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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沒有煩惱的幸福

  ──一段幸福的關係,歸根究底都是來自彼此之間的愛,無論是愛情、友情、親情也是這樣。


  但是,當遇上各樣的煩惱時,有時候愛就會動搖,一旦有所稀釋,「幸福」這兩個字亦變成疑問。


  每一次我稍作歇息的時候,都會走出露台,聆聽一下周圍的煩惱聲音。


  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遭遇,被不同的煩惱所困擾。就算是我居住的唐樓區──遠離那些瞬息萬變的金融中心也好,亦不例外。


  譬如說,樓下茶餐廳的夥計和客人爭執、雜貨店老板一邊聽著收音機的新聞廣播一邊咒罵、攜帶購物袋的大媽們談論是非。


  人人都一定有煩惱的聲音,我也是這樣。


  而你又是哪一種?

  生活在那種壓力之下又過得如何?


  ※


  受老爸的委托,一大早我便外出到附近的餅屋買麵包。以前沒什麽能幫得上忙,現在當一下跑腿也無妨。


  回家並放好幹糧後,我趕緊收拾背囊上學。


  嚓。


  關上房門的聲響十分難聽,殘舊生鏽的門鉸發出刺耳的磨擦。


  我稍微調整背在單肩上的背囊,再打量一下門子。這才發現木門的底部開始破損,露出了一道隙縫。


  真煩人,如果找人更換又要花錢。


  「子健!要上出門了?趕快當白老鼠,試試買回來的麵包吧!」


  一踏出簡陋的客廳,穿著印有中國龍標誌背心的老爸一邊以口哨吹奏粵曲,一邊大聲呼喝。他豪邁地架著雙臂打開報紙看,其中一隻腳甚至踩在椅上,相當有氣勢。


  老爸這稱呼都是他吩咐我這樣叫。


  「你不用工作嗎?」


  我極度平淡地詢問。


  他的職業是食品批發的送貨司機,理應在淩晨時分便出門。然而老爸隻是兼職員工,因為以前長期從事勞動工作的關係,以致他被勞損纏身,現在工作一天便要休息數天。


  「今天請假喔!因為要跟合夥的夥伴商量店鋪的選址。」


  「你們還打算經營藥房生意嗎?」


  「什麽『還』?我可是你的老爸,別瞧不起我。而且身體這樣的狀況,也得找另一份收入穩定的工才行!」


  我的臉色沉了一沉。


  接著老爸蹙起粗眉,擺出困惑的樣子看向我的房門。


  「話說,你幹嘛又把房門關上?不要做些跟以前一樣的自閉舉動吧!」


  我微微抿嘴,然後別過頭調整心情。


  「我覺得自己該是時候有私人空間。」


  「很好!這樣的回答不錯!散發著渴望獨當一麵的男兒氣息,真不愧是我兒。」


  「這當然,我早已是成人。」


  沒有胡扯,若果以年齡而言的確是。


  在角落位置有張殘舊的桌子,上麵堆放很多武打漫畫書。成為武林中的鐵漢是他兒時的宏願,現在偶爾也會聽見他掛在嘴邊。


  「但子健說得對!這個家非常狹窄,不花點功夫的話,真的沒有私隱。」


  「我並沒有話中有話。」


  「哈!居然能挑出這句中的謬誤,看來我兒真是長大了,不像以前的龜縮!」


  老爸的說話向來就是取悅自己,沒有考慮別人的感受,真是煩。


  我若無其事地跨過客廳中的雜物,走到門口旁邊的鞋櫃。


  「那些合夥的人會否騙你的?小心點。」


  此時,正在沉浸於肥皂劇的媽媽忍不住問。這方麵也是我擔心的。


  不知為何她總是把聲量調至嚇死人,這樣子度過主婦的時光格外享受?


  她是百貨公司的銷售員,衣著較老爸端正得體一點──

  「不會啦!他們都是我的舊交。不扯這些,這檔子相信比以前賺得更多,到時可能有很多女人接近我,你媽要擔心嚕!」


  「我很差嗎?!要去泡第二個?」


  ──媽媽的怒吼立即飆了過去。她能一下子就把得體的形象毀了,所以不能得罪她。


  與此同時,她很容易受外界的影響。


  兩人接下來展開激烈的打情罵俏,我隻好從槍林彈雨的氣氛中逃到門口,伸手握住門柄。


  「等一下,子健。」


  「有什麽事?」


  媽媽忽然叫住我,並靠近我這一邊。


  「我想問一問,現在你讀的不是大學嗎?」


  「啊?」


  「隔鄰家具部的同事已告訴我,那不算是正式的大學學位,是什麽回事?」


  「那是次一等的專上學院而已呀!媽咪!」老爸在客廳另一邊揶揄著,媽媽馬上喝止他別出聲。雖然她望著我的是平淡眼神,不過卻給予我某種拷問囚犯的壓力。


  有時候,我擔心有一天被她抓住這點嘮叨。


  我感到胸口十分納悶,深深地歎了一下。


  「從報名期截止前十多天,我就已說明得很清楚,當時老爸都在場。」


  「我真的分辨不到。」


  「哈哈,媽咪真是傻得可愛!」


  當時我和媽媽根本沒理會老爸的搗蛋。


  「──盡力而為要上到大學啊。像影音部同事的兒子當上律師後,前途一片光明,有美好的居住環境,每一年喜歡到哪裏旅行也可以。」


  「.……」


  沉寂了足足三秒。


  我瞄了瞄正在播放肥皂劇的電視,嚐試模仿裏麵上班族的殷勤笑容。


  「我明白了。」


  十分理解,不用強調,正因這樣我才再踏出這扇門。在心裏如此念念後,我頭也不回便轉身打開門。


  ※


  即使過了立秋,太陽仍熾熱得讓人汗流浹背。


  演講廳門外的走廓擠滿了準備上堂的學生,使得這空間更加悶熱。我走在人群中時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談著放學後去哪裏玩,有人則熱烈討論某款著名的消除寶珠遊戲,氣氛相當鬆懈。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兩個同學。


