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下午,拜訪北方機場的George他們回來了。幾個人走出電梯,一邊走一邊議論著。
我去茶水間時,正聽見George邊走邊大惑不解地問李樂永。
「李總,人家林總熱情留咱們吃飯,你怎麼給推了啊?這麼好的機會,正好跟他們接觸接觸啊!」
李樂永聽見這話,腳步突然停下,回頭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看得George不由地停下了腳步。見李樂永看著他不說話,臉有點撐不住了,「怎麼啦?」
李樂永說:「George呀,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懂?表面上看,林總是把姜科長介紹給咱們了,但是姓姜的不會賣林總面子跟咱們結交的。」
George睜大了眼睛說:「啊?為什麼?」
李樂永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林總向姜科長傳達的意思是不必跟咱們結交。」
George大手撓撓腦袋:「他什麼時候有這種意思啦?我看他挺熱情的啊。」
李樂永說:「當時他邀請咱們吃飯時是什麼情況?」
George說:「當時林總跟咱們談完以後,打電話給姜科長。姜科長來了以後,林總給咱們兩邊介紹介紹,然後說他晚上有事,讓姜科長跟咱們晚上一起吃個飯……」
李樂永打斷他:「對,就是這樣。咱們請他給我們介紹一下姜科長,並且晚上一起吃飯。如果他有意撮合我們和姜科長,他就會跟我們一起吃飯。而他只是把姜科長介紹給我們,自己借口走開。那意思就是他不想和我們深交,但又不便得罪,所以叫姜科長替他擋了這個飯局。」
George還不放棄:「那就算這樣,我們跟姜科長吃個飯也好啊,聯絡一下感情嘛。」
李樂永已經轉身向辦公室走去:「北方機場以前採購的是海威的機器,姜科長很可能跟海威有實質的利益關係。你就是跟他吃十頓飯也聯絡不了感情。而且你一個不小心還會被他掏出我們的信息拿去給海威獻寶。我們還是在其他人身上想想辦法吧。」
留下George呆立在那兒。
看來,George他們的工作也不好做。我抱著一大堆東西從複印室出來,雖然手裡沉甸甸的但是心裡踏實——還是我的工作比較務實。
快下班了,我開始收拾東西。忽然一陣寒意四起,我一抬頭,又是Billy那張冰塊臉。
「給我訂一張去C市的機票,下個星期三之前的。」
腦袋又是轟一下,好像特別簡單的任務對我來說都像是山一樣的。
我從沒訂過機票,確切地說我從沒坐過飛機。我原本以為蜜月是一切絢爛生活的開始,結果……當然,我也從沒給別人訂過機票。
George正從李樂永辦公室出來,一臉垂頭喪氣。我知道這不是好時機,但是仗著他平時好脾氣,我還是趕上去問。
他的眯縫眼猛地睜開:「這麼小的事情還用問我?你以前到底做沒做過助理?」
看他轉身走了,我不敢追上去。想起面試時跟他說的話,可是那會兒不撒謊怎麼得到這份工作呢?
