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雖然是晚飯時間,這家正一品卻顧客稀少。我和他對面坐著,小火咕嘟著的什錦砂鍋端上來,蒸騰的熱氣讓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


  「你剪了短髮。」他一坐下就說。


  我冷笑了一聲。我再不是那個披著一頭瀑布般長發的活動人偶。


  「阿姨還好嗎?」他接著問。


  「挺好。」


  「你也挺好的吧?」


  我有點憤怒了,到底有沒有正經事要說。


  見我不回答,他又接著說。


  「你怎麼會到這裡工作?沒有找到其他雜誌社的工作嗎?」


  怎麼會?一切還不是因為你。幾萬句話涌到嘴邊,我反而一句也說不出來。


  耳畔響起那個冰冷的聲音,聲音里的義正辭嚴像一把刀割得人皮開肉綻,「因為劉西溪個人的疏忽,給我們雜誌社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造成了聲譽上的傷害,所以我們決定……」


  「我找不到。」千言萬語只匯成一句簡單冷淡的回答。


  我拿筷子撥弄著小醋碟子里的薑絲。小籠湯包已經有點冷掉了,薄皮軟塌塌地覆著,卻沒有人吃。


  「哦,要不要我幫幫你?」他關切地說。


  「何必裝得這麼對我關心,你不就是想讓我從公司離開嗎?」我冷笑一聲。


  「我當然希望你過得好。而且公司也有規定,員工之間不能談戀愛,更不能有夫妻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我記得我們好像已經離婚了,而且離婚後我們也不可能是朋友。」


  「那也不太好。西溪,你得理解我,我的處境很難。今天的歡迎會你也看到了,秦冠上來就給我一個下馬威。萬敬宇、秦冠這些人哪一個是好對付的?我是一點錯也不能出。」


  「萬先生並沒對你怎麼樣啊?」


  他苦笑一聲,夾起一個香菇放到自己的碗里。「今天秦冠那一番講話就是他安排的。」


  我吃驚了,眼前浮起萬先生那和煦的微笑,微白的兩鬢,白楊一般高高挺立的身影。怎麼會?

  「怎麼會?」我不禁脫口問。


  「哼,如果不是他授意的,秦冠怎麼敢在歡迎會上這樣咄咄逼人?」


  「可是,如果萬先生不信任你,他又何必用你呢?」


  「雖然他面試過我,但是獵頭公司是跟亞太區總裁John直接聯繫的。這裡面的曲折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知道我前面兩任銷售總監乾的時間都很短。業績不好是一方面,老萬在中間起了什麼作用也不好說。總之,我這個工作不好乾,多少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


  我錯愕了。雜誌社裡大家各司其職尚且都有那麼多爭鬥,公司里的腥風血雨就更多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感覺自己的脊背一軟,聲音也有些顫抖。


  「你怎麼會來這裡上班?你原來的公司不是要升你當總經理嗎?是不是因為我……」


  他突然打斷我:「跟你沒關係。洛克是行業里頂尖的公司,我跳到這裡來,雖然職位沒變,但是跟過去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且package的數字也增加了很多。」