  這兩人既是同班,又是必須跟我一起完成一份學年分數比例最高的畢業研習題。


  換言之,即是同生共死的夥伴。


  其中一個男學生的身材較胖大、頭發淩亂,寬鬆的衣著讓人聯想「不羈」兩個字,這人叫做老輝。他的腰靠在欄杆,忙於低頭看著手機。


  「你在玩什麽遊戲?」


  「嗨!這款已經盛行五年的策略遊戲,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一看到我出現,老輝就一臉爽朗地打招呼。


  「都有曾聽過的,不過真的那麽好玩嗎?」


  「哎呀,子健你的見識太少了。除了讀書之外應該也放鬆一下。」


  其實這句話聽起來挺中肯。我沉思了一下。


  「話說我們班的其他人在哪裏?」


  「大多數都蹺課了。」


  站在老輝身旁的男學生代他回答,因為老輝已開始瘋狂地戳手機。大概是在打關卡頭目吧。


  另一個人叫做阿偉,他的個子較矮,戴著紳士帽和沒有花巧設計的金屬框眼鏡,給人感覺很沉實。


  「竟然連鐵板牛排老師的課也敢蹺,真的不怕後果。」


  「聽聞由於今天隻有一堂,而且恰巧是發生在星期五上,所以他們幹脆自製一天的假期,連續放三天假好了。」


  「.……年輕真好,可以無憂無慮。」


  「不過呢,我們有接受你的建議沒有蹺課,我也認同『因為鐵板牛排是負責評核我們畢業研習的導師,別要惹他不滿』的觀點。」


  阿偉像向上司報告一樣如實的說明一切。


  「英雄所見略同。」


  我淩空伸出拳頭,他見狀也握起手跟我擊拳。


  「啊,對了!阿偉,我想到今天的笑話是什麽。」


  「是什麽呢?」


  今天的?老輝在說什麽?

  「我們班的人都躲在家中睡覺,這樣能節省電力又降低身體的能量消耗,減少糧食需求。」


  「那又怎樣?」


  阿偉繼續問下去。我和他一同看著老輝露出得意洋洋的樣子。


  「能為保育作出偉大的貢獻喔!」


  「這是哪門子的歪理。」


  我忍不住開口反駁。老輝皺起眉頭的放聲:「這些細節不用認真啦!」然後伸手在恤衫裏搔了搔肚腩。


  「那你用不用發布在群組上。」


  被阿偉一提醒,老輝立即掛掉遊戲,回到桌麵開啟一個泛用性最高的社交訊息程式。


  「也好,現在就發送吧!」


  「你們是指什麽群組?」


  不可能是班群吧,發了如此無聊的笑話搞不好被人趕出群組。


  「是我開的不公開群組,叫做『放輕鬆同學會』。」


  「開設的目的是什麽?」


  「當然是為了放輕鬆啦!我決定每天都發布一則笑話在這群組上。」


  「目前有多少個成員?」


  「隻有我和阿偉。」


  「.……誰發的訊息比較多?」


  「隻有我。」


  我無奈得完全給不了反應。這種事根本連辦家家酒遊戲都比不上,他在發什麽神經?為什麽阿偉會附和?


  如此的組員,真的能共渡畢業研習題此難關嗎?


  一想到這兒,我就感到無比頭痛。


  「子健要不要也一起加入?」


  「不用了,你們慢慢享受。」


  我斬釘截鐵地拒絕。難不成他打算不斷邀請其他人?


  「說回正事,我們的畢業研習題仍未決定,差不多該──」


  忽然,背後的人群撞上我的背,打斷了我的說話。回頭一看,原來是人見人怕的鐵板牛排正在大步走向演講廳大門,塞在門前的學生馬上怯了怯的讓出一條路。


  這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為什麽被人冠上這昵稱?

  那是由於他一身的咖啡膚色、深黑的粗眉、老是板著臉的神情,以及沒血沒淚的性格,極度像個會把人連皮帶骨放在鍋上生煎的牛魔王。


  後來,從我就座並擺放好筆記為止,坐在山頂位置的學生仍然嘻嘻哈哈的吵個不停。


  我意識到大禍臨頭。


  「夠了沒?還要磨磨蹭蹭的浪費多少時間!?」


  鐵板牛排的獅吼功從台上飛出來。


  談話聲驟然消失。


  我相信那些學生被鐵板牛排狠瞪的一瞬間,可能以為自己會被殺掉。


  「不要以為才剛開學就能頹廢!從第一天起,競爭就開始了。之所以你們坐在這些破椅子,無非是高考時未如理想才跑到這鬼地方──換言之就是失敗者。」


  整個空間瞬間充斥著令人不舒服的寂靜。


  本來有些默默玩著手機和打瞌睡的人,此時有點自暴自棄似的低下頭。


  「現在連再次爬上上流的機會也不好好抓緊,將來的隻會營營役役的苦惱生計!當然,你們大可以考試時,寫些跟自己沒差別的垃圾答案,我不會阻止。總之不要影響教學進度!」


  鐵板牛排的怒吼回響了好幾次。接著他不等待任何回應,或者亦不期待回應,以軍訓命令式一樣的口吻喊:「好,正式上課!」


  「這家夥又來了……真是囉嗦。他肯定也是顧自己的業績而已,臭屁什麽。」


  鄰座的老輝低頭向我小聲地抱怨。


  「.……嗯。」


  簡短的反應摻雜著我的疑惑。


  兩小時的課結束後,老輝兩人都聲稱有事要走。於是,我便獨自一人留在學校圖書館內複習。


  大概是開學不久的關係,樓上供人自修的書桌沒半個人。


  時間宛如快將跟冰冷的空調一起凝結。


  與此同時,我偶爾回想鐵板牛排的那番責罵。


  到底什麽才算是活該?


  一直在做些別人認為錯的事,是否一定等於他們是咎由自取?


