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嘩」、「嘩」,海浪湧上來又退下去。南戴河的夏夜寧靜安謐,借著遠處的燈光能看到一道道白線,那是一層層翻湧而來的浪花。
我挽著他走在沙灘上,兩個人的腳踩在沙灘上,細軟無聲。我們倆靜靜地走著,似乎要走到地老天荒。
這就是我們的蜜月之旅了。
在海淀區婚姻登記處牆外的林**上,手裡拿著紅色的小本本,兩腳像是踏在雲上一樣軟綿綿的。這是真的嗎?我的一生就是他嗎?
他自顧自地在前面走著。夏日的陽光穿過濃蔭落在他的身上,白襯衫被照得發亮。他發現我沒有跟上來,停下來等我。
「想去哪兒度蜜月啊?小姑娘。」他臉上的笑容特別明亮動人。
一句「小姑娘」讓我的心突然柔軟了一下,不再有距離感了,我跑上去把手伸到他的手裡讓他牽著。然後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去荷蘭看海。」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這樣理直氣壯地提出過我的要求。我是個懂事的孩子,從來都是。當我看著玻璃櫃檯後面的臘腸小肚咽口水時,我明白我兜里的錢只夠買一塊豆腐和一兜小白菜的。我媽叫我去買菜時,給的錢都是剛剛好的。
每當暑假結束,同學從黃山、泰山、煙台、秦皇島等地方旅遊回來時,他們眉飛色舞地描述著,我非常羨慕,但也只能羨慕。而我能做的就是攢下一本本印著美麗風景的掛歷。在開學時,在新書發下來后,精心地用掛歷包著散發著油墨味的新書。我總是把最美麗的風景圖片留著來包我最喜歡科目的課本。巴黎的艾菲爾鐵塔、美國的金門大橋、荷蘭的風車鬱金香都服帖細緻地包裹著我的書。
那時,我總想:等我長大就好了。「長大」像一個魔咒,似乎能帶來所有美好的東西。
而現在,我已經長大了。
我仰著臉期待地看著他。他的臉在斑駁的樹蔭里也變得斑駁起來。
「我前段時間剛把房子全款拿下。現在手邊的錢不多,而且公司最近準備提拔我,太長時間離開也不好。我只有三天的休假。如果你想看海的話,我們可以先去南戴河玩玩。」
他的回答輕描淡寫,彷彿我的提議只是在哪裡吃晚飯而已。
我愣住了,以為他在開玩笑。但是他表情認真,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樣子。我咽下委屈,輕輕跟上前去。我是個懂事的人,一向如此。
夜晚的海灘沒有一個人。一層層白線涌到我們的腳邊停住,然後退下。我的頭靠他堅實的胸脯上。那種讓人心旌蕩漾的氣息包裹著我。所謂幸福,就是這一刻吧。
「想來點宵夜嗎?」他問。
我點點頭。
牽手來到一家大排檔,門口的音響正放著林俊傑的《一千年以後》。塑料桌椅上有幾桌人正就著花生毛豆炒蟶子拼酒。桌子旁邊的地上放著一大溜玻璃水缸,象拔蚌、海腸子和叫不出名字的花蛤在裡面吞吐著,替老闆招攬生意。
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吃過飯,這麼熱鬧。樂永拿過菜單點了幾樣,服務員點頭而去。我笑著、說著,指著玻璃缸里各種奇形怪狀的生物問著。他也笑著回答我。
音樂結束了,周遭安靜下來。老闆娘帶著油膩膩的袖套,踩著一雙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出來換了張碟。於是,一個滄桑的男人聲音讓這個海灘大排檔之夜頃刻之間變得悲涼起來。
「不要再想你
不要再愛你
讓時間悄悄的飛逝
抹去我倆的回憶
對於你的名字
從今不會再提起
不再讓悲傷
將我心佔據
……」
他臉上一怔,接著溫柔的手僵了,眼神穿過我落在不知名的某處。我不知所措。發生了什麼事情?瞬間欣喜,瞬間憂傷,他心裡的起起伏伏,我竟一無所知。
從北戴河回來,星期一上班時,登有貴婦們照片的那期雜誌已經出了。流程員已經拿了一本放在我的桌上。隨手翻開,貴婦們的笑靨盛開在雜誌上,銅板印刷讓這笑容更加流光溢彩。
陳曉月湊上來,笑容詭秘。
「怎麼樣?老實交代,蜜月旅行是不是甜蜜到爆?」
我心裡一陣彷徨,臉上卻只是微笑。
「來來,具體說說。」陳曉月雙手托腮,看樣子準備好好聆聽一個艷情故事。我不知所措。
「叮鈴」桌上一陣電話響,及時解救了我,我抓起了電話。
「您好。」
「我要找你們於主編。」
「請問,您是?」
「你們雜誌曾經採訪過我,我要求文稿發表前給我過目核實。結果你們的記者居然忽略我的要求從而導致報道不實,我要投訴。如果你們不公開道歉、消除影響並做出賠償的話,就等著接我的律師函吧。」