  他們把工資不叫工資,叫package,指的是底薪加上提成的總數。


  以前,他從不打斷人說話。無論吵架時我說的話再傷人,他都山一樣沉默。如果他有反駁,也會等我說完才說自己的理由。


  我看著他緊緊抿住的嘴,突然感覺他深湖一樣的平靜下面不知有怎樣的漩渦。


  「好,我走。」我說。


  「工作很難找嗎?我可以幫你。我在媒體也有一些朋友……」


  「不用。」我斬釘截鐵地說。


  他看了看我:「好。」


  「我找好工作再辭職,行嗎?我……多干幾天還能多拿幾天的工資。」


  「當然。」


  早上,坐在電腦前腦袋昏昏沉沉的。昨天晚上,一直投簡歷到12點半。


  幾大招聘網站去年的網頁都被我翻出來了。眼皮實在太沉了,懶得仔細琢磨,乾脆點了「全選」。


  辦公室里一片忙碌,耳邊Vivian嬌柔的聲音響個不停,「謝謝你哦,我自己還真不知道怎麼弄呢」。陸海空被她抓了來,正在教她進入系統查詢以前的報價。


  我拿起手機看看,怎麼沒人給我面試電話呢?雖然知道不會這麼快,但心裡還是著急。


  「啪」的一聲,一大疊單據撩在我面前。我忙放下手機抬起頭,是Billy面無表情的臉。「這些是出差的發票和最近招待客戶的發票,幫我拿去找李總簽字報銷。」


  拿起那些紙,我完全一頭霧水。從來沒有干過這個啊。原來在雜誌社也有招待費用,但是把發票交給流程員就行了,她會把一切搞定。


  我站起身茫然四顧,大家忙忙碌碌的,不知誰能幫我。忽然見Billy從樓下走上來,手裡拿著一杯紅茶。那沁人的香氣給了我一點勇氣,我拿著單據趕了上去。


  看見我的樣子,他錯愕地停住了腳步。


  「有什麼問題嗎?」


  「哦,我……」一時之間,我竟然張不了嘴。


  他看看我手裡的東西,眼睛睜大,接著眯起來,嘴邊露出一絲笑容,然後笑容立刻收住現出陰沉沉的表情。表情之微妙像是我的幻覺,變化之快就在剎那之間。他喝了口手裡的紅茶,待把臉上的表情放定,才開口說:「別告訴我你不會啊。」


  我伸出去的手立刻縮回來了。「哦,沒事。我馬上給您辦。」我謙卑地讓開了路。


  怎麼辦?我抬眼望了一眼George的桌子,是空的。看看玻璃門后的李樂永,他仰面靠在轉椅上打電話,手揉著太陽穴,似乎正在犯難。


  我咽了口唾沫,還是坐下了。怎麼辦?怎麼辦?

  Vivian正和陸海空看著電腦說著什麼,一眼瞥見我拿著一疊單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於是捅了捅他,讓他看我。陸海空一看這情形,趕緊過來點撥一兩句:「去財務要報銷單子,然後把各種票據貼在後面,算出總金額寫上,然後進去找李總簽字。簽了字交給財務就行了。」


  心裡一塊大石總算落地。我對著他和Vivian微笑點頭,起身正要去財務,手機卻響了。陌生的電話,座機號碼。我喜不自勝地接起了手機,這一定是找我去面試的。


  「請問,是劉西溪小姐嗎?」


  「是我,您好。」


  「我是政協世界雜誌社的,我們看到了你的簡歷,感覺你可能適合我們招聘的崗位。不知你下午有沒有空?」


  「哦,有空有空。」


  「好的,請下午兩點整到太平橋大街辟才衚衕XX號來。」


  「好的,謝謝。」


  要報銷的單據很多,我整整貼了四張報銷單子。交給李樂永時,報銷單背面的單據飄飄洒洒地垂下來,像萬國旗一樣。他皺著眉頭翻看那些報銷單。


  我無心管這些,說:「下午我想出去一趟,行嗎?」


  「嗯?」


  「下午有個面試。」


  「好。」


  哼,他巴不得我趕緊滾。


  政協世界雜誌,聽起來不錯。


  我照著記下的地址坐車到了太平街。巍峨聳立的政協大禮堂,巨大的柱子,精神奕奕的武警,以後可以在這裡上班嗎?威風!


  我上前正要走進去,卻被武警攔住。於是,我掏出記著地址的紙條詢問,武警不說話只是往旁邊指了指。


  禮堂旁邊有一個小衚衕,我走進去,竟然七拐八彎的。我慌忙退出來,再三確認自己沒有走錯,才又進去。


  衚衕再接著衚衕,經過了幾條我認為我不可能通過的狹窄走道,終於在一幢普通的單元樓里,在買菜歸來的大媽的懷疑目光中,在一扇普通的防盜鐵門後面找到了我要找的雜誌社。


  剛要敲門時,樓梯口一陣腳步聲。一個胖胖的女孩正順著樓梯走上來。我以為她是這裡的居民,於是側開身子讓她過去。沒想到她卻也伸手過來敲門。


  我們對望了一眼,女孩先開口了:「你也是來面試的?」我點點頭。


  女孩警覺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綻開笑容說:「你好,你好,我也是來面試的。」這一下子就定下來了我們表面和諧、暗暗較勁的基調。


  屋裡裝著藍色的百褶塑料窗帘,老舊的皮沙發,桌子上、地上堆得滿是雜誌,幾台破舊電腦和一個正吭吭哧哧工作的複印機表明,這裡的確是雜誌社。


  一個一米五幾的瘦小姑娘接待了我們。她推了推眼鏡說:「王主任要過一會兒才能來。你們先坐。」


  我不知道王主任是誰,只是納悶:既然這套普通的單元房是一個雜誌社的所在地,為什麼沒有人辦公?除了這位接待我們的瘦小女孩,另外就只剩我們這倆來面試的人了。我們倆略帶不知所措地坐在皮沙發上。