  假如你認同「不知者不罪」的道理,可能也會覺得,對於將來的路迷茫的人,是情有可原的。


  也許老輝和阿偉都是這樣。
……

  不過我並不清楚。


  因為我連自己的煩惱也處理不好。


  ※


  直到大約黃昏時分,溫習的進度並不太理想,但一整天也沒吃飯的空腹感終於降臨,還是得暫停一下。


  我隻好收拾背囊離開學校。


  並沒有目的地,吃什麽也可以。


  隨心地往新興住宅區的方向走,穿過鐵路站後,再乘搭一道宛如通往天國的階梯的扶手電梯,下山來到住宅及工業大廈複合區,就能找到較便宜的食肆。


  趁走路時的空檔,我打開手機查看一下放在網上拍賣的書籍情況如何……仍沒有人投標。


  「咦?」


  當我遠離鐵路站並越過馬路後,就看見路邊有間藝術精品店。


  放在櫥窗的手工模型都挺精致,唐人街的靜態街景栩栩如生,另一邊有仿照倫敦式住宅的模型,最高一層則有具以雪糕棍般的木塊砌成的摩天輪。作者把那兒日常生活的街景收錄下來,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我慢慢被它們吸引,走到店外繼續看。


  奇怪的是,為什麽有三個紙皮箱疊在門口旁如此大煞風景?


  隨後我下意識想進入店內晃一晃,才剛踏出第一步,門口旁的紙箱突然賦有生命般的動了起來,跟我撞個──

  砰。


  「呀!」


  兩個聲響幾乎重疊了一起。


  整個情景就如冰塊撞向幾噸的鐵塊上,刹那間被擊碎。我一動也不動,反而三個紙皮箱隨即散落一地,而在更後麵居然──有個女孩。


  原來撞上我的不隻是物件。那女孩被我撞到整個人倒在地上。


  「哎……好痛。」


  女孩幼嫩的聲音好像鬧別扭般的微微顫抖。


  「抱歉,妳沒事?」


  我反射性蹲下來看看對方情況。


  「都掉到哪裏去了……?」


  女孩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東張西望,手不停按捺住自己的纖腰。


  「.……箱子全部掉在地上了。」


  「我來幫妳拾吧。」


  「耶,不用。」


  女孩斬釘截鐵地回答,然後勉力地按住地麵站起身子。


  「妳閃到腰了對不對,勉強自己的話搞不好會更嚴重。」


  我冷靜地說著,並擅自走去拾起紙皮箱。雖然這些箱挺大,但扛起來沒什麽重量,難怪一個女孩能搬得動。


  女孩注視著我把紙皮箱重新疊好的整個過程,起初她的眼神有些錯愕,後來似乎平靜了點。


  我變成怪獸嗎?

  「你打算把它們搬到哪裏?」


  「家……走過那道橋後就是。」


  女孩有點膽怯,回避我的視線。我順著指著的方向望去。


  「橋……」那兒的確有道很長的行人天橋連接著公路,橋底是一片仍然保留原貌的自然河道。


  「那好,我幫妳搬回家。」


  「都說了不用。」


  「如果──」我刻意打斷她說話。「待會兒妳真的扭傷了,我就過意不去。而且撞到妳的人是我,由我來承擔後果也很合理。」


  不知道是什麽理由令她猶疑,或者應該說我不想深究,總之我隻說出心裏由衷的想法。


  女孩露出些少微妙的表情看我,然後做出嚇人的舉動──

  「妳在搞什麽?」


  女孩忽然從背後拿出卡通人物的麵具,並戴上它。


  「你不用理會我。」


  她的聲音被麵具阻隔,聽起來變得模糊。


  我的思緒也被她弄得一塌糊塗。算了,趕忙搬完便走。


  本來這個光景已十分奇怪,但搬東西的過程更加怪異。


  摻雜著海水氣味的微風迎麵吹來。走到河道上的天橋時候,我已感到不對勁,女孩像個小監督員跟在後麵盯著我,至少保持三米距離。


  直到我停下來調整背囊時,意識她亦停下步伐,彷佛一定要跟我保持那段距離。


  我有點不爽,決定再確認一下。


  接著,我故意快步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忽然停住腳步,女孩馬上如受驚的小貓嚇得後退兩步,重複試過一次都是這樣子,兩次、三次、四次.……我不玩下去了。


  我終於忍不住轉身,納悶地對她說:

  「妳不用擔心,我搬完後就會離開,不會有其他事發生的。」


  說罷,我便逕自繼續走下去。


  除了引路的指示,我沒有再跟她說話。


  不久後,我看到有個用粉筆寫上字的四腳小餐牌,放在路邊。


  「就在那裏。」


  女孩十分肯定的指向餐牌輕聲說道。


  我慢慢走到門旁打量一下。


  這是一間日式餐店,門麵沒有花巧的霓虹裝飾,隻有寫著「小城之味」的布簾掛在門口上,旁邊則有開放式的廚房,以及一排吧台席和實木椅。


  如果客人光顧時,就可以坐著一邊吃麵一邊與老板聊聊,真是滿懷日式風味呢。


  抬頭一看,連招牌都是親手用木塊釘上去,看樣子是小康之家經營的店。
……

  不過再怎樣想,也不會想像這地方是家。


  「箱子放在門口。謝謝你。」


  為什麽又是門口?女孩出於禮貌的微微點頭答謝。她踏上階級準備進去時,門口的布簾突然敞開──

  「歡迎光臨.……咦?發生什麽事了?」


  ※


  店內的擺設非常樸素,所有放著餐牌的桌子是摺台,讓客人坐的也是家中常見的木圓櫈,角落位置則是座地式的暖氣機,在調節空氣溫度。


  「真是太好了!終於有客人來喇~~~我從兩點開始就一直發呆,真是無聊!」


  這個年紀多半跟我相約的女子,靠在收銀櫃旁發牢騷,像是上輩子沒曾跟人談話一樣。


  她的俏麗頭發束成馬尾,綁著印有店名的圍裙,眉毛很清秀、鼻梁挺高,相信不用化妝已經會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效果。


  剛才便是這人撥開布簾走出來。反正都來到門口,我就亳不客氣地挑在這吃飯,坐在收銀櫃旁的座位。


  因此,我順道把紙皮箱搬入店內。


  至於那個女孩,她一進店內就不知竄進哪兒。


  「本來我非──常討厭餐廳出現滿座的情況,但想不到長時間沒事做也很難受喔。」


  「不對啊,妳有好好利用這段時間。」


  我以半揶揄的語調說著,並看了看收銀櫃上那些淩亂的雜誌、零食、指甲刀、麵膜膏,還有播放著劇集的平板電腦。她來這裏幹嘛的?