天已經擦黑了。Vivian輕輕把筆記本合上,背起她的小包回頭問我:「西溪,你還不走?」
我已經不好意思再向任何人求助了。只好假裝平靜地回答:「還有一點事情,你先走吧。」她說:「要我幫你嗎?」我搖搖頭。她沖我做了個拜拜的手勢,就向樓下走去,高跟鞋咯噔咯噔地響著。我羨慕地看著她的背影。
窗外陰陰的天空低沉,國貿橋上的車又排起了長龍。轟隆隆的人群奔流進地鐵口。
電腦屏幕的光幽幽地映著我,越發顯得孤清。怎麼辦?怎麼辦?我明天必須得把訂好的航班告訴Billy。
「你怎麼還沒走啊?」深沉的聲音響起。一回頭,人去樓空的辦公間里,只有李樂永站著,手裡拿的那個黑色的登喜路包,我記得這是我送他的唯一的禮物。
「李總。」我喃喃地叫著。這兩個字如此陌生。
他眉頭皺了一下,「沒人的時候叫我名字吧。我還真不習慣你這樣叫我。」
「我……」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怎麼還沒走?你回去晚了,你媽該擔心了。」
「哦,我……」我想了想,決定還是說出來。「這個我不知道怎麼弄。」我把訂機票的事情告訴他,他一定能幫我,一定能。
我聲音低微地說著,他卻沒有立刻坐下來打開電腦教我。而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嘴唇越抿越緊。我的聲音漸漸停止了,我知道,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我希望你不要再干這個工作了。」他開口了,聲調平靜,隱忍的怒氣讓聲音尤其低沉。
我呆住了,完全不知該說什麼。
「你……不能教教我嗎?這只是個小問題。」我不明白。這個問題也許他一分鐘就能解決。
「你也知道這是個小問題。我今天教你了,以後還不知會有多少個小問題。西溪,我們的項目現在處於很困難的階段,所有人都必須全力以赴。銷售助理在後方不能出一點差錯。而你……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干這個工作。你何必倔強,給我們、也給你自己增加困難。」
我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腳底空空,身體似乎無限下落。是啊,我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不會。
眼前一陣模糊,我知道眼淚落下來了。眼淚是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可是我控制不住。
「李總,你們還沒走?」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我渾身一哆嗦,連忙低頭假裝找東西,悄悄地把眼淚擦乾。
這碎玻璃似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是芭比。
「哦,芭比,你還沒下班啊?」李樂永的聲音仍然那麼平靜。
「還有點事情。李總,你們也還沒走啊?」芭比聲音里的探詢意味很明顯。
「正好,Billy要訂一張去C市的機票。Anne剛來不太明白我們這裡的流程,你教教她。我有事先走了。」李樂永吩咐完,拿起包走了。
「喏,我看看。」芭比走過來。我也適時地結束了在桌子底下的活動,直起了身子。
芭比仔細研究著我的臉,「你怎麼了?」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盡量用最正常的聲音說道:「沒事。我什麼都不會,剛才李總批評了我一下。」
芭比「嘁」了一聲:「批評兩下至於哭嗎?你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給誰看哪。」
說著,她打開了我的電腦。
「還是我教你吧。以前都是我給他們訂出差的機票的。你明天去財務要一下咱們公司的公共賬戶,訂機票就從這個公共賬戶里把錢划走,然後你上攜程訂票就行。你看,這是咱們公司的個人信息賬號,裡面有他們的身份證號碼。」
她一邊說,一邊擺弄著電腦。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一個個表格刷刷地彈開。
我默默地用心記住她說的每句話。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渾身帶著一種彷彿大病初癒后的軟弱和輕鬆。又一個關口過去了。
