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雖然是早晨,窗外的天卻是昏黃的,這說明今天要起沙塵暴。已經三月份了,這正是起沙塵暴的時節。
現在北京的沙塵暴已經好多了,記得小的時候,我常常用紗巾蒙住腦袋,頂著風去上學。那時候整個天都是桔紅色。雖然有紗巾,但是走到學校,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巴里都是沙子。
「開會了,開會了……」楊慧霞邊走邊喊,眾人端著茶杯拿著文件夾走向會議室。主編早就端著茶杯等在那裡了。他一邊喝茶,一邊把茶葉「噗」、「噗」地吐回水裡,一邊眯著眼睛看著我們魚貫而入。
這是一個月一次的選題會,又稱挨宰會。大家紛紛供上自己的選題等待主編的首肯。得到批准的選題就可以聯繫作者、攝影師開始操作了,等選題上了版面,財務那裡就會計算相應的工資報酬。
如果選題沒有通過,不但績效工資沒有,還得挨主編的批評和眾人沉默的鄙夷。如果拿了兩三個月的基本工資,那就要考慮走人了。此刻大家屏聲靜氣,心裡盤算著自己選題的通過率。
我正翻著手裡剛列印出來的文稿,心裡琢磨著幾個選題的噱頭好不好。手機叮鈴一響,是我媽發的簡訊。
「閨女,媽今天有重大好消息,今天下班早點回來。」
我媽除了跳跳老年迪斯科、練練先天自然功之外,最大的樂趣就是給我找對象相親了。從開始的一月一次,慢慢發展為兩周一次,目前正在向一周兩次的頻率邁進。
這些大媽們就像篦子一樣,把各色人等慢慢梳理,什麼犄角旮旯里的人物都能翻出來,什麼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象都能安排到一起。你真得佩服她們的創造力、想象力和執行力。
我從大學畢業后就開始了漫長的相親道路,每次都像市場上的散裝豬肉一樣給人翻來覆去地挑肥揀瘦。想起來就覺著有點噁心。
「嗨,快到你啦。」陳曉月捅捅我。我飛快地把手機收起來,正襟危坐,然而主編的眼睛已經定在我身上了。
「劉西溪,散會後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主編把茶杯放在桌子上說。我心裡一沉,趕緊把這段時間的事情捋一遍,不知道哪顆雷炸了。
走進主編的辦公室。「嗯,你坐。」主編拿著茶杯蓋一指。我在他對面的皮沙發坐下來,不敢使勁,屁股懸空著,心裡也虛懸著。
主編那張胖得連脖子都沒有的臉,與和藹毫不沾邊。拿縫衣針隨便在南瓜上戳兩個眼兒,這就是他眼睛的面積。此刻,這兩條被厚重的眼皮沉甸甸壓著的裂縫裡正射出精光盯著我。
「小劉啊,你來社裡工作有三年了吧,時間也不短了。你的努力大家都是看見的。」
聽到這樣的開場白,我心裡像有一面小鼓使勁兒敲著,膽戰心驚地等著那兩個字「但是」。然而,他並沒有說。
「你可能聽說了,最近社裡有一點人事變動,楊慧霞因為私事要辭職了。社裡看好了幾個人選接替她,你是其中之一。」
楊慧霞是副主編,要是能接替她,那我就……我的心跳了起來。
我臉上的喜色想必被主編收在眼裡,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舊把茶葉「噗」、「噗」地吐回茶杯里。
「小王那個選題都搞了兩三個月了,選題是個好選題,就是小王可能有點力不從心。太太俱樂部的庄總都有點著急了。你看,你是不是給她接過來。這個選題要是做好了,你不但給社裡立了一功,也給你自己加分不少啊。」
領導如此說,我當然點頭。心裡暗自高興,這樣一來,不但可以競爭副主編,還能多拿不少工資哪。
從主編辦公室出來,陳曉月迎了上來。
「主編找你什麼事兒?」
「哦,就是讓我把小王那個選題接過來。」
陳曉月把我拉到一邊,聲音低低的。
「他是不是跟你說了一大堆好聽的,跟你許諾讓你接替楊慧霞的位置,然後讓你接手小王的選題?」
「你怎麼知道?」我剛脫口問道,就突然明白了這問題的多餘——主編肯定也跟她說過同樣的話。果然,陳曉月又接著說。
「他跟我也說過唄。我找借口推掉了。你答應他了?」
我點頭。
「你傻呀,小王那個選題不好寫,而且小王不是好惹的。你忘了上回老齊搶了她的選題,讓小王整得多慘!」
好像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剛以為自己撿到了寶卻總是發現其實是沒人要的。大概,我就這個命吧?