  「.……雜誌和昨晚下載的劇都看完啦。」


  「小心被老板知道。」


  「呀!說到這點,這就是我選擇在這兒做兼職的原因。」


  本來女子還一臉愁眉的歪著頭訴苦,此時突然春風滿臉地看著我。


  「老板娘為人超好的,她不介意我在空閑時做私事,還叫我把當作自己的家,所以我才能無時無刻欣賞帥哥,太好了!」


  「那要不要盡興一點?木履就沒了,不過拖鞋倒是有雙。穿上去後看起來無拘無束之外,還可以模仿『出前一丁』的主人翁來吸引客人。」


  我說著拿起腳下的拖鞋讓她看。那麽花巧的款式,大概都是她帶來的物品。


  「不錯的點子唷!可以試試。」


  對方開始自我陶醉地喃喃起來。


  我又瞄了一下那些雜誌,封麵上的人物是幾個著名的男足球員。如果再多一些像她這樣的粉絲,搞不好以後比賽時球員也要上半身赤裸。


  我都懶得這麽吐槽……

  因為一想起溫習的進度,我就極為不安,根本沒興致繼續閑聊。


  「對了,可以點餐了沒?」


  我暗地裏歎了口氣,已準備打開背囊拿出筆記。


  「嘻嘻,差點忘記。」


  搖著點餐紙哼唱,這家夥故意用嘻皮笑臉來輕輕帶過一切。


  原本以為終於可以得到安寧。怎料,點餐完畢後,女子轉身走了一半又掉頭回來。


  「咦,你手上的筆記是……難道?」


  「.……難道?難道妳是鄰班的學生,跟我同係?」


  「可能是唷。」


  「那麽,妳知不知道哪位教授跟北極圈有密切關係?」


  「當然知道!那個人就是微生物學的歐吉桑。別人說他的教學方式跟他的發線一樣,每年往後退,愈來愈差勁。」


  「Bingo。」


  我若無其事地向她豎起拇指。那家夥隻有教我這一係,能知道他是非的話肯定是同係的人。


  「看樣子你是學霸呢~哪有人一開學就馬上拚命。」


  本來我仍能強作鎮靜,聽到這句話時臉色一沉,視線往四周遊移一會兒後從某個文件夾掏出一張去年的試卷。


  「妳看看這。」


  「原來如此.……六十二分。那你幹嘛連吃飯時間都溫書呀?」


  「因為,最後一個學期有一科占的學分很多,而現在鐵板牛排教的是正是根基,所以非得熟習不可。」


  實情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我就有種強迫症,是必定要把每天教的內容複習才行。然而我不會如實回答,否則又被視作怪獸。


  「嗯……原來如此,假如不合格又要交重讀費,那就不能買化妝品了.……唔唔。」


  又要,看來她是重讀的慣犯。


  女子鼓起了左邊臉龐,用筆戳了戳自己的臉,正在思考著什麽。之後她滿有幹勁拉開正前方的椅子坐下來。


  「你叫.……梁子健。」她瞥了瞥試卷上我的名字。「我叫梓婷!以後我跟你一起溫書吧?」


  「怎麽找鄰班的人溫習?找自己的同學不是方便得多嘛。」


  「話是這樣說,可是我的姊妹都不會讀書,常常引誘我逛街購物。況且跟你的話,應該除了溫書外就沒其他了~可以很專心。」


  「這句聽起來話中有話。」


  「嘻嘻,男人別在意瑣事。以後你就來拉麵店溫習,每一次我都可以請客,這樣沒問題囉?」


  梓婷沾沾自喜的笑了起來,拿著筆指向我,不停淩空地畫來畫去。她傻笑得挺恐怖。這家夥打算濫用職權。


  「無所謂,到時候可別埋怨我沒教懂妳。」


  「那~一言為定了!」


  梓婷輕輕拍我的肩膀一下,之後就飛快地走入廚房。這家夥跟心情低落的我成了強烈對比。


  或許這抉擇非常糟糕。感覺那個女人集中力很差,可能會弄低溫習效率。不過相比起那個如殮房的學校圖書館,這兒的氣氛好很多。


  至少有一點朝氣。


  ※


  盡管重複翻閱幾次也好,仍然有不明白的地方,讓我苦惱得表情皺成一團,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希望能舒緩心中的壓力。


  ──如果在這兒絆倒,就會再次停下步伐的!

  想到這點,我便急躁得握緊拳頭。


  「嗨……你沒事嗎?」


  我猛然抬頭一看,原來先前竄進店裏的女孩,不知什麽時候跑了出來。


  她更換了一套印有熊寶寶圖案的童裝衣服,頭上的發夾子不見,任由長發自然垂落。


  接著女孩像扛石頭一樣的把好多東西放在角落位置的餐桌上。乍看之下有牆壁的設計畫模板、水彩盒、掃描筆、雕刻版及刀和模型。而且本來那座位放滿私人物品,應該是不打算供客人坐。


  「那幾個箱子裏的是已完成的模型,對吧?」


  「.……這個你也知道?」


  「一扛起箱子時就感覺到了。裏麵放有一個用以固定製成品的鐵架,防止受到碰撞而損毀,所以我拿在手上時沒聽到零碎的聲音。」


  「你還真的很清楚,不用瞞你.……」


  女孩用微妙的眼神打量我。


  「妳站在人店鋪門口幹嘛,這樣很危險。」


  我盯著筆記這麽說,本來打算說完便繼續溫習。


  「沒什麽,我正在查看收條上的價目有沒有算錯了,一時之間太入神沒留意,所以就……這樣嚕~」


  女孩掩不住內心的難為情,卷起舌頭吐出後半句話。此時她表現得十分坦白,真是怪孩子。


  不過,這麽小就懂得金錢觀念?

