有丈夫。
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冬夜,媽媽去上夜班,我一個人在家裡。屋裡靜得古井一樣。兩個房間黑漆漆的,只有我桌邊的一盞檯燈有一點光亮。
作業寫完了,課外書也看得實在太久。把檯燈關掉,屋裡一片黑暗,外面的雪夜清晰起來。雪片撲簌簌地飄落,地面一片溫柔起伏的銀白。不知看了多久,寂無人跡的雪地上有一個人踏雪走來。是媽媽。我衝到門邊,聽那熟悉的腳步聲一步步走上樓來。然後是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我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然而等了一會兒,卻沒人進來。我心裡驚疑不定,忍不住把門打開。赫然看見媽媽,心落回了肚子里——她正站在門口拍打著身上的雪。
一晚上的等待只為了這一刻,她一進來把光亮帶了進來,把聲音帶了進來。家裡頓時熱鬧起來。切開一個橙子就算是睡前的宵夜,我們就著窗外的雪景津津有味地吃著。
我的手不由地緊緊抓住桌邊,手指撐得發白。如果沒有媽媽,將不會有人把光亮和歡笑帶進來,我將永遠是孤凄凄的一個人。在人群中孤獨,回到家更孤獨。不要,我不要一個人面對這世界。
滿臉急淚,用手迅速抹去。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找床位。
管不了面子問題了,拿起電話按照通訊錄一個個電話的撥過去。
「喂,是我啊。你最近怎麼樣啊?」本來只是發發祝福簡訊的交情,突然真人打電話來莫名其妙地問候,對方很詫異。
短暫而尷尬的寒暄過後,我開始問:「請問你在醫療系統有沒有什麼熟人。是這樣的,我母親突發腦梗,需要住院……」
聽著對方無用地安慰,含混地拒絕。我覺得我比他們還不自在。好容易掛斷電話,喘口氣繼續撥打下一個。
但是這樣的電話打了七八個以後,這對白我已經熟練了,沒有時間品味對方說幫我找人的話是真是假。連尷尬的時間都沒有,掛掉電話立刻撥通了下一個。
找到陳曉月時,我幾乎不報任何希望了。她一個遠從四川來北京的北漂女孩,自己還在出租房裡蝸居,哪有什麼人脈給我。可是出於慣性,我還是接通了她的電話。聽著那幼稚的彩鈴聲,我已經知道這次通話完全是浪費時間。我打算聽她敷衍兩句就趕緊撥打下一個電話。
電話里雜音很多,她使勁嚷嚷著:「什麼事兒?我聽不清。這兒人好多,我在排隊買回家的車票呢。對了,你找到新工作了嗎?」
現在還有心思提這個。我也沖著電話嚷嚷起來:「還沒呢。現在我要跟你說的是我媽媽的事兒。」我大聲嚷著說完了事情,心裡不耐煩著,奇怪自己為什麼耽誤這麼久的時間,只希望趕快掛斷電話。
「啊?你別著急,我給你想想辦法。可是,我在也不認識醫院的什麼人啊。哎,對了。你怎麼找我啊?你老公李樂永他多本事啊。他肯定能幫你找關係啊。」我愣住了,才想起來離婚以後,出於某種心理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
「我們離婚了。」我說。
「什麼?你大點兒聲說。」
「我們離婚了。」我大聲說。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旁邊的嘈雜聲格外清晰,甚至能聽到有人喊叫:「別擠,別擠。」
「你聽見了嗎?」我問。
陳曉月幽幽的聲音傳來:「怎麼會?怎麼回事?」現在不是解釋這個的時候。我沖電話喊了一聲:「以後再說吧。我先得給我媽找醫院。」
掛斷電話,輕吁了一口氣,正要撥通下一個電話,電話卻自己響起。是老薛頭來的電話。
他急迫地告訴我,剛才護士已經來催過補繳費用,住院費至少兩萬,不交錢沒法照CT,然後決定下一步的治療方案。再拖就過了黃金時間了。