把電腦關了機,簡單收拾一下桌上的東西,我和芭比一起走向電梯。芭比按亮了電梯,她水光幽幽的藍色指甲閃著燦然的光澤。
「你原來是做什麼的?你沒幹過銷售助理吧?」她問。
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了,芭比自顧自地先走了進去,剩下我站在電梯門前赫然汗出。
回到家,家裡靜悄悄的。我往廚房那邊看了一眼,並沒有一個身影像往日那樣站在那兒洗洗切切。
怎麼回事?我立刻轉身要到客廳去查看,一個人卻走了出來,身上穿著軍綠色的舊大衣。
「哎,你回來了,太好了。」他說道,聲音還是那麼洪亮。
「薛大爺,您怎麼在這兒?」我問。
老薛頭仍然精神奕奕,腰背挺直,但是臉上的老人斑似乎比以前多了幾顆。
「你媽今兒把腳崴著了,還挺嚴重的。我剛帶她去看過大夫了。大夫說三角韌帶損傷,尾椎骨也有輕微骨折,已經把她的腳打石膏了,這段時間得在家好好養著。」
我急忙衝到客廳里去。只見我媽歪躺在沙發上,腳搭在沙發扶手上。舊沙發早就沒有彈性了,她整個人似乎都深深地陷了進去。
「怎麼回事?疼不疼?」
「哎,沒事沒事。老薛已經帶我去過北醫三院看過骨科了,這幾天在家歇一歇就行。」
「您怎麼弄的呀?」
「就是撿瓶子的時候不小心。那個垃圾桶旁邊的雪堆都凍實了,我一個沒注意就滑到了。」
後面老薛頭跟了過來。
「你白天得上班兒吧?」他問我。
我想起自己的工作,心裡不知什麼滋味。
「嗯。」我應答著。
老薛頭轉臉看著我媽:「哎呀,你看孩子挺忙的。你就別犟了,白天還是我來照顧你吧。」
他又轉過臉來對我說:「就這麼辦吧。白天你上班也沒法兒照顧,我來照顧你媽。晚上你下班了再交給你。怎麼樣?」
我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嘴上仍然客氣著:「那多麻煩您啊。」
他卻把臉一板,嚴肅起來:「你媽這個腳不是鬧著玩的,大夫說了護理不好有可能落下病根兒。你媽才五十多,還不到腿腳不利索的時候。」
我媽躺在沙發上,聲音有些虛弱:「哪有你說得那麼嚴重呀?」
「薛大爺,謝謝您。」我說不出更漂亮的話,但我是真心的。
「不用說那些。行了,謝什麼。做鄰居這麼多年,這點忙順手就幫了。那我走了,好好照顧你媽。我明天再過來。」
他又囑咐了兩句才往外走,挺直的背影此刻似乎有點佝僂了。
我不由地說道:「真是太麻煩您了。您歲數比我媽還大,您也得注意點兒身體。」
他哈哈笑著,拍拍自己的胸脯:「年輕時當兵就是好,這身體棒著哪,沒問題。得,我走了,好好照顧你媽啊。」
老薛頭走了,家裡再次安靜。
媽媽歪躺在沙發上,半閉著眼。我知道她在忍著痛,心裡疼得一抽一抽的。可是心痛的話到了嘴邊全變成了埋怨。
「唉呀,叫你不要撿,你非要撿。得,這下子添了多少麻煩。我這不上著班呢嘛,我的工資加上你的養老金,咱們本來能過得挺美的。」
「美啥?你的工資還不夠物業費的呢。我的那點兒社保養老剛夠咱們吃飯的。上次住院,家裡的積蓄基本都花光了。去年你結婚,雖然不用咱們花大頭,但是零七八碎的小東西也花了不少錢,那些東西你都收起來了,也不用……」
我媽的話突然停住了。然後她意識到什麼似地,趕緊打岔說:「我撿瓶子多活動活動也好,醫生不是囑咐讓我多活動嗎?」
我側過臉、背過身,裝作仔細看她腳上的石膏,眼睛卻逐漸模糊了。那些事沉在心底,平時不去想便不會痛,猛地被人翻攪上來就又一陣陣抽痛。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心裡的傷要痊癒也如抽絲一般地慢。
「啊,對不起,媽媽不該說那些。」媽媽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猛地站起來走開去。
「沒事沒事,都過去了。晚飯你要吃什麼?」我說。
「還有點土豆,有點長芽了,你削了皮,拿水泡一泡,炒了吃吧。」
我答應著,走進廚房。身後又傳來我媽低低的聲音。
「媽媽想多存點錢給你。等你心情好一點,我還是想讓你早點結婚,畢竟……」
我咬了一下嘴唇打斷了她:「媽,別著急。一切要看緣分的。不是我的,終歸不會是我的。」
她嘆了一口氣,嘆息聲沉重地錘在我的心上。
我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削著手裡的土豆,這個工作我必須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