  「你真的沒事耶?」


  「不如我反問妳,我看起來像不對勁?」


  「.……驚慌、焦慮、不安、憂愁,你的樣子這麽告訴我。」


  難怪她會慰問我好幾次,這種情形就跟突然目睹有人倒在地上,一般人也不會置之不理。


  我瞥了瞥那一堆繪畫工具,然後岔開話題:


  「妳喜歡藝術的嗎?」


  「我是超超超喜歡~可是我的構思和畫功並不好,常常被梓婷姐姐取笑。」


  從初次見到這女孩開始,她就一直表現得相當內斂。當問到這方麵的事時,她立即露出如此誠懇的笑容。


  單憑這反應就能感受到她是滿喜歡,不用多問。


  「不要緊的,技巧這些可以練出來。」


  「日悠,為什麽妳不在樓上玩耍,那兒才是妳的家,在這裏可會影響店內運作唷!」


  突然,梓婷埋怨的聲音從廚房傳了出來。原來女孩的名字是日悠。


  而我這才察覺,原來這間拉麵店跟日悠的家是連接在一起,難怪她能夠更換衣服和拖鞋。


  「我不是玩耍。」


  「不是玩的話是什麽?初中的美術課哪有這麽多功課,而且昨天又畫又折弄到四周都是紙屑。」


  「呃?我不是清理了麽?」


  「暗角位置的妳沒有注意呀!結果老板娘叫我負責打掃,真是麻煩。」


  日悠睜大晶瑩的眼睛,呆呆地望向廚房入口。


  「子健,你知道嗎?以前她把一隻狗布偶素描成熊的樣子,真的不行啊。」


  「這個.……妳不用管。」日悠咕嚕著。


  「唉,小寶貝妳又說這種話了。」


  梓婷掀開布簾走出來,漫天彌漫的煙霧也隨之飄來。梓婷在日悠旁邊蹲下來捏著她的小臉蛋,對方隻是微微抿嘴,任由梓婷搓揉。


  「為什麽妳還是酷酷的?」


  酷?是指冷漠?


  「完全無法跟妳溝通唷。聽老板娘說,妳對班內的同學都是忽冷忽熱,為什麽連女同學也這樣?是不是她們妒忌妳太漂亮,妳不喜歡?」


  「唔唔.……」


  我注視著梓婷隨意玩弄日悠的臉的光景。日悠的反應是,選擇一律不回答。


  「算了,有如此可愛的初中生形狀裝飾品在店內,一定能增加人氣~但妳別再跑到人家的店外做招財貓啦!」梓婷陶醉得撲向日悠抱著不放。「不如妳不要長大,以後變成我的鎖匙扣讓我每天帶著妳逛街好不好?」


  這女人似乎很喜歡說些有的沒的。


  日悠彷佛放棄掙脫的樣子,看也沒看梓婷。


  「喂,我的餐好了沒?」


  哎,差點忘了。梓婷恍然大悟地看了我一眼後,飛快地奔回廚房去。


  「唔~」鬆綁了的日悠偷瞄被布簾遮掩一半的門口,再三確認後呼了口氣。


  總算趕走麻煩人了。


  「關於剛才說的──我有些關於藝術的書籍,可以送給妳。裏麵收錄了繪畫教學等等。」


  「真的可以嗎?」


  日悠望著我的眼神摻雜些疑惑。


  「無所謂的,反正現在對我來說,都亳無用處。」我的語氣好像在扔垃圾般的。「本來我正在網上拍賣中,不過與其賣給三分鍾熱度的人,倒不如送給真心想學習的人更有價值。」


  說著,我已掏出手機取消網上的拍賣。


  日悠隻是默默地盯著我一會,最後低下頭開始「玩耍」。


  連道謝也沒有。剛剛她的開朗驟然消失,難怪會被人傳謠言。


  ※


  當晚我一拉開生鏽的鐵閘,就見到老爸大搖大擺坐在沙發看電視的背影,枱上還有一盤花生,似乎很享受的樣子。


  「我兒回來了嗎!為什麽這麽晚的?」


  「你不用去駕車送貨嗎?」


  「喂,今早我已說過請假!你連自己父親的事都忘了,我很傷心喔!」


  確實我不記得了。這陣子我回家後,不是待在房裏思考如何解決課業上疑難,就是苦惱著將來的路。有時候連父母在吵什麽中,我也不想知道。


  「對了,你肚子餓了吧!雪櫃有我買回來的飯盒,自己翻熱啦!你老媽會再晚點回來。」


  又加班嗎?自從老爸的工作能力下降,媽媽就經常加班來賺多些錢。


  老爸專注於觀看節目,隻以眼角瞥了瞥我,但我的回答幾乎讓他整個人彈起來。


  「不用了,我在外麵吃過了。」


  「噢,甚少見!跟誰啊?該不會是我兒成功泡到女人了?」


  老爸滿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彷佛炫耀自己猜中一樣。


  「請不要每一次都取悅自己。現在就如給別人壓力,催迫結婚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擺出嫌煩的樣子,握住背帶的手亦更用力,漸漸滲出汗來。


  「話說回來,今天你們商量得如何?」


  「很多細節也要計算啊!全部都是錢的問題……總之我兒不用擔心這方麵,照你老媽的話好好念上大學,她會好高興的。」
……

  「我回房溫書,沒緊急事不要敲門。」


  我低沉地說完後便離開客廳。


  ※


  由於我的房間狹窄,所以每一個空間都要盡用。占了一半的衣櫃及書櫃頂擺放很多屬於媽媽的雜物,多數也是不常用的,因此所有物件都沾滿灰塵。


  平時連轉動椅子都困難,書櫃和床鋪像是將它夾在一起。剩下的空間隻能容納小櫈子,供我放些表、水瓶、充電器、手機等日用品。


  而我將珍藏的書籍──都藏在床鋪下。


  我把背囊掛在門後的吊子,從床底拉出一個膠箱,拖行擦過的地板都留下肮髒痕跡。當我望見它們,便有般沉重的力壓在我的心頭,承受多一秒便被捏碎。我坐在床邊好久才願意打開它。


