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行動 九

  「是我,你不要動!」連城略略去掙開自己的手,怕觸動了紹廷的傷勢,故而不敢用力,卻發現紹廷絲毫沒有放鬆,只好低低說道:「快放手,我得儘快給你治傷,我不能在這裡多留。」


  紹廷的手卻越發用了力:「你……你要走?」


  連城用另一隻手試了試紹廷的額頭,皺眉低聲道:「你看你滿頭冷汗,紹廷,快點放手,我得給你治傷!」


  紹廷早就因為失血變得乏力,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拉著連城只是不肯放開。腦中亦夢亦醒的情形,讓他不敢放手。


  連城見紹廷神智已經有些恍惚,有想法一看見他時他便恍恍惚惚地說著自己的名字,心中驚慌,臉上卻不由得微微發紅,知道事情緊急,一刻耽誤不得,咬了咬牙,伸手向著紹廷沒有受傷的那一邊腰肋戳了幾下。


  雖然是在恍惚之中,腰間忽然癢了起來,紹廷也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手上一下子變鬆了。


  連城忍住了好笑,忙忙將他的手臂拉開,解開衣襟,幫他包紮起來。


  雖然不敢開燈開窗,然而借著半扇窗帘中透出的光線,連城也已經看到紹廷身上已經癒合的那些傷疤,傷口一道道猙獰,此刻仍是讓人觸目心驚。


  見紹廷移動不便,連城索性取了被褥等,給他墊在背後。


  連城洗了手,給紹廷倒了熱水回來,紹廷已經睜開了眼,雙目也有了神采。


  「晚上我來。」連城蹲下身去,把水喂紹廷喝了:「傷口已經簡單處理了,雖不算深,卻失血太多。你最好不要動。」


  「當然是我來。」紹廷的聲音也有些沙啞:「讓小易他們護送你,先回郾城。」


  連城微微一笑:「我跟小易好好的先回郾城,倒是你這受傷的人留在這裡,跟北方的那些人周旋嗎?」


  紹廷並不看連城,只是將視線撇在一邊:「你做得已經夠多了。」


  「我做得是夠多了,但最要緊的事情,還是你去了,我卻是什麼都做不了。」連城說著不由得皺眉:「我讓你從下面後門進來,你怎麼定要費一番周折?這幾座房子雖然頂樓靠近,卻並不連在一起,要瞞過下面那麼多人的耳目已經不易,何況你還受著傷,你……」


  連城說著看了一眼紹廷,只見他的臉上微微帶著笑,卻是一股不以為然的神色,不由得搖了搖頭,道:「我知道,你覺得這些學生們太過年輕稚氣,行事只憑著一腔熱血,對這時局看得過於簡單。我開始何嘗不是跟你一樣覺得他們不自量,甚至於連你我都常常會覺得你對這世道人心看得過於簡單,看待他們自然比你更甚。


  「可是經過這兩日的相處,我也漸漸覺得,他們也有他們的可貴之處。他們看起來似乎的確是無拳無勇,只有著一腔熱情,但要想改變如今的世界,最需要,恰是這一腔熱情。因為要改變現狀,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或許,要窮盡我們的一生,也或許我們會死在改變這一切的路上。


  就是因為看不到盡頭,所以我曾經迷惘過,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但是這一次上海之行,我的方向總算是越來越清晰了。我也十分憧憬他們所說的『自由』『民主』,儘管我知道,我這一生,都未必看得到那樣的中國。」


  紹廷看著連城的眼睛:「你一定看得到的。」


  「卻不知道那還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或者五十年?」連城笑道:「步步荊棘,我卻未必有那麼大的命呢。」


  紹廷神色一肅:「不要亂說。」


  連城嘴角帶著微笑:「跟那些年輕學生們在一起,我忽然便會覺得自己老了。但是跟他們在一起,又會覺得自己在漸漸變得年輕了。已經忘了我是在什麼時候,有過像他們一樣簡單的熱誠。」


  已經忘了什麼時候嗎?紹廷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


  他還記得,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


  「大帥……大帥……」看到房間里煙斗的火光明滅閃爍,房間里卻黑沉沉地沒有一點亮光,羅副官忍不住輕輕喚了兩聲,見傅大帥扭過頭來,忙道:「我給您沏了茶來。」


  「大帥……」倒上了茶,見傅堅不語,羅副官忍不住又叫了一聲。


  「學生們倒是走了,下一步,還得好好想一想。」傅堅伸手拿起了茶,沉吟道。


  「大帥這一次,雖然是出人意料之舉,但絕對是好處居多的。」羅副官歡喜道:「想必不等大帥回到郾城,上海的報紙便會寫出報道了。報道的風向也必然是稱揚之辭,因為大帥的一番話,不管是北方的內閣還是遊行的學生,都是願意聽到的。」


