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您好,下一站國貿。The next station is Guo mao……」
清脆的女音響起。被擠在人群中的我,艱難地用手去推開那隔在我和地鐵車門之間的無數個肩膀。春節剛過沒多久,地鐵里就已經這麼多人了嗎?
「對不起。」
「勞駕,請讓讓。」
「請問您下車嗎?」
我口裡極為客氣地說著。被扳動的人們漸次回過頭來,眼中帶著嫌惡和不快。為了安撫他們,我嘴裡拚命地客氣著。這似乎管用了,有人開始往旁邊側身。
地鐵車廂的門已經打開了,可我仍然夠不到門邊。就像在惡夢裡一樣,只有兩三米的距離,可是卻總也擠不過去。
我扒拉人群的速度快了一些,力氣也大了許多。就在這時,旁邊轟然起了一陣騷動。一個吊在扶手上打盹的男人似乎猛然醒悟自己已經到站了,於是左右開弓帶著旋風之勢,連擠帶推地在人群里碾出一條道。
人們邊抱怨邊往旁邊忙不迭地避讓。這顯得我剛才的「勞駕」似乎太文雅太柔弱了。雖然挨了好幾腳,但是這一陣人潮總算把我也拱出了車廂。
走出C口,一陣冷風劈頭蓋臉地拍下來,身上單薄的大衣瞬間被吹透了。
這是我結婚時買的那件灰色的薄呢大衣,當時這是春裝。沒辦法實在找不到其他的衣服來搭配套裝。
頂著大風走十幾分鐘,風把我渾身每個角落都吹得透透的,讓我差點以為自己沒穿衣服。我幾乎要懊悔為什麼要穿這身倒霉的套裝,為了搭配套裝就得穿上薄薄的大衣。看看周圍,哪個人不是穿著圓滾滾的羽絨服?
大廈到了,我卻有點躊躇沒有立刻進去。晶亮的玻璃門映出我的樣子,細腳伶仃的身影,新剪的短髮卻蓬了起來。用手捋捋,頭髮卻因為靜電飛得更高。
怎麼辦?第一天上班就是這個樣子。
低頭檢查一下自己,新買的套裝和皮鞋,手裡拿著一個七匹狼的羊皮小包。全都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
本來那些衣服和包包都已經鎖到柜子里去了。既不想在網上處理掉,又不想看見,只好浪費一個衣櫃把它們鎖起來。
可是到底還是把這件灰呢大衣給翻出來了。
因為在套裝外面穿棉鼓鼓的羽絨服太不合適了。新買一件大衣吧?我昨天在華聯、新世界商場走來走去的,撥弄著一個個標價從兩千到五千甚至上萬的標籤。那些價錢,光是看看就覺得肉痛。家裡的物業費還沒著落呢,而且欠著陳曉月和老薛頭的錢不知什麼時候能還上,我實在沒法下決心從信用卡里刷掉這麼多錢。
網上的那些爆款我也是夠了,穿在模特身上好看,買回來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顏色黯淡,質料低劣,起球粘毛……
猶豫來猶豫去,不禁暗罵自己真傻,家裡現成的大衣不穿非要買新的,做出一副決絕的樣子給誰看呢?
至於這個羊皮小包,是去年老薛頭送給媽媽的,跟那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因為羊皮小包太高貴了而一直沒有用,畢竟不能背著羊皮小包去早市扒拉那些土豆茄子吧。
我的打扮是沒問題的,就是頭髮亂七八糟。我打定主意,一會兒先去衛生間把頭髮梳整齊再去辦入職手續吧。第一天嘛。想到這裡,我推開了玻璃大門。
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盡頭有四部電梯A、B、C、D四個電梯,分別通向這座大廈的四個部分。應該坐哪個電梯來著?我本來記得好像是A,但是一猶豫,記憶就模糊起來了。
後面一陣高跟鞋「咯」、「咯」直響,我回頭一看,真巧,是洛克的前台趙小姐,招牌似地粗黑眼線,美瞳襯得眼睛無比地大。
她看到我時微微一笑。這克制的笑容讓我知道我的頭髮現在簡直就是一場災難。心裡發虛,我急忙向她打招呼。
「趙小姐。」
她看了看我:「哦,你好。今天第一天上班嗎?」
我點頭:「我忘了是哪部電梯?」
她牽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回應我,走到C電梯門口伸出塗著油光鑒亮的藍色指甲的手按了一下鍵,同時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的英文名叫芭比,你就叫我芭比好了。在外企,我們都是叫英文名字的。」她的話說得嘎嘣利脆像一塊塊碎玻璃渣子,帶著客氣又明顯讓你覺得矮她一頭。
走進電梯,她又問我。
「你的英文名字叫什麼?」
嗯?我沒想過這個問題。腦子裡一個個英文名字滾過去,海倫、勞拉、琳達、傑西卡……我的英文水平還停留在大學6級的水平,但是多年不用,早就忘得只剩一點模模糊糊的影子了。這些英文名字還是靠各種美國電影才記住的。比如,《金剛》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好像叫Anne。