  查看各式各樣的書籍有否破損時,我找到一支錄音筆。


  ──這個渺小的東西,就算再怎樣繁忙也好,我也不會忘記它。


  我從衣袋掏出耳筒,戴上並連接錄音筆,然後開啟某段錄音。


  『已經好幾個月了.……除了偶爾做一下兼職之外,什麽地方也不想去、什麽人也不想見,不過.……畢業前也不見得很好。待在房間的時候,感覺每一件東西都在嘲笑我。可能或多或少是家景的關係啦,平時連買件衣服也要格價得要命,搞得自己十分自卑。』


  錄音就在此結束。我打算按下按鈕,播放下一段錄音,然而手指卻在顫抖得幾乎辦不到,映入眼簾的景象突然變得模糊。


  這段錄音是在兩年前,即畢業後我沒有升學、沒有尋找正職的時期錄下的。我牢牢記得,當時正在自己房間裏,麵對空氣和死物自言自語的「交談」。


  現在回想,隻覺得一切都極度瘋狂。


  『一直以來我是個不懂說話、遲鈍、懦弱的邊緣人,根本沒有競爭能力往社會上流爬。小時候情況好像好一丁點……嘿,算了,那種小事已不記得了。無所謂,就算向前走又怎樣?就算解決眼前的煩惱,將來仍要麵對無數的壓力,我沒有能力應付到的。像這樣自己一個渡過低下階層生活,會更加舒服。待在房間,就不會碰到任何煩惱。』


  我聽到這兒,整個人僵坐了一會。雙眼是被般熱流漸漸占據,胸口被擠壓得生不如死。


  不過,我早已習慣這種折磨。


  至於那些難熬的日子,持續到我不得不再踏出人生路為止──即是現在我的近況。


  我脫下耳筒,將錄音筆收在書桌的抽屜後,走出露台並靠在石欄上細看周圍的風景。


  同時間,回憶今天發生的事。


  ※


  有時候,我分不清別人的行為哪些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哪一句話是應該聽,哪些又是不該聽的,哪些又是對、哪些是錯的。


  不過如鐵板牛排所說,讀書──甚至工作等等,隻是掌握未來的其中一種方法。


  但並不是為了衡量自己賺多少錢,而是不希望過分地被物質影響生活,尤其是自己想要的幸福。


  我們一直這麽拚命地生活,一直尋尋覓覓,無非是為了生活得到幸福。


  雖然踏出了第一步,但我渴望的幸福是什麽?

  我並找不到答案。


  2.披風

  「我回來了。」


  我的話一說完,穿著端正校服的日悠走入店內,手中有個兔子形狀的自製燈籠,她洋溢著喜悅的把它晃來晃去。


  「咦,今次帶什麽古怪東西回來?」


  梓婷從收銀櫃的櫃台頂偷窺出來。日悠僅是向她搖一搖燈籠便走開。


  「是我造的,好不好看呀?」


  走到我這邊時,她停下來向我這樣問,雙眼閃爍著期待的神色。我打量完燈籠又看了看她。該怎樣回答呢?

  「五官的位置都有點放歪了。」


  「就是呢~最後一個步驟時我太緊張了。」


  「──當作玩耍就行。我不是這麽說過?」


  「可是老師一直在我身邊。」


  前天我不是也像這樣站在妳身旁?

  「啊──!想起來了,這是為了學校的『花燈比拚大會』而在造的,對不對?聽老板娘說,每年的中秋節前夕也會舉行這活動,全級學生都會自製一個燈籠,然後在特備的周會那天選出最優秀的作品。」


  梓婷打斷我們的對話。原來仍然有學校肯投放心思在這種事上。


  「.……咦?不過奇怪了,我見到老板娘在日曆的標記。明明今天正是比賽,為什麽妳會在這兒?」


  「我不想去.……反正我的作品這麽醜,會被討厭我的同學取笑耶。」


  日悠又開始扭別扭似的咕嚕起來。


  愈說愈小聲,日悠的說話幾乎跟她的腳步同步,如常一樣消聲匿跡於廚房入口。


  我稍微蹙起眉頭。


  梓婷肆無忌憚地打開雪櫃找東西吃,然後隨意拉開椅子坐:

  「真的拿她沒辦法。這樣下去,將來她一定不能生存,你說對不對呀?」


  「嗯,的確如此。」


  我不會騷擾你們溫習的。後來日悠撂下這句話,就獨自在角落「玩耍」。


  至於梓婷重返戰場後,把頭發束成發髻,額頭上綁住冷冰冰的毛巾,手背寫著「讀書很開心」字樣,實在有夠誇張。


  就這樣,整個空間宛如分開兩邊。


  ※


  直到七時左右,因為終於有客人光顧的關係,梓婷需要做回正事,我也不能繼續逗留在這。


  很快地,我收拾一切後把背囊掛在右肩上打算離開。


  「哇耶,糟糕了!」


  忽然,看著手機的日悠驚叫一聲,令我停下動作看了看她。


  之後日悠又急急忙忙地撥開長發,露出耳背打電話。


  『喂,嫲嫲,附近的飾物店是特賣日耶,隻有今天而已,我可以去嗎?』


  日悠盯著手機嗯嗯地點頭。


  『太晚了……?沒有人能陪我?的確梓婷姐姐正在忙碌,怎麽辦呢……那麽,可以找子健嗎?』


  『啊?』「啥?」


  兩個驚詫的叫聲重疊在一起。隔著手機都能聽到老板娘的驚訝,另外正在招呼客人的梓婷也叫了出聲。


  說實話,我都感到有點意外。


  『嗯嗯,是呀,他現在就在店裏。嗯嗯.……他沒問題的。嗯嗯嗯,好的,知道耶,拜拜。』


  我沒問題的?她指什麽?

