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夏夜靜謐,夜蟲呢喃。我和樂永住的這個小區綠化很好,草叢中,樹蔭下,總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唧唧啾啾。從地下車庫走出來,我們倆牽著手穿過兩旁種滿玫瑰的走廊,香氣馥郁。


  回到家,他興緻勃發。


  「來看電影吧。《金剛》看過嗎?」我搖頭。


  「太好了!你幫我把果汁拿出來,我去把電腦安上。」


  樂永一向喜歡買最新式的電器。他的電視有極棒的外置音箱。他把電視與電腦連接起來,這樣可以看最新的電影或者國內從未放映過的電影。所以,我們的沙發就是我們的電影院。


  我們倆依偎在沙發上進入了緊張的劇情。天地蒼茫之間,摩天大樓的尖頂上一個小小的人影兒使勁往上爬。他的愛人被猩猩劫持到了摩天大樓上,他要去救她。我看得早已忘了電腦特效,只覺得要是我在那兒,敢往腳下一眼就會暈過去。


  但是傑克眼神堅定,手腳靈活,為了心愛的女人,不停地攀爬。


  「唉,要是我被抓了,也有人爬上去救我該有多好。」我不由自主地嘆息著。李樂永用力地摟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如果你有危險,我會去救你啊。」


  一陣靜默,電視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著。心裡一陣汩汩的酸楚,緊接著微微的驚喜漸漸浮上來。我不敢轉頭看他,手裡僵硬地握著遙控器就像要握碎一樣。


  這是他說過的最深情的話了。我感覺自己眼眶熱熱的,心知不好,假裝起身去倒水,偷偷抹去淚水。


  回來把水遞給他,順勢坐在他的身邊,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心裡踏實、甜蜜、篤定,原來婚姻這麼美好。


  看完電影,他拍了拍我的頭,壞笑著:「小妞,乖乖等我,我沖個澡就來。」看他一臉壞笑,我的臉紅了。結婚還不到一個月,我對那件事還不習慣。他不懷好意地拍拍我的屁股,進浴室去了。


  我打開他的筆記本,漫無目的地瀏覽著,想看看網上對電影的評價。突然想起來,他所有的電影都存在E盤裡,於是滑鼠滑向了E盤。


  E盤裡電影很多:火星人大戰地球、國家寶藏、合伙人、異形、X檔案……,有一個文件夾叫「往往」。名字挺文藝的,在一堆打打殺殺的電影里很扎眼。看來是適合我的愛情片。


  我打開文件,裡面是一張張照片。打開模式為縮略圖模式,隨著電腦的運行,一張張圖片逐一打開。圖片里的內容像一塊塊烙鐵燙進我的眼睛里。我像被什麼猛撞了一下,腦子突然空了。哆嗦的手拚命地點擊著滑鼠,想要雙擊點開圖片仔細看。可是手哆嗦得點不開,急得我一身汗,最後索性點了右鍵打開。


  圖片終於打開了。一張張圖片里,樂永和一個女孩子親密地摟著在草坪上、大樹下。


  用「漂亮」形容她太俗氣了。她很美麗。那微汗的鼻尖,輕揚的眼梢,細白的牙齒,輕拂臉龐的碎發……我嫉妒得忘了呼吸。


  女孩的表情變化豐富,時而凝眸,時而溫柔,時而大笑,每個表情都很美。而李樂永的表情卻始終如一,每張照片里的是都是那麼溫柔、深情,還有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欣賞和愛憐。


  「嗨,小妞,我……」背後響起了他的喊聲。我沒有力氣回頭,聲音在身後戛然而止。


  眼前的圖片一張張凸起又縮小,那微笑的嘴角,那深情的目光像是無數碎刀尖向我飛來,鋒利尖銳。我感覺很痛,雙腳發虛,肚子里有什麼東西攪動著。手背上一片冰涼,我才知道自己哭了。


  一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耳畔有人輕聲說:「對不起。」


  為什麼?我大腦兀自空轉,卻想不出答案。我想問問他,剛一張嘴,噴涌而出的眼淚卻讓我說不出話來。


  夜已經深了,屋裡一片安靜。其實,我一直期待他能說點什麼,但什麼都沒有。我的期待像小火苗,跳躍不定地燃燒著,此時已經逐漸燃盡,只剩下微紅的灰燼。


  「她是誰?」


  「我以前的女朋友。」


  「為什麼留著她的照片?」


  一片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里再次響起他的聲音。


  「我忘了刪。」


  心裡憤怒再次拔地而起,他連個像樣一點的謊都不願意編。然而悲傷和哭泣讓我反應遲鈍,我張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


  再次長久沉默之後,他說:「其實我沒忘。我只是……只是不想刪掉。」


  我的頭已經麻木不堪,他說的話我得自己小聲重複一遍才能理解。坐在床邊,腦袋搖搖晃晃地支撐不住,我突然發現原來支撐人的頭顱需要這麼費勁。我的嘴彷彿沒有跟大腦連著,它要說什麼,我事先一點也不知道。