  過了一會兒,一位中年男人推門而入,他應該就是眼鏡姑娘嘴裡的「王主任」了。


  王主任和藹可親,招呼我們走進另外一個小房間里坐下。這個房間還是上世紀70年代裝修風格,刷著綠牆圍、破舊的窗框用刷著黃漆的木頭條圍起來,看來這裡就是他的辦公室了。


  王主任待我們坐下以後,問了我們幾個基本問題:名字、籍貫、學歷、工作經歷。他一邊聽一邊戴上花鏡看我們的簡歷。


  我旁邊的胖姑娘語氣朗朗地介紹自己是國際政治學院的應屆碩士生,支部書記和班長。我心裡暗叫不好,畢業后我一直在都市類雜誌工作,怎麼看起來也和這裡不搭界。


  問完以後,王主任笑眯眯地說:「最近,國際形勢不太平哪。美元貶值,歐元走低,經濟形勢的不平衡也導致了國際政治的不平衡。怎麼樣?你們倆給我分析分析?」


  國際政治姑娘和我都不開口,屋子裡一片寂靜。我腦子嗡的一下陷入一片空白,完全沒了主意。此時我已經想走人了,可是又不能在國際政治姑娘面前跌份吧?


  沉默還在尷尬地繼續。王主任看看她又看看我,笑眯眯地等著我們開口。我熬不住了只得先開口說道:「嗯,我覺得吧……」瞎侃了一番,一邊說一邊涔涔出汗,我知道自己的話漏洞百出。


  我的話音剛落,國際政治姑娘就激動地發言了。她語調結巴地闡述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她並不結巴,她的不順暢是因為太多話要出來,結果反而堵住了出口。國際政治姑娘頓了一下,鎮定自己,然後開始從容不迫、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王主任一邊聽一邊點頭,不時還提幾個問題。這更激發了姑娘的鬥志,她嘴裡的洪水徹底爆發了。


  我知道再坐下去毫無意義,又不好站起來就走。終於呵欠連天地聽完了一段類似於人民日報社論的話以後,聽見王主任說:

  「這樣,我們雜誌社的情況你們也看見了,簡陋是簡陋了一點。等政協大樓修好以後,我們就要搬家了,到時會有非常漂亮的辦公室和現代化的辦公設備。我們政協世界雜誌是隸屬於政協的,工資不高,一個月兩千多元,但是我們待遇是非常好的。


  小劉、小白,你們倆說得都不錯,我們綜合考慮一下你們的情況,儘快給你們一個答覆,好嗎?」


  我不懂「工資不高而待遇很好」是什麼邏輯,但是我的確該走了。


  國際政治姑娘和我一起出門的。自打那扇防盜門輕輕關上,她就再沒說一句話。在居民樓前分手時,我雖然想著不會再見,但還是微笑沖她揮揮手說「再見」。


  她沒有回應,輕蔑地看了看我,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轉身走了,背影里都透著不屑。


  2000塊的工作都有人爭搶,而且還互相傾軋,這個世界我真就不懂了。


  坐在地鐵里,我忽然感覺非常疲憊,身體癱軟著,隨著車廂晃動。這段時間找工作以來,什麼詭異的地方沒去過,什麼奇葩的規定沒聽過,什麼不講理的要求沒強迫自己接受過?

  我到處撞得頭破血流才得到了現在這個工作,這是我所有選擇當中最好的一個。為了他而放棄值得嗎?

  回到公司,Billy陰沉的臉迎面而來。「報銷單據弄好了嗎?下午去哪兒了?你這可是擅自脫崗!」他的聲音如同刀砍斧鑿一般,一字一坑,周遭頓時安靜下來。


  一股涼氣從腳底升上來一直竄到腦子裡。我呆立當場,不知怎麼回應。周圍人也目瞪口呆,沒有一個人來救我。


  身後一個聲音響起。「哦,我讓她去幫我取護照了。報銷單子已經給財務了。」回過頭,是他。


  李樂永平靜地看了一眼Billy,然後對我說:「Anne,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辦公室里一片解凍的聲音,大家又重新忙碌起來。Billy「哼」了一聲,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剛才麻木的身體逐漸恢復活動,我虛弱地跟在他身後走進辦公室。他回頭囑咐我:「把門關上。」