電話里的聲音我想起來了,記憶里這個聲音雖然做作但還算優雅動聽,而此刻卻充滿了殺氣。
我的腦中轟然一聲巨響,我終於想起我忘記什麼了。
主編的會開得很及時,小範圍地對我進行了通報批評。整個過程,我做低頭認罪狀。主編別看平時嚴厲,關鍵時刻卻不掉鏈子。我看得出來,他並不打算犧牲我來平息這件事情。
散會後,小王過來安慰我。我詫異而感激地看著她。這本來應該是落井下石的最佳時機,但她好像並沒抓住。
回到家,我如同虛脫一般坐在門邊換鞋的椅子上,久久不能起身。過了良久,想起來冰箱里還有幾個西紅柿,就做西紅柿炒雞蛋吧。勉強站起身,電話響了。手機里傳來李樂永興奮的聲音:
「小妞,回家了嗎?」
「嗯,正要做飯。」
「別做了。那個兩千萬的標中了,晚上咱們出去吃。你準備一下,我一回家咱們就走。」
今天總算有點好消息。
當樂永回家時,我已經打扮好了。說是打扮,其實也就是挑一條裙子穿上,把焦阿姨送我的一條周大福的細鏈子帶上,臉上抹了一層粉底液,再把頭髮在腦後扎了個馬尾就算打扮好了。
我極力擠出笑容站在門邊迎接他。
他問:「可以走了嗎?」
「好了,走吧。」
我隨著他出門,轉身要把門帶上。他卻站在門邊不動。
「你沒化妝嗎?」他上下打量著我,「耳朵也光禿禿的,沒穿高跟鞋。」他的臉離我很近,我以為他要吻我,而他只是聞一聞。「你從來不用香水吧?」
我有點瑟縮地回答:
「我不會化妝啊,也沒有化妝品。我不太適應那些東西。咱倆拍結婚照的時候,化妝師給我畫眼線弄得我眼睛直流眼淚。我一穿高跟鞋就摔跤。至於耳環和香水,我碰都沒碰過。我怕扎耳朵眼疼,香水總是弄得我鼻子痒痒,打噴嚏……」
我越說越小聲,他嘴角的笑漸漸止住,臉變得嚴肅起來。
我知道,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我抬眼看他,眼睛酸澀模糊,應該是眼淚湧出來了吧?
他嚇了一跳,無奈又略帶不快地說:「好啦,好啦。大概是你媽把你管得太死了。以後慢慢接觸就好了。那你把頭髮放下來總可以吧。我喜歡看你長發披散的樣子。」我溫順地把皮筋從頭上順下來。瀑布般的頭髮散開披在肩上。
「這才乖嘛。」他笑著說,上前擁住我走向電梯,我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結婚前朦朧的感覺在這一剎那間突然清晰起來:我和他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車子滑向五道口。遠遠的,半黑的夜幕里,大廈的牆上有巨大的霓虹燈在閃爍,上面兩個閃閃發亮的大字「醉愛」。
停好車走進門裡。大門裡是一尊兩人高的金蛤蟆,嘴裡銜著像圓桌面一樣大的銅幣。我們進了門,立刻有穿著水紅色旗袍的迎賓小姐裊裊婷婷地走過來問:
「先生,幾位?」
「兩位。」
「這邊請。」
她胳膊優雅地一抬,然後領我們走進全玻璃的觀光電梯。
電梯門一打開,立刻就有人迎過來,「先生,這邊請。」
二樓才是餐廳的大堂。這是一個粉紅紗幔的世界。每張或圓或方的桌子都被粉紅色的紗幔包圍著,紗幔里的人朦朧看不清。
我們在一張靠窗邊的桌子坐下,服務員無聲地遞上菜單。我一翻開那本厚重的菜單就覺得脊梁骨發涼:菜名大部分都沒聽說過,菜價全都貴得恐怖。
一份杭椒牛柳要103,一份豆腐煲也要68,其他的菜也大都在100往上。
「老公,太貴了。我覺得咱們家旁邊的燒烤店就挺好的。」我為難地看著他。
樂永還沒回答,一個女人卻過來了:「喲,你們來了。」
她苗條的身子裹在深藍色套裝里,黑色的眼線恰到好處,晶瑩水潤的唇彩灧灧生光。她沖樂永微笑,又轉過頭來對我點點頭。
樂永邊看菜單邊隨意地說著,「你今天在啊?」
「是啊。你怎麼沒找我訂桌子呢?今天人有點多,幸虧還有空位子。」
「臨時過來的,下次吧。」
女人麻利地把雪白的餐巾抖開然後鋪在我們的膝蓋上。
「李總啊,以後你們那兒有什麼應酬可得想著我呀。」
「放心吧。」
她點點頭:「那你們吃好。有什麼事情叫一聲我就來了。」
「你忙吧。」
看著她裊裊婷婷地走開,我問李樂永:「這是誰?」
「這裡的銷售。」
「餐廳里也需要銷售嗎?」
「當然。和其他銷售一樣,推銷、訂位、拿提成。不過只有高級餐廳才有銷售。你想吃什麼?」
「老公,這裡太貴了。咱們還是回去吧。我記得咱家旁邊有一家烤翅店挺好吃的,那兒還有拉麵,可以加5塊錢的牛肉……」
我還沒說完,他就一擺手,說:「點菜吧」
我剎住話頭,心中一涼。那感覺越來越分明。
