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同當初結婚時那般快刀斬亂麻,離婚時也一切辦得快快當當。


  房子是李樂永結婚前全款買的,也沒什麼其他可分割的財產。主要矛盾集中點是焦阿姨給我的那個存著10萬彩禮的存摺。媽媽讓我送回去,而我居然沒出息地捨不得。


  「他就是找小姐玩了三個月不也得花錢么?何況我一個黃花大閨女不比小姐更貴么?」我惡狠狠地想,但是這種話我當然不敢說出口。


  我把存摺拿在手裡的猶猶豫豫全被我媽看在眼裡。


  「少了這十萬能怎麼樣?」她問。我心說差別太大了,能把我們從小康一下子送入赤貧。「可是拿了這10萬,他就買了自己良心的安寧,買了對你的全部愧疚。閨女,」她摟住我的肩,「媽媽經歷的事情太多了,錢能買很多東西,但也不能買很多東西。如果你能用這錢買一些錢本來買不到的東西,那你賺了。聽話,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不要。」


  我吃驚地看著她,這個跳廣場舞的老太太正義起來比誰都高大。我覺得我都渺小到地上去了。


  再次見到焦阿姨時,她老了很多,兩邊的頭髮都泛白了。李叔坐在沙發上,破天荒地沒有打開電視看球,陪著她一起唉聲嘆氣。


  把存摺給焦阿姨時,她哭了,拿著一小團衛生紙在臉上不停地蘸著。抽泣了好一會兒,她才拿淚眼望住我,一道鼻涕流到了嘴邊。


  「為什麼?為什麼?」她喃喃地問。我心裡早已淚如雨下了,但是表面仍然撐著。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


  「你這孩子太自私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是小樂認識你以前的事,你幹嘛那麼計較?好好的家就拆散了。」她說到激動處眼淚沒了,胸口起伏不定。


  「唉,好聚好散嘛。都到這會兒了,你還責備人家孩子幹啥?也不說點好聽的,留點念想兒。」李叔按住她。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媽,對不起。」這一聲「媽」截住了她下面要說的話,她望著我,嘴唇哆嗦著,眼淚又流了出來。


  我心裡酸得難受,趕緊那張銀行卡拿出來塞在她的手裡。她淚眼朦朧地看不清這是什麼,舉到眼前才看清這是什麼。


  她看了一眼旁邊的李叔,有點不知道怎麼辦的意思。李叔把卡遞還過來:「我們不要,你拿著吧。」


  「別,您留著吧。」


  幾番推搡,我心酸得受不住了,最後我把卡放在桌子上,用一小盆綠蘿壓住了它。


  很久沒回來,我的綠植有點蔫了。我拿起小水壺給它們澆水。回頭看看這個家,有多少東西是我親手布置的。我還記得工人送沙發上門的那天,等他們終於安裝好了,我躺在沙發美美地睡了個午覺。我以為我能住一輩子的。


  「東西都收拾完了么?」他走過來問。我沒看他「嗯」了一聲。


  他把一個盒子遞給我:「這些你留著吧。」接過來一看是他們給我買的首飾和鑽戒。苦笑一下:「錢都還給你們了,我還會要這個嗎?」我把盒子又遞了出去。


  他接也不接就走開了:「拿著吧,算是留個紀念吧。」


  紀念?紀念什麼?我還要推開。焦阿姨把盒子塞到我手裡:「你留著吧。雖說咱們的緣分淺了點兒,可是……」一陣淚湧出來,她擦了擦眼睛才說:「可是我是真心喜歡你。有時候我脾氣急,說話不好聽,你可千萬別介意。我……」她說不下去了,被李叔給拉開了。