  關上門,坐在他辦公室里的沙發上,看著大班台後面的他,我頗為躊躇。


  昨天晚上那麼志氣昂揚地決絕,今天又低聲下氣地求他。太難了。


  「那個,我能不能不走?」一閉眼、一咬牙,這句話還是扔出來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我。


  「我實在找不到其他工作,而且我需要錢。」我說得語無倫次。


  「到底怎麼回事?」


  「我丟了工作,這你知道的。你說的沒錯,他們不整死我不會罷休的。有幾家雜誌社本來都談好了,一到背景調查時就卡殼了。後來就算不做背景調查也不行,他們到處說盡了我的壞話。我找了很多工作都不成。家裡太需要錢了。我沒辦法,只能換行業。於是我就做了一份虛假的簡歷,來了這裡……」我的聲音越來越低。


  心裡一個聲音暗罵,都離婚了,怎麼在他面前還是膽怯如初。


  「喏。」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張金色的卡要遞給我。「這是儲蓄卡,裡面有8萬的活期。密碼是你生日。」


  我抬起頭望著他。腦子裡各種畫面交織著,那張只剩603塊的存摺,我媽每天跑去撿瓶子的身影。雖然她還不到佝僂的年紀,但是那背影里的辛酸總是讓我紅了眼睛。


  她脫離了她心愛的老年迪斯科隊。我曾暗暗發誓要讓她滿臉陽光、無憂無慮地重回廣場舞隊列。


  8萬啊!我只要伸出手去,各種困難就會迎刃而解。除了還債、交各種費用,剩下的錢夠我們過很長時間了,我可以從從容容地找個合適的工作。


  但是耳邊響起我媽心酸的聲音,「錢能買很多東西,但也不能買很多東西。如果你能用這錢買一些錢本來買不到的東西,那你賺了。不是我們的,我們不要。」如果拿了這錢,我要怎麼跟她說?說我們的物業費都有著落了?說陳曉月和老薛頭的錢立刻能還上了?

  我咽了口唾沫,硬逼著自己把衝動咽了下去。


  「不用,謝謝。」我聽見自己說。


  「你這種倔強完全沒必要。等你有錢的時候再還我。」


  「我攢不出8萬來還你。」我實話實說。


  「那就別還。」


  「不,我不想用你的錢。」我的話里透著哭腔,「而且也不能。」


  他看了看我沒再說話,把卡放在桌子上。


  「我認識一些人,可以幫你安排一個別的工作。」沉默一會兒,他又說。


  「不。你要怎麼跟別人說咱們的關係,朋友嗎?還是前妻?我找了接近半年的工作,到處碰壁讓我都快瘋了。這個工作是我好不容易得來的,是我憑自己得到的。雖然簡歷做了假,但是我為面試也費了很多功夫,我……」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讓我的話截然而止。我下意識轉過身體背對門口,同時拿手在臉上胡亂地揩抹著,妄圖消除那些淚水的痕迹。


  「請進。」李樂永輕輕拿一張紙壓住那張卡才說。


  門開了,Vivian站在門口。


  「李總,您有空嗎?我有個事想問問您。」


  「等會兒,行嗎?我這邊還有點事。」李樂永仍然那麼鎮定自若。


  「好的。」Vivian清脆地回答,目光往我這邊飄了飄,然後輕輕地把門帶上了。


  沉默一會兒,李樂永再次開口。


  「你確定要做這個工作嗎?你完全沒有當銷售助理的經驗,而且這個工作上升空間也有限……」國貿橋的夕陽把餘暉射進落地窗,給他的輪廓鑲上了金邊。


  我看著他,堅定地回答:「我確定。」


  他沒有說話。


  我怕他不死心,不由地追加說:「我在雜誌圈干不下去了,實在沒辦法了才換行業的。但是你放心,我只要在這裡有了經驗、站穩腳跟,我一定馬上找別的工作離開。一年,最多一年,好嗎?」


  他不說話了,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再次張口:「好吧。你在這裡好好乾吧,以後再說其他。至於我們倆……」


  我飛快地介面道:「我絕對保密。從今以後,我們倆就是普通上下屬的關係。我跟別人一樣,叫你李總。」


  他愣住,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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