  「你還愛她嗎?」我聽見自己問。


  屋裡又是一片空寂,令人害怕的安靜。牆上的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每一聲都像是一根細細的線勒進我的頭。這沉默像深淵,要把我吸進去。我掙扎著要說點什麼。


  「那我算什麼?你為什麼跟我結婚?」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虛弱無力,在房間里孤獨地響著。


  又是一片沉默,我腦子裡千萬個念頭交錯著。突然之間覺得胸前一片冰涼,這才發覺淚水竟然已經打濕前襟。


  「已經沒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了。」一個聲音在心裡不停地小聲說。我扶著桌子撐著自己站起來,拼盡全力邁開步子,好像腳下有藤蔓纏繞似的,牽牽絆絆地。


  他的聲音再次響起來,虛弱無力。


  「我媽……」他的話再次停頓了。


  我恐懼地站住了,他的那句話如果說完整了,那就是對我的宣判。一個我早已知道、又不敢面對的判決。


  我拔腿就走。


  一隻手拽住了我的手腕。


  「對不起。」他的聲音響起。我驚跳起來,這一聲「對不起」就像是甩在我臉上的巴掌,把我打懵在原地。


  我想用盡全身力氣掙脫他的手,他低低的聲音再次傳來,「對不起」。三個字在空曠的房間里異常刺耳。


  掙脫掉他的手,我疾步奔到客廳,手放到大門的把手上卻不知自己該往何處去。我驚詫於自己在這個時候,大腦還能正常運轉。


  回家?我一眼瞥見牆上的鐘,現在已經十一點了,現在回家去只會鬧得人仰馬翻。我媽不問個所以然是不會放過我的。


  去住酒店?我身上只有一點零錢,我的錢包在卧室里,我又不能回去拿。


  一時之間茫然無措。看看旁邊的落地窗外,遠遠的馬路上車流不息。這偌大的北京城,我竟然無處可去。


  我的眼睛不停地模糊、清晰、再模糊、再清晰,我想讓它停止流淚,但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滴眼淚才是最後一滴。


  他抱著毛巾被和枕頭走了出來。


  「我在沙發上睡了。你回卧室睡吧。這麼晚了,你也別出去了。明天下班后,等你冷靜一些,我們再談。」


  我走進卧室,關上門,坐在床邊,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肩,似乎唯有這樣的姿勢才能暖和一些。空調的燈在黑暗中閃著,室內溫度26度。


  夜深了,我終於還是睡著了。


  早上,陽光刺眼,醒來時家裡已經是空蕩蕩的了。眼睛的脹痛提醒了我,想起昨夜的事眼睛又模糊了。接著,我想起了一件更讓我煩亂不堪的事情——今天是開選題會的日子,而且我已經遲到了。


  會議室里滿滿當當都是人,我急忙找位子把自己塞進去。剛剛坐下,一張紙條遞過來。打開一看,是陳曉月寫的。「你的眼睛怎麼了?」


  我知道我的眼睛此刻腫得像桃子一樣,眼眶潤潤的,似乎又有淚要落下來。我急忙把手裡的列印紙豎起來,似乎這樣能遮擋一些。


  第二張紙條遞過來了:「你們吵架了?」


  我只好在紙條背面寫上:「有點煩。」


  陳曉月的紙條又來了:「那中午我請你吃飯。」


  主編看了看我們在搞的小動作,收回目光說:「下午,集團那邊新來的傳媒總經理馬總要來咱們這邊看看。下午彙報選題的同志注意點兒,爭取給馬總留一個好印象。散會。」


  好容易熬到主編的嘴裡吐出「散會」兩個字,眾人紛紛起身,相互詢問:「中午吃什麼?」「吃食堂唄。」「吃完飯咱們去逛逛,聽說最近華聯在打折……」


  不管昨晚發生了什麼,這只是個普通的周三而已。擺在我面前的是兩篇還沒交的稿子以及下午就要彙報卻還不知在哪邊天的選題。


  陳曉月過來:「走吧。」


  「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吃飯。」


  「去嘛,去嘛。附近有家新開的雲南菜館。我想去吃,但是一個人吃飯館又太怪了。陪我去吧。」陳曉月對吃飯的興趣永遠比對寫稿子的興趣要大。


  這是一家新開的飯館,牆上掛著水墨畫,中間用鏤空的屏風隔開,烏沉沉的桌椅大多空著。我們要了香茅草烤魚、炸乳扇、土豆餅、涼拌茄子。


  「你們怎麼了?」


  服務員一走開,陳曉月就迫不及待地問。


  「沒什麼啊。」


  「不對。」她仔細研究著我的臉。


  我使勁擠出一絲笑容。「他特討厭,不回家吃晚飯也不跟我說一聲,害我做了好多菜。跟他說,他還不耐煩。昨天氣得我晚飯都沒吃,就當減肥了。」


  我滿不在乎地說道,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瞬間就編出這麼一大套話。


  陳曉月點點頭。「必須得養成好習慣。讓他去哪兒都得電話報備。我姐夫就是……」她喋喋不休地說下去。


  我臉上微笑著,裝作傾聽的樣子。心卻像沸水開鍋一樣,不停地上下翻騰。


  掏出手機,沒有電話、沒有簡訊。我彷彿被遺忘了似的。接下來該怎麼辦?我不知道。


  正在愣神,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女孩推門進了飯館。女孩很年輕,稚嫩的臉龐像是大二大三的學生。碎花裙子,腳上涼鞋的帶子纏繞著細細的腳踝。