《金剛》?那時他的胳膊還在環繞著我,我們一起依偎在沙發上看電影。我的心一陣牽痛。
「哦,你沒有英文名字啊。你原來不在外企工作嗎?」碎玻璃似的聲音又把我拉回了現實。
「哦,我沒有英文名。」我有點不自在,看來在這裡沒有英文名就像光著身子似的。
「你叫劉西溪,對吧?那我叫你小劉吧。」
我想說,我比你大吧?可是猶豫了一下,話終究沒有出口。
「叮」的一聲,19層到了。電梯門打開了,電話鈴鈴聲、印表機的呲呲聲,人們的說話聲匯成一片聲浪覆蓋過來。一個屬於外企的世界近在眼前。洛克標誌性的藍色大logo映入眼帘,裡面是繁忙的辦公間。
洛克公司佔據了這座大廈的19和20層。前台在19層,而我們銷售部門則在20層。
寬大的辦公區被一條主要走廊隔成兩個部分,我們這邊是一個個格子間,屬於我們這些「小劉」、「芭比」之類的人,而走廊另一邊則是一間間辦公室應該是給各位總們的。
趙芭比還算負責地把我帶到了人力資源部。格子間里各人我都不認識。茫然間,突然看見人力資源那天跟我簽合同的Alice端著杯咖啡走來。我求救似地沖她招手微笑。她沖我點點頭又指了指我後面的座位。
「來得挺早啊。我一會兒帶你去把手續辦了。你先在這兒等會兒。」
於是,我坐在指定的辦公位上等著,一等就是半天。漸漸地,我局促起來。兩手閑著,抱著我的羊皮小包,乾瞪眼看著周圍的人們走來走去。
人們說笑著從我身邊走過,迅速地瞥我一眼,微微帶著詫異,眼光里的語言應該是「新來的啊」。沒人給我介紹,我也不方便自己說話。就這麼坐著,任由人們的目光在我身上掃射。
實在熬不住了就去廁所呆會兒。外企的廁所真好啊,一排排射燈照著鋥明瓦亮的鏡子,黑色大理石的洗手台和亮晶晶的自動感應水龍頭。我坐在馬桶上,摸著綿軟厚實的衛生紙,應該是比較貴的那種吧?
突然,門外一陣笑聲傳來伴隨著嘩嘩地流水聲,幾個女孩說笑著。
「今天又有新來的人了。」
「外面坐著那個頭髮亂七八糟的人?」
我悚然一驚,用手摸摸自己的頭髮。糟糕,忘了。
「HR怎麼招的人,這樣的人也要?」
「穿得也夠村的,居然還穿套裝,要是寶姿的也就算了。我看她的套裝像是從金五星買的。」
「她拿的什麼包?」
「包上面印著一隻狼還是狗?不會是七匹狼吧?」
「七匹狼還做女包啊?哈哈」
「她一點妝都沒化,真狠哪!」
「嗯,看不出她哪點敢對自己的樣子這麼自信?」
「哎,你這指甲哪兒做的?」
「樓下新開的店啊。哎,我有會員卡,你要是去的話……」
在馬桶上坐太久有點坐不住了,但我卻不敢當著她們的面開門出去。
那樣的尷尬,誰也承受不了。
我坐在馬桶上覺得有些冷了。在新的環境里真有點像烏龜一樣,總是想縮在殼裡。可是我知道,我總得站起來,走出去,去工作去賺錢。
眼前浮現急救中心那一幕,收費員拿著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瞥了瞥旁邊人們手裡攥著的一把一把的大票子,只帶一千塊來看急診的人恐怕只有我了吧?
全世界我只有媽媽。而她此時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全無知覺。那個夜晚,我再也支持不住,順著病房外面牆角無力地坐下去。
錢哪!
走出馬桶間,看了看鏡子,我也不免被自己過於「放縱」的髮型嚇一跳。迅速用水抹抹了頭髮,讓它平順一些,用手當梳子理一理。短髮就是這樣不好,一旦亂了,就像蒿草一樣。
剛出衛生間,一個穿短裙和過膝長靴的女孩走過來,自我介紹說是人力專員呂藝晶,英文名是Amanda,她來帶我去辦入職手續。我臉木木地剛要綻出一個微笑,Amanda的細腰一扭已經只留個背影給我了。
接下來是一系列令人昏頭昏腦地過程,領門卡、領鑰匙、領電腦、領辦公用品、領飯卡,設置公司郵箱,設置指紋打卡,簽保密協議……
填個人信息卡的時候,填到「婚姻狀況」一欄,我猶豫了。感覺到旁邊別人射過來的目光,筆停頓了一下,然後下了決心似地用力寫上兩個字「未婚」。
Amanda一邊擺弄筆記本,一邊回身問我:「你的英文名字叫什麼?」
「我沒有英文名字。」
「那就想一個。設置郵箱必須得用英文名啊。」
心念一動,一個名字浮現出來。
「那我就叫Anne吧。」
她的手指動了幾下,我的郵箱設置好,/cdn-cgi/l/email-protection#10517e7e7550757d3e7c7f737b3e737f7d
[email protected]。
原來外企這麼繁瑣,真是領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