中午吃飯的時候,打開手機,有我媽20條簡訊,刷刷鋪滿屏幕,跟迫擊炮似的。
「閨女,焦阿姨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去過他們家的。媽今天碰到她了。我們聊了好一陣,她家如今搬到志新北里那邊去了。」
「他們現在都退休了。他們家的小樂,你還記得吧?小時候長得挺精神的。現在長大了,可出息了,清華畢業,現在在一家什麼公司當總監……」
焦阿姨、小樂?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呢?
這個焦阿姨我是永遠也忘不了的。她曾經是我媽的同事,曾經頻繁出現在我媽的嘴裡。九十年代那會兒,裁縫鋪遍地都是,焦阿姨她們突然煥發第二春,瘋狂迷戀找裁縫做各種花花綠綠的連衣裙。我媽是她的鐵杆兒,跟在她後面給她出謀劃策。其實,我猜我媽也被那些花布晃花了眼睛,只是囊中太羞澀,只能靠給焦阿姨指點來過乾癮。想來,她們的友誼就是那時候結下的。
記得有個星期天我媽出去辦事,把剛上託兒所的我放在焦阿姨家。在她家裡,沒什麼可玩的。她兒子小樂那時已經上小學6年級了,不屑於跟我這種小屁孩玩。看他在外面跟別的孩子打仗回來,我腦袋一抽拿起一張報紙搖頭晃腦地看起來。我記得我媽就是這樣看報紙的。
哪知這小子哈哈大笑指著我說:「報紙都拿倒了,你識字兒嗎?」極度的尷尬和憤怒讓我忘了大哭或滿地打滾,我只是瞪著他。真奇怪,三歲的小孩也有這麼複雜強烈的情感。
傍晚時,焦阿姨送我回家。路上,她在衚衕口給我買了一根雪糕。雪糕,而不是冰棍,真是稀物。我舔了一下,冰涼甜滑的味道像電流一樣傳遍全身。
儘管我萬分珍惜,這雪糕還是逐漸消融在嘴裡,最後只剩下雪糕的棍兒了。我看看手裡那修長而細緻雪糕棍,把它放進嘴裡舔了***油香味加上木頭的清香,味道也不錯。
我就這麼一邊唆著木棍,一邊跟著焦阿姨回家。其實,除了美味之外,我還著實指望焦阿姨看見我唆木棍的可憐樣兒再給我買一根。然而經過幾個冰棍攤子,她都無動於衷地走了過去。
到了我家,焦阿姨鄭重地把我交給了我媽。兩個大人像兩座山丘一樣在我面前立著。接著我聽見山丘之間傳來這樣的談話:
「謝謝你給小溪吃雪糕啊。」
「沒什麼。她一路上都在吃雪糕呢。」
啊,一剎那間,我出離憤怒了,從此對這個家庭充滿了憤怒和厭惡。後來,我媽調了工作搬了家。我和媽媽坐在裝滿傢具的大卡車上突突開走了,看著下面送行的他們越來越遠,逐漸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我心裡在唱一首歡快的歌。
現在他們居然又碰上了。
我嘆了一口氣,把電話撥過去。果然,我媽的聲音像洪水一樣「嘩啦」一聲灌注了我的耳朵。從她的滔滔不絕中,我逐漸獲得了各種信息——
今天家樂福排骨有特價,我媽早早地就坐公車去了。排隊的時候,後面有人拍她肩膀,回頭一看居然是多年沒見的焦阿姨。
兩人湊在一起一通暢聊,各買了排骨四五斤,猶嫌不足,接著轉戰各個特價區。在把裝處理蘋果的大紙箱翻了個底兒朝天之後,彼此這麼多年的經歷都了解得差不多了,於是開始聊孩子。在得知我沒有男友,她家小樂也沒女朋友的時候,兩人的眼睛同時亮了。
「人家小樂現在1米81,一表人才,閨女,咱們這回可撿著個寶了……」
「等會兒。一表人才?你怎麼知道他一表人才,你見過他了?」
「沒見過啊。老焦說的。」
「太可笑了。哪有人誇自己兒子一表人才的?等會兒,慢著。你是不是先跟人吹牛說我清秀可人來著?
我媽的聲音略有遲疑,看來被我說中了。
「嗯……哎呀,你本來就長得不錯嘛。他小樂優秀,咱家閨女也不差啊。這周五晚上見面啊,我們已經給你們安排好了。」
好吧,看來我得再次變身散裝豬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