  中年男人說:「就這兒吧。你不是挺愛吃雲南菜的嗎?」


  女孩四周看了看點點頭。兩人剛坐下,服務員就走過來遞上菜單,女孩很自然地接過來看著。男人則點燃了一根煙,抽了一口,吐出煙圈,眯起眼睛看著點菜的女孩。


  陳曉月嘎吱嘎吱地嚼完了乳扇,捅捅我,小聲在我耳邊嘀咕:「你猜他們是什麼關係?父女?情人?不可能是夫妻吧?」


  「爸爸請女兒吃頓飯,有什麼可懷疑的。」我說。


  貪婪地看著那親密的兩個人,我突然很想哭。父親,在我們家是黑洞一樣的存在。任何時候,只要提起父親,就會是一片可怕的沉默。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沒有見過他的照片。


  上中學以後,我不再提問,只是默想。每次放學時,我都盡量避免去看那些等在校門口焦急等待的身影,避免看那些從轎車裡伸出來的腦袋,避免看見看見同學理所應當地把書包甩給那雙伸過來的手。我也幻想過有那麼一個高大身影屬於我,但是沒有,從來都沒有。


  如果我也能有一個爸爸,帶著我出去玩,背著媽媽偷偷塞給我零花錢。請我去飯館暴搓一頓,一幅多麼幸福的畫面,多麼奢侈的畫面。我的眼睛又模糊了。


  在朦朧中,我看見中年男人不甘寂寞的手搭上了女孩的肩——他們顯然不可能是父女了。


  突然一陣手機鈴響,中年男人掏出手機。他一看到手機來電顯示的名字,明顯愣住了。接著,他對女孩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打開手機接聽電話。


  「喂……我開會呢。中午我沒時間去醫院了,已經叫了外賣,中午我們就在會議室將就一下,下午還要開會呢。」


  他的話被打斷了一下,女孩夾起一根飯館送的腌蘿蔔絲送到他嘴邊。他拿著電話轉頭對女孩笑笑,用牙齒細細磕了磕蘿蔔絲,又繼續打電話:「行了,我今天中午肯定回不去,你替我多陪陪咱爸吧。晚上也可能沒法早點回家,今天晚上要陪黃局他們吃飯……」


  心裡的痛再次細細密密地纏繞上來。原來,大家的婚姻都是和感情分開的,只有我不習慣而已。


  我突然大喊:「服務員,倒杯白開水。」空蕩蕩的餐館里,我的聲音特別響亮。陳曉月停止了咀嚼,抬頭看著我,專心聽男人打電話的服務員也轉過頭來看著我,那年輕女孩更是吃驚地看著我。


  接電話的男人臉色一變,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連忙跟電話那頭的人解釋:「哦,不是,不是。剛才跟你說話這功夫,黃局說還是出去吃,我們剛走到樓下的餐廳了。是真的。哎呀,你這個人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好好,我晚上盡量早點回去。」


  電話掛了,男人轉過頭來兇狠地盯了我一下。


  陳曉月坐不住了,說:「你別是闖禍了吧?」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有什麼關係?我又不認識他。」


  飯菜吃在嘴裡毫無味道,而我卻一口一口不知所謂地吃下去。好像把嘴裡塞滿就能堵住心裡的痛不湧出來似的,吃得肚子沉甸甸的,卻不知自己吃的是什麼東西。


  走回雜誌社,我再次掏出手機看看,一片空白。想起下午還要彙報完全沒有譜兒的選題,我的心無比沉重。


  會議室里,大家帶著湯飽飯足的慵懶和無奈心情,刺啦刺啦地拖過椅子坐下。老齊還肆無忌憚地打了個嗝,一股韭菜味瀰漫開來。大概,今天中午食堂的主打是韭菜餃子吧。


  主編走進來,環視一圈,說:「都到齊了嗎?總公司的馬總來視察我們的工作,讓我們歡迎馬總。」在眾人噼里啪啦的掌聲中,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一看見他進來,陳曉月就不停地捅我。我已經顧不上她的動作了,我蜷縮在椅子上,腦子裡雜亂的念頭理不清楚。


  馬總就是中午在雲南菜館的那個中年男人。此刻,他正用目光掃視著會議室里的每一個人,停留在我身上時,我覺得他似乎微微一笑。我想,我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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