  日悠掛掉電話後立即轉移目光在我身上。


  「嫲嫲說如果你和我一起去,就準許我出夜門。你……可以嗎?」


  刹那間,我皺起眉頭沉默了好幾秒,因為一下子有太多疑問在心裏湧現。我望了望日悠那雙誠懇的眼神。


  ※


  漆黑的夜晚裏,隻剩下昏黃的街燈映照行人道,沿路經過的車輛都甚少,少許的蟬鳴為周圍的寂靜帶來演奏。


  難怪老板娘擔心日悠一人外出,尤其是穿過行人隧道的這段路,有不少死角位置,在那兒發生什麽事根本沒人知道。


  原來日悠口中的「特賣日」,是我第一次碰到她的那一間飾物店,反正那條路線也是我搭乘火車回家必經的,因此答應了她。


  而老板娘說,她會在日悠購物時到店內接她。


  「妳要不要預早挑好買什麽?」


  「為什麽呢?」


  「上次我瞄到門上的牌寫著,營業時間是中午十二時至晚上九時。」


  「嗄~那不就沒有多少時間看……」


  「幫妳拿著手上的東西,妳可以慢慢挑選。」


  之所以日悠向手機大叫,是因為無意中在社交網站上發現特賣的廣告。或許該網站發布了銷售品的圖也說不定。


  「嗯。」


  日悠露出微微靦腆的表情,小聲地答允。我從她手上接到一件皺成一團的紙球,裏麵有什麽軟綿綿的東西。


  感覺很詭異。


  接著她從小提袋中掏出手機開始查看,乍看之下那袋子的質料價值不菲。


  「妳帶了什麽外出.……如此可疑的包裝被警察見到的話,搞不好被盤問一番。」


  「唔唔,一會兒你就知道~現在先保持秘密。」


  日悠蹦蹦跳的走前幾步,臉上一整個鬼馬的笑容,摻雜著急不及待的期待。


  嘿,故作神秘。


  就讓她得意洋洋一陣子吧。雖然明明她的「秘密」就在我手上,我隨時可以揭穿它。我心裏這麽想完後再次跟上去。


  回到地麵後不遠處有一個草叢,日悠走了過去並蹲下來,朝沒有任何人的草叢打招呼。


  若果迷信的人目睹這光景,應該以為日悠撞邪。


  從草叢中竄出一隻小貓,帶著警戒的走近日悠。


  「它是流浪貓吧?毛色都變得黯然失色了。」


  我也一同蹲下來並如此訴說著。


  「是呀,平時它喜歡在行人路上曬太陽,累了就會在這個草叢中歇息。」


  「妳偶爾會帶東西來喂它?」


  「每天放學我也會來唷~」


  日悠想伸手摸摸小貓的背,此時它往後縮了一下,於是日悠的動作停下來。


  「它看起來害怕妳的.……?」


  「因為白天的時候,貨車的嘈音已嚇壞它,加上途經的送貨工人也會對它大呼小叫,所以才會害怕人。」


  「妳還真的很了解。」


  我凝望著日悠既平靜又舒暢的微笑。除了造手工藝之外,未曾見到她這個樣子。


  然後日悠打開那個皺巴巴的紙球,然後讓我看一看。


  「答案是這個呀~是不是很沒驚喜?」


  裏麵藏有一個饅頭。


  「嗯。」


  我微微揚起嘴角。


  日悠的笑容變得如奶油般的甜膩,隨後把饅頭放到小貓麵前的草地。


  「.……它好像不喜歡吃。」


  我湊近小貓觀察。「它並不是不喜歡,是因為牙齒尚未發達,仍不能咀嚼。」


  「是這樣嗎?」


  日悠的表情如流星殞落一樣。


  「不如捏碎饅頭再給它吃試試看。」


  嗯。於是我和日悠一起將饅頭分成無數個小份,再遞給小貓,它嗅了嗅又黏了黏後,終於肯吃了。


  「放心啦~我們沒有惡意的。」


  「你幹嘛在意它?」


  「不知道它能否放下對人類的有色眼鏡,誠心的對待我呢?就如我的同學。」


  日悠趁小貓吃東西期間,繼續伸手撫摸它的頭。為什麽她扯到自己跟同學的關係上?就彷佛因為不能跟他們打破隔膜,就寄托在貓子身上。


  直到我提醒日悠,再不出發的話可能所東西都售罄,她才願意起身。


  正如我所說,一進入飾物店便覺得貨架看起來相當空虛,不過日悠說欣賞一下也滿足。於是我們決定隨意觀賞一下陳列的作品。


  「這個是『在草蘆下降生的耶穌』耶,我很喜歡這模型~修女在木屋周圍合唱詩歌的景象,好像守護天使一樣祝福新生命。」


  「妳憧憬這樣?」我不諱言地直接問出口。


  「.……唔,也算是?你不覺得真心真意的對待別人、坦誠相對是一件很棒的事耶?」


  我沒有否定,也沒有認同。我的腦袋好像當機般的什麽也搞不清楚。日悠沒等我的回答,隻見她笑得臉龐變成蘋果肌。


  「嗄~這是個騎士的雕刻銅像。」


  日悠踩著雀躍的腳步,走到另一邊發出驚奇的聲音。


  「座騎前腳提起、將軍舉起長劍的動作充滿大將之風的氣息,就如放置在中央廣場上來紀念他的英勇,並盼望後人以這般的男子漢作目標。」


  霎時間我想起老爸的座右銘。


  「嘻嘻,男孩子就是喜歡這類型。」


  日悠向我露出滿意的微笑,然後手指戳了戳馬的鼻尖。


  短短的二十多分鍾,我們分享了好多對於眼前的藝術模型的看法。可能在店務員眼中,這兩人像蒼蠅般的纏繞不休,很煩厭。


  直到差不多打烊時我們才離開。


  「很多商品妳都感興趣,為什麽不買?」


  走在回程的路上時,我這麽問出口。


  日悠似乎玩得有點累,眼睛慢慢泛紅,勉力擠出聲音:

  「太貴了,雖然爸爸很富有,可是嫲嫲能挪用的不多,所以還是不能亂花。」


  「想不到妳這麽小,還挺懂事。」


  挪用,她是從哪裏學懂商業用詞?