  不能再堅持了,於是我把盒子帶回了家。媽媽看見也並沒有說什麼。


  「留作紀念吧」,想起李樂永的話我就想笑,那晶瑩的鑽戒看一眼都受不了,更別說戴了。要是戴上它,我算什麼?我把盒子扔進了抽屜,鎖了起來。


  從登記處出來的那天,國慶節快到了。剛剛把「慶祝北京奧運圓滿成功」的標語拆下來,就又擺上了「祝福祖國」黃菊花陣。


  街上張燈結綵,到處是別出心裁的園藝擺設。天空高遠碧藍,白雲悠悠。金秋,這是北京最美的季節。人人喜笑顏開,也許是為祖國,也許是為了那7天的假期。


  我不懂離婚證為什麼也是紅色的。但幸好這豬肝紅的顏色並不鮮艷。


  「我送你回家吧。」從民政局走出來以後,他說。我抬起頭,他的眼睛在初秋的陽光里仍然耀眼。


  「不用,謝謝。」我笑了笑。我們倆的笑容都很商務,活像剛剛談崩了的甲方乙方,就差彼此握著手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了。


  他向停在路邊的賓士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了看我:「你確定嗎?還是讓我送你吧?」


  我也假裝恢復了活力的樣子沖他揮手微笑說:「你走吧。我以後也得適應坐公交的生活。」


  他略一遲疑,發動車子走了。車子順滑地溜進車流中,就像一條魚游進了海洋。我記得那個夜晚,他把我的手抓過去放在方向盤上,把住我的手輕輕轉動著方向盤。


  那個記憶毀了北京流光溢彩的夜晚。從此以後,每當我坐在車裡看著窗外向後退去的北京夜景,都會淚眼模糊。但是他再也不知道了。


  我站在路邊突然哭得不可自抑,淚眼朦朧中我看見周圍都是興高采烈的人們,在計劃著、期待著他們的7天假期。


  《財經世界》很快給我打了電話,對我的文章很滿意,讓我下個星期一可以去上班了。我也很快拿到了那本印有我寫的《王老吉遇上加多寶,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的雜誌。果然像他們說的,沒有署名,更沒有稿費。


  我翻了翻自己寫的文章,還是沒看懂誰會傷了誰。不知道打電話叫我去上班的人能看懂嗎?


  說是上班,其實這裡並沒有我的座位和電腦,我只不過是定期蒙受召喚來這裡開會而已。


  十來個和我一樣來實習的人把小會議坐得滿滿當當,眾星拱月一般圍著主編。主編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看起來知識分子氣質相當濃厚,說起話來不溫不火。


  我們討論的全是國計民生的大事,美國房市崩盤對全球經濟的衝擊,歐洲央行貨幣儲存……


  我們提出選題,聽主編不緊不慢地點撥。期間還可以有茶和咖啡供應。坐在17層樓上看著窗外街景人車茫茫,聽旁邊的人有條有理地講著中俄貸款換石油的一波三折,還真有俯瞰眾生、指點江山的味道呢。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沒有工資。


  發表到第4篇文章的時候,我有點受不了了。每一篇文章寫起來就像生孩子那麼痛苦,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也湊不夠字數。


  而且這種東拼西湊的文章寫起來讓人心裡發慌。靠粘貼複製寫東西,一篇兩篇也就算了,難道以後就靠這個活下去嗎?我不敢想。


  四個月的期限快到了,主編放出風來,我們這十個人里只能留下三分之一。我知道我懸了。討論會上,我是最沉默的一個;發表文章數目,別人都已經有七八篇了,我是最少的。


  從利華大廈走出來,已經到傍晚了。冷風吹得臉上發麻,靴子在鋪有殘雪的地面走著,凍木了的腳撞擊著靴子的皮面微微疼痛。


  街上紅通通的燈籠亮成一片,路邊掉光葉子的樹上纏上了彩燈,夜色中燈光勾勒出建築物的輪廓。賣炮竹的帳篷已經支起來了,我看見賣鞭炮的人在攤子後面冷得直跺腳。春節就快到了。


  這將是我度過的一個最悲催的春節。我已經幾個月沒有拿工資回家了。干四個月愣是一分錢沒有,連交通費也不給報銷,而且發表的文章也沒有署名,以後要找下一份工作都不能拿這雜誌說事兒。


  眼看春節要來了,交了取暖費以後,家裡一點剩餘錢都沒有。每月月初連著月尾,就靠我媽那點養老金湊活過著。常聽見別人抱怨春節車票難買,機票太貴,看來能我住在北京實在是太幸運了,算是躲過春運這一劫。但是我們今年春節就這麼清湯寡水地過么?