拿過菜單默默地翻著,卻一眼看見旁邊桌子上的女人,用做了彩甲的手輕輕撥開精美的菜單,指甲上的水鑽閃閃發亮,她腦後的髮髻優雅地挽著,幾縷碎發垂下來,襯著別緻誇張的大耳環。她看一眼菜單,抬頭向旁邊恭敬而立地服務員說著什麼,服務員一邊點頭一邊在點菜的掌上電腦上按著。
那樣的優雅、從容,我大概永遠也不會有。
樂永嘆了一口氣,從我手裡接過了菜單,對旁邊的服務員說:「藍莓山藥、涼拌木耳、軟炸雞脆骨、松板菌烤鰻魚、元寶蝦,清炒菜薹,然後再來一份雪梅娘。就這些。」
服務員點頭而去。
我的手指絞著桌布邊的穗子,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他是一頓飯要吃四五百的人,而我是早上買雞蛋灌餅只能加一個蛋的人。
我看著隔著桌子的他,似乎我們之間離得非常遙遠。
「嗨,小妞,你不是喜歡吃甜食嗎?」他的語氣輕快,笑容和煦。
「我給你點了雪梅娘,你肯定會喜歡的。」他把手伸過來,握了握我放在桌邊的手。
他在努力地讓我高興起來。剛才的黯然他一定看在眼裡。剛剛鬱結的心一片舒暢。不是因為甜點,而是因為他的這份用心。
「這個大單子贏得很是時候,公司可能要升我當總經理了。」宣布這樣的消息卻用這樣平淡的語調。我不禁抬頭看著他,似乎在確認他是不是開玩笑。
見我一臉嚴肅的樣子,他笑了:「你不高興嗎?」
「我當然高興啊,我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覺得你好像不太高興。」
「傻妞,」他輕輕撫摸我的手,「好事來得越快我越是冷靜。這種時候人最容易得意忘形,把到手的好事搞砸了。能不能當上還不一定呢,我只是告訴你一聲,你也不用特別在意。」
雖然被這樣囑咐,我還是覺得一團喜悅從心底升上來,控制不住地笑著。
「如果我真當了總經理,你就是總經理夫人了。」他點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忍忍笑笑,笑笑忍忍。
「不過你真得學學化妝,得有個總經理夫人的樣子。」他的表情嚴肅起來。
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我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看到我的樣子,他的目光再次柔和起來:「化妝又不是什麼難事,你這麼聰明,肯定一學就會。我還打算過年時帶你參加我們公司的年會呢。到時候你一定是全場最漂亮的女人。」
我的眼睛望向窗外,眼前似乎出現那裙袂飄飄、眾人俯首讚歎的場景。挽著他的胳膊,我一定笑得璀璨嫣然。
菜一道道端上來了,我的興緻高昂起來。從沒吃過這麼多好吃的,我再也不是那個看著玻璃櫃檯里的松仁小肚留口水的小孩了。
松板菌韌勁十足、鮮香可口,味道醇厚的鰻魚似乎嫩得要融化在嘴裡;雞脆骨外酥里嫩,中間的軟骨總是讓人又驚又喜。菜薹口感清脆,微微回甜。
很久吃飯沒有這樣痛快了,在雜誌社的慶功飯桌上也沒有。他對埋頭大嚼的我微笑了:「哎哎,我沒見過比你更能吃的女孩兒。」我微微怔住,不明白這算是讚揚還是批評。
「嗨,你看外面。」他叫我。
我轉臉看窗外,天已經全黑了,商場外牆的霓虹燈亮了,咖啡館、酒吧、書店那些或柔和或刺激的燈光把夜空分割成一塊塊的。
「你認識那是什麼車嗎?」
一輛形狀怪異的車開到樓下的停車場。我不認識,但知道模樣越奇怪的車就越是好車。
「那是蓮花跑車。」他興緻勃勃地指點著。
「哦。」
「看,過來的是MINI COOPER。」他又指著一輛車。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觀察那些車。那隻著名的「蝙蝠」、那可愛的小smart……
當我們結賬時,那位銷售小姐又擺動著苗條的腰肢來了。她親熱周到地把我們領到電梯那兒,送我們下樓,為我打開車門。從沒被人這樣對待過,這帶給我些許不安的尊貴感受。不知為什麼,她在這裡,我總是覺得有些難堪。
我們的車子像魚兒滑入水中一樣,在車流中順滑地穿行。兩旁的霓虹燈、閃爍的招牌一一後退,樂永專註地開著車。遇到紅燈停車時,他會轉過頭來沖我一笑,把我的手抓過去按在方向盤上,蓋著我的手輕輕轉動著方向盤。
我心裡所有的疙瘩被他這溫存的一握給融化掉了。
那個夏夜,涼風習習,車流人海交織得恰到好處。在北四環堵成一片的車流長河中,我的手被溫存地握著放在方向盤上,在那個時刻,我以為他是愛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