  「以前跟爸爸一起住時,我經常聽到他和嫲嫲談論家庭和金錢上的事。」


  即是說,她們倆父女並非一起住。


  「雖然如此,我有什麽想要的時候,嫲嫲仍會盡量遷就我,不過……」


  「不過什麽?」


  「唔唔,沒什麽。」


  不知日悠眼眶中泛起的眼淚,是否因為疲倦的關係。


  從飾物店去拉麵店,都會必經那道下方是自然河道的天橋。我和日悠並肩而行,她一直四周張望沿途的風景。


  忽然,她跑向行人路旁的石欄。


  「想不到這兒可以見到星星耶!」


  日悠高舉纖細的左手到天空,霎時間倦意消失無蹤。我也一起靠近石欄,抬頭望向她指的星星,讓秋天的清涼的微風吹著全身。


  「平時我都沒留意到。」


  這句話讓我感到疑惑,皺起了眉頭。


  「為什麽這樣說?」


  「每一天我也煩惱著,為什麽同學傳我的是非、什麽的舉動才不令人誤會。至於以前在爸爸的管教下,常常警惕著不能出錯,完全沒有心情留意其他事了.……感覺今天很舒服。」


  日悠將雙手靠在石欄上,把頭伏在手背上繼續細賞夜空。


  我回想起梓婷講述日悠在小學的遭遇。


  妳應該嚐試打開心扉麵對每個同學,今天的妳並不是謠言中那樣。刹那間我由衷地想到這句話。


  就如過去封閉自己的我,失去真實的自己。


  寧靜一陣子後,我心裏又浮現另一想法。


  「什麽事令妳這麽覺得啊?不如說出來聽聽,就當我是角色扮演中的心理醫生,不然就在星星麵前許願也行。」


  日悠歪著頭瞄了瞄我幾秒,之後偷偷噗哧了一聲。


  「幹嘛,妳不相信我能勝任嗎?」


  我露出假笑揶揄自己。


  「不是耶,讓我想想……例如說,某次有位女同學在小息時買了好多巧克力,之後拆掉包裝紙放在我的抽屜。因為當時是夏天,所以巧克力很快就溶掉,弄髒了我的工作紙。」


  「妳應該好好向那個同學道謝,因為她花自己零錢來送東西給妳。」


  「這是要激怒她麽?」


  「不對,是唔……以德服人。」不知道她懂不懂我的意思。「妳目睹對方的惡作劇後有沒有做什麽?」


  「沒有唷,隻是不開心地找老師換另一張。」


  這是最糟糕的反應。


  「其實妳可以試試別顧慮太多,自然地對待同學,就如妳繪畫卡通版蒙娜麗莎時那樣子。對方不會覺得妳是賣萌,通常第一個反應是莫名奇妙。」


  「可是,那樣子不是很傻氣耶?」


  聽到這句,我忍不住幹咳了幾聲。


  「你的反應即是同意啦~」


  「又不是的,與其說是傻氣,不如說是率真。那樣沒什麽不好,率真才會真心去對待其他人。」


  「嗯嗯。」


  小聲的回答換來好一陣子的寧靜。


  在微弱的路燈照射下,我看到眯上眼的日悠仍然掛著無憂無慮的微笑。


  「還是早點回去吧,不然明天變成熊貓的話,再怎樣率真也沒用。」


  「沒有困呀。」


  日悠立即睜大雙眼,轉動眼睛的嘻嘻作出鬼臉。之後她逕自這樣說下去:

  「至於小時候,爸爸要我上很多藝能課程,聘請私人教師來監督我的日常生活,教導我經濟和社會體係的特點,每一天都定下不同的指標要我達成。」


  我終於開始明白,為何感覺上日悠有些早熟了。


  「這可不行了.……我指那個教師。」


  「為什麽呢?」


  「因為他……」


  就這樣,我們站在行人路上聊了好久,時間宛如都被話語牽引著,慢慢停頓下來。


  直至日悠收到老板娘的電話,我才想起約定。由於是我的錯的關係,我覺得自己有責任送日悠回家。


  ※


  回到拉麵店時,門外的餐牌已經收起,旁邊的木椅子都倒轉放在啤酒台上。


  我拉開布簾踏入店內,見到侍應的圍裙掛在收銀櫃旁的勾子,那就代表梓婷已下班了。


  這樣也好,先前出門前她老是問我:「你是認真的?」


  正在打理帳目的老板娘一見到我們,就,緊張兮兮地走過來。


  「你回來了.……日悠,差不多時候上樓洗澡啦。」


  「嗯。」


  日悠乖巧地點點頭,臨別前精神奕奕地回望我這邊揮手:


  「拜拜,改天見。」


  「嗯,再見。」


  想不到這孩子仍保留這點精力。


  等待日悠的小身影消失,腳步聲遠去以後,老板娘一臉欲言又止的看看我的雙手。


  「.……日悠沒有買東西嗎?你們提早離開後到哪裏去了?日悠的手機無人接聽,我以為她已回家,駕車回來卻又找不到她。」


  「對不起,抱歉讓妳擔心了這麽久。」


  「嗯……但你們在做什麽?」


  「聊、聊聊啦,就是在街上談天。」


  老板娘頓時張開嘴不合,然後似乎沉思著什麽的把目光轉移到地板上。


  刹那間我都感到不可思議,回答顯得不太順暢。


  為什麽我倆漸漸聊了那麽久?前往鐵路站的回程路上時,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


  常常聽人說,自己的人生沒有色彩。其實色彩怎樣厘定的?當你認為沒有東西令自己有樂趣時,卻又會不知不覺被某些人或事,牽動心情。


  要隨意添上色彩並不難,不過要多采多姿的同時又沒有後果,就非常不容易。


  就如過去的我覺得躲在被窩中好滿足,到頭來隻是蹉跎人生。


  至於日悠,那個真摰的笑容更能襯托她,所以她才願意談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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