  傅堅飲了口茶,笑道:「你也說了是利大於弊,也有那麼多不利,你倒不說了。」


  羅副官賠笑道:「也不過是大帥的上海之行暴露了而已,但是他們終究不知道大帥是二十天前就來了上海,只會以為大帥是剛剛到此。可是大帥也已經說明,是因為遲遲不見和談的結果,心懸於此,所以才來的。如此,內閣的人,甚至是全國上下,只要支持和談,便樂於看到大帥這一句話。就連那些學生代表,罷工的工人,喧喧嚷嚷鬧了這麼久,也是始終支持統一的。」


  傅堅笑了笑:「若事情當真就像你想象的這樣,那就真的太簡單了。我所擔心的,既不是北方的人,也不是遊行學生,這些人既然容易被打發,也就根本不足為慮。」


  「大帥所指的,是皖系還是……那些日本人?」羅副官試探道。


  「都是。」傅堅的笑容已經褪去:「皖系的勢力已成,自然值得憂慮,但是樹大招風,忌憚他們的,總有比我們更甚的。不用等我,便有人要對他們出手。至於日本人——」


  「雖說只是拿他們當靠山,可如今你看哪一派哪一系,沒有靠山能夠立足?可是他們卻又不甘心只當靠山——想也知道,不管日本還是英、美、德,誰是甘心白白給你當靠山的?誰不是希望當操縱傀儡的那個人,坐收漁利?所以——」


  傅堅皺著眉搖頭:「跟他們究竟是遠是近,這中間的分寸,實在難以拿捏。我本是在托皖系的人出面居中調解,想要讓喬公給出一個說法,誰知喬公他們矢口否認。我手下傷了八個人,此事喬公若不給出說法,我以後還怎能再與他們共事?可是若我棄了喬公他們這座靠山,喬公他們下一個要扶植的,自然便是皖系的人了。這一增一減、此消彼長之下,我與皖系的實力對比,便相差更遠了。」


  羅副官低頭半晌,忽然大聲道:「大帥,我倒是有一個辦法!」


  「什麼?」傅堅素來了解這個副官,雖然他想事遠遠跟不上自己,但偶爾也會有些自己想不到的念頭,正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


  「咱們的行蹤,定是從皖系跟喬公他們的人口中出來的。」羅副官道:「可是這件事情,咱們並不是只有被動的份兒,咱們不是也知道皖系的人在哪裡嗎?」


  「你說是……」


  「雖然咱們不便說出喬公他們的所在,但是皖系的所在,難道不能說出去嗎?大帥您是一省省長,是內閣的人,來此一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皖系乃是軍閥,和談的會議也已經開過了,他們去而復還,卻是說不過去了。除非是別有用心。」羅副官道。


  傅堅用手指篤篤地敲著桌面:「這一點,容我好生想想……」


  ……


  「諸位,時間差不多了。」紹廷走向會長,步履緩慢從容,彷彿不曾受過傷一樣。小易跟在紹廷身後,神色卻比他要緊張的多。大小姐忽然回到了巷子里,告訴他少爺受了傷,讓他去保護少爺。待小易到了少爺的房間,他獨自坐在沙發上,沉靜的氣息與房間冷清的空氣幾乎已經融為一體,一如平時沉默而孤獨的他,讓小易不由得有些同情他的孤獨。而少爺的身影,孤獨中透著傲然,一身錚錚之氣,又讓人自然生出一股敬畏。彷彿這樣的人,天生便是峭然孤立的,只能讓人仰望,卻也註定要孤單。


  能與他並肩交談的,只有跟他一樣高高屹立的孤峰,或者,是帶著羽翼能夠在高空任意翱翔的鳥兒。


  前者,是像老督軍這樣的英雄人物,而後者,或者只有大小姐了。


  太陽已經落山,遊行的學生在漸漸散去,然而道路上並不平靜。


  因為各行各業的工人都紛紛罷了工,平時有序的生活秩序已經被打破,學生遊行的熱度絲毫沒有因為時間的關係而退散,反而因為時局的微妙改變而愈發熱烈。


  巡警只是慣例維持街道秩序,但實則已經懈怠了許多。


  真正讓人忌憚的,是駐紮在港口碼頭等處的軍隊。


  車子走在擁擠混亂的路上,會長的臉色始終鐵青,眼下已經是如此,不知到了碼頭更會如何。


  倒是跟他同坐一車的紹廷,始終神色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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