老頭在電話里很著急:「我就說這裡比較黑吧。據說這裡給你開好多葯都不在醫保範圍裡邊。我剛才問過咱們院5棟3單元的老杜。他去年也中過風,去的北醫三院,住院費才讓交五千,後來花了六千多。醫保報銷了百分之八十,最後自己只花了一千多。你找到人沒有啊?得趕緊轉院!無論是你媽的病情還是交費都不能耽擱了。」
消息一個接一個砸下來,我都快懵了。腦子裡像有一大堆絲線緊緊糾纏,哪一根都牽不動。我不能再這樣沒有效率地繼續打電話了。
趕到醫院時,媽媽已經醒了。她轉了轉眼珠看著我,我喊她。她的嘴張不開,只囫圇著說了一句:「你軟啦(你來啦)。」
我嚇得獃獃看著老薛頭,他連忙說:「醫生剛才說神經受到血栓壓迫就是這樣。她好歹還能說話,有的人連意識都沒有。你沒交多少錢,他們現在連CT都不給做,還沒辦法確診。」
「薛大爺,您能不能借我們一點?」我遲疑地說。
他黑紅的臉龐彷彿更紅了一些,挺直的腰板有點佝僂了,略帶不好意思地說:「我是帶了三千塊來。錢倒沒什麼,趕明兒我再跟我兒子要去。但是我不敢把錢交上去。我聽老杜說,在這兒把住院押金交上去,不把錢花完他們是不會讓你走的。咱不是不想在這兒治嗎?交了錢還走得了嗎?」
「謝謝您,薛大爺。」我知道薛大爺的兒子一直在街面上跑黑出租,他想從兒子那裡拿點兒錢出來很難很難。
可是怎麼辦呢?我看著病床上,眨著眼睛看著我們的媽媽,急得團團轉。「薛大爺,沒辦法,咱先把錢交了吧。我實在找不到人。」
「唉,閨女,錢給你。你看著辦吧。」他把一個信封塞到我手裡。
「我給你打個欠條。」我在自己的包里一陣亂翻,想找一隻筆。
「欠條倒不用了。」他按住我,「但是如果要在這兒治,這點兒錢可不夠折騰的。而且你媽的病要是耽誤了,會落下根兒的。」
「走一步看一步,我能怎麼樣呢?」我的聲音裡帶著哭腔。老薛頭看看我沒再說話。
急救中心的財務處在一樓,下到一樓半的時候,手機響了。接起來,居然是陳曉月。
「西溪,你在急救中心呢吧?我正趕過來呢,快到了。我有個親戚在北醫三院,咱倆趕緊去找他,看今天能不能把你媽轉過去。」
猶如在黑洞中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一星光亮。我連忙轉身蹬蹬跑上樓告訴老薛頭一聲就往外跑。
在急救中心外面,陳曉月氣喘吁吁地抓住我,我們倆沒有耽誤,立刻奔赴車站。趕到車站正好追上了一趟609。
到了北醫三院,陳曉月打了一個電話,找到了一位心血管科的仇主任。仇主任二話沒說就給安排了一個床位,並且派了醫院的救護車去接我媽。
仇主任個子不高,但是權力很大。幾句話下來,管病房的醫生立刻照辦。
辦理轉院手續時,沒遇到什麼阻攔。估計急救中心看我們遲遲沒有交錢,覺得沒什麼油水,痛快地辦完了手續。只是我們那一千塊,交了救護車的費用和治療的費用居然剩了不到一百塊。一天就花了一千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幸虧轉院了。
七手八腳地把媽媽抬入病房。陳曉月一直跟在我們身邊跑前跑后,當一切都安頓下來時,都已經晚上八點多了。老薛頭看一切都安頓好了就回家去了,說是明天再來。
我請陳曉月在北醫三院對面的宏狀元喝粥吃肉餅算是酬謝。看著她把一角肉餅塞進嘴裡,我問:「今天真是太感謝你了。不過,你既然有這麼牛的親戚,為什麼我中午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說不認識醫院的人呢?」
陳曉月塞得鼓鼓的腮幫子突然停止了動作。她往嘴裡送了一勺紫米粥把餅咽下去,然後才抬起看著我,眼睛流露出不自然地神情:「西溪,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你可千萬千萬別怪我。我真的是實在沒有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