  回到家,一股大白菜湯的味道飄散開來。這味道一到冬天就出現,已經十幾年了。


  小時候,冬天最重要的兩件事就是打煤球和儲藏大白菜。賣白菜的卡車一來,大家瘋了似地上去搶白菜。每家都要買七八十斤。卡車周圍的地上到處是踩爛的白菜葉子,那種白菜腐爛的味道想起來就讓人反胃。然後整個一個冬天,白菜丸子湯、白菜餡餃子、白菜炒粉絲、醋溜大白菜、涼拌白菜心……想盡一切辦法吃白菜,吃得人打嗝放屁都是一股白菜味兒。因為這是冬天裡唯一能吃到的綠葉蔬菜。


  現在早就有了大棚蔬菜了,冬天裡四季的菜全能吃到。但是我們家仍然只能吃大白菜。


  坐在餐桌邊的兩個人安靜而沉默,只有咀嚼的聲音。偷眼看一下媽媽,她老多了。皮膚粗糙黝黑,眼角的皺紋像蛛網一樣,看我的時候似乎有泫然欲淚的感覺。她夜裡肯定偷偷哭過,我知道。


  窗外已經有零星的炮竹聲,家裡安靜得像古墓一樣。每年春節都是這樣,別人家歡聲笑語、走親訪友,我們家冷冷清清。雖然我們家門口也貼有紅底金字的對聯,但那個貼著「福」字的大門永遠不會被提著禮物的人敲開,我們也永遠不會站在門口笑臉相迎:「請進,請進。」


  結婚時,我以為永遠能夠擺脫在這孤寂的生活了。沒想到現在仍舊是這樣孤清。


  「你現在工作找得怎麼樣啊?」白菜湯里的粉絲快撈光的時候,我媽冷不丁地問了一句,嚇我一跳。哪壺不開提哪壺,現在工作是我身上最不開的一壺。


  心裡沉甸甸的,看來年前是找不到正經工作了。


  「唉,其實你當初脾氣為什麼那麼硬?家裡的事是家裡的事,工作是工作。在公共場合揭穿那個馬總,這太招人恨了。你是有多蠢才幹這種事兒啊?一個好好的工作就丟了。」


  隔了將近四個月才來責怪我,看來她這番責備已經在心裡反覆好久了,今天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


  我感覺吃下去的飯都梗在胸口,心裡堵得要命。想起討論會上那些根本聽不懂的選題,想起雜誌上那好不容易發表卻沒有署名的文章,我這麼苦苦掙扎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當初與焦阿姨重逢,然後熱心地安排我們相親,喜滋滋地把女兒推給別人,草率地就替我們把婚事訂了。現在離婚了,兩家斷絕來往。一切就像一場噩夢一樣,只是醒來時已經是物是人非,心神破碎。


  「媽,我說句實話,剛認識兩個多月就催著我們結婚。要不是你傻乎乎地相信別人,把我推給他們,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焦阿姨催著我們結婚,她當然有自己的算盤,但是你又何苦著急把自己的女兒賣出去呢?」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那話里的刻薄讓我自己都害怕。我為什麼要把責任推到她的身上?

  媽媽端著碗盤走向廚房的動作突然停止了。她沒有回頭,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我撲到她的身邊從後面抱住她狂喊著:「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我緊緊地勒住她,好像要把自己嵌進她的身體。手臂上的肌肉都繃緊了,我不知道要用什麼辦法才能讓她忘記我剛才說的話。


  「沒事。是媽媽不對。」她掙脫我,頭也沒回地繼續向廚房走去。


  我呆立著看她閃身進了廚房。突然,廚房裡傳來碗盤掉地的清脆聲響,接著是重物倒地的沉悶聲音。我跑進廚房,看到她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周圍滿地都是碎瓷片。


  那一秒鐘,我的心臟停跳了,然後立刻瘋狂地跳起來撞擊我的胸膛。我蹲下去抱住她,語無倫次地喊她、拍她,淚水流了一臉。


  窗外突然一亮接著有呼嘯上天的尖音,樓前的空地上又有人開始在放煙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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