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避無可避

  連城搖了搖頭,垂首去喝水。


  娑羅怔了片刻,道:「還是和談的事情嗎?我就知道,這件事情不會這麼輕易結束。」


  娑羅看著連城的雙眼:「可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跟孟先生這樣擔憂。也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跟孟先生一樣,走到哪裡,都帶著許多人的目光。問題還是在你們這裡吧!」


  這件事沒有必要隱瞞,連城便應了。


  「我能否幫你?」娑羅問得直接。


  連城抬起頭來,目光中有些難以掩飾的詫異。


  娑羅看到連城的眼神,淡淡地道:「你若是疑心我,那便當我沒有說過吧。」說罷,便轉到了一邊坐下,不再說話。


  雖然連城對娑羅的身份還有些懷疑,但她感覺得到,娑羅是真的想要幫助自己。而事實上,不管是今天上午進入和談會場,還是下午林醫生為自己治傷,娑羅都幫了連城不小的忙。


  可是剛剛經歷了一場背叛,連城又怎能放心,再轉手將自己、紹廷和孟家軍的命運,交給別人的手上。


  琳兒已經救了出來,可夢月兒還沒有消息……


  方才和談會場之上,自己的態度……


  不知夢月兒,是否還有迴轉的餘地。


  夢月兒,是我對不起你。


  夢月兒,我一定會設法救你!


  可是張新娃,還有胡成……


  他們卻已經……已經死了!

  連城斜倚在榻上,雙眼沒有絲毫焦點,似乎只是在茫然出神。但握著水杯的手,已經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骨節分明。


  藥力的緣故,讓連城的眼皮漸漸變得沉重。


  昨天晚上紹廷將連城帶回去之後,也是用了藥物,才讓她睡著的。因為知道連城定然無法入睡,紹廷還是讓林醫生給她一些安眠的藥物。


  連城沒有拒絕。


  如果不用藥物,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辦法睡著。


  因為只要閉上眼,便能看見那個沒有人看守的房間里,張新娃跟胡成,倒在血泊中。


  張新娃已經氣絕。他是湯彥的舊部,卻在湯彥叛亂的那一天,因為保護連城而被子彈打碎了肩胛。傷勢剛剛痊癒便又跟著連城到了上海,卻終究在這裡喪了命。


  胡成還有最後一絲氣息。連城已經忘了自己的嗓子有多疼,用儘力氣喊了許久,胡成茫然的眼睛里,方才有了一絲神彩,認出了連城。雖然還有一口氣,卻已經註定是不治之傷了,連城強忍著心中沉痛,問他還有什麼遺言或者遺願。最後能做的,也只有問一句遺言。


  「大小姐……傅少爺……小心……傅少爺……」


  這句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連城最後一絲希冀,也就此破滅。


  琳兒總算找到了,夢月兒還沒有在連城面前出現過,還有一些希望。


  可是張新娃跟胡成,卻是分明死在了眼前的。


  而且,是因為連城而死。


  這種悲哀沉痛,除非親身所經歷,別人是無法明白的。


  連城明白,卻只能壓在自己一個人的心裡。只要還醒著,便沒有辦法不去想,而且,會讓人根本無法入睡。


  可是連城知道,自己不能垮掉,所以她吞下了林醫生給的安眠藥。


  明天,將會是新的一天了,明天的局勢,將和今天全然不同,明天的壓力,將比今天更大更重。


  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在人前示弱,一分一毫也不行。


  尤其是,尤其是那個北方代表,眼神陰鷙,嘴角卻是帶著一絲莫名的笑,彷彿已經掌握了某種東西,勝券在握……


  連城確定那個人的笑是在對著她,可是她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想要什麼……


  眼皮越來越沉,連城緩緩閉上了眼睛。只是腦中糾結的思緒,卻似在拚命阻止她的困意。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好像有什麼就要想起。


  可是腦中一片發懵,卻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連城漸漸合上了眼睛,只覺得手中忽然一沉,驀地驚醒了起來。


  電石火光的一瞬間情形,連城忽然想起,她說支持和談的時候,那個人陰鷙的眼中露出了一些威脅之意,而之後她說不會立刻簽字時,那個人嘴角的笑,卻又忽然變得深了。


  尤其是,南方代表跟北方代表爭執起來的時候,那些北方代表一致都是緊張的神情,彷彿謊言即將被戳破了異樣的緊張,可那個北方代表,嘴角卻仍是那一絲陰刻的笑,好像他只是在看一場好戲,又好像,他對事態這樣發展,十分滿意。


  這人與北方代表站在一起,可他的態度,卻不是北方的態度。


  表面支持北方,實則不希望和談成功的——


  是中部!

  手中忽然一空,水杯卻沒有掉在地上,而是被娑羅拿在了手裡。


  連城只覺得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剛才驀然的驚懼,讓她後背一陣陣發涼。


  緩了片刻,連城方才茫然道:「娑羅,你一直在看著我嗎?你還沒有休息嗎?」聲音很低很輕,但比起之前撕裂沙啞的情形,卻已經好了不少。


  娑羅將水杯往一邊一放,卻不說話。


  「娑羅,謝謝你!」連城輕輕道。


  「我可沒有想幫你,我只是怕杯子被摔壞了。」娑羅淡淡地道。


  連城不知道娑羅為何會這樣,但也察覺她的心緒不好,只是此刻心裡一直想著方才想到的事情,根本無暇多想別的,只是說了句:「娑羅,時間不早了,你也快些休息吧。」


  娑羅將水杯放在一邊,卻並不理會連城的話。


  連城怔怔地看著娑羅的背影:「娑羅,你怎麼了?」


  「孟大小姐,你這是在關心我嗎?」娑羅並不回身。


  連城察覺娑羅的語氣頗有些異樣,卻不知是為何,「你幫了我這麼多,我自然關心你。」


  娑羅驀地回過身來:「那要是我沒有幫過你什麼,你就不會管我了嗎?」


  連城被娑羅嚇了一跳,呆了片刻,方才道:「當然……當然不是了!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還並不認識你啊……」


  「你既然不認識我,誰讓你去多管閑事打抱不平了?你不去管我,我不見得就被那潑婦的人打死在那裡,你去出頭打抱不平,害得我原本要跟那個姓黃的打聽的消息也打聽不到了,你去出頭打抱不平,跟那些人大打出手,讓我一下子就在會館出了名!你去出頭打抱不平,害得我……害得我……」娑羅說到最後一句,忽然吞吐了起來,許久也沒有把話說明白。


  連城腦中本就在一陣陣地發懵,聽到娑羅這般一連串地說出啦,更加有幾分發懵。


  娑羅忽然住口不語,轉過身去,連城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默然片刻,連城只覺得腦中越來越暈,斜斜倚在了榻上,看著娑羅的背影越來越模糊,低低地道:「娑羅,這些話……能不能明天……明天再說……你……你先休息吧,你不累嗎……」


  「你再殷勤好心,別人還是不領情,你的一片心意,別人也只會置若罔聞!」娑羅聽到連城的話,竟然不由得惱了起來。


  連城發懵的腦中驀地閃過一絲清明,她強自抵抗著鋪天蓋地的睡意,勉強掙扎著理清思緒,緩緩說道:「我不是不肯讓你幫忙,只是……只是……」


  娑羅聽了連城的話,轉過身來:「只是怎樣?」


  「娑羅,我原不必瞞你,我如今前途艱危,困難重重,進退兩難,明天事情會變成怎樣,誰也不知道。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或許隨時便會賠上一條性命,可是……你又何必……孟家……跟你又沒有任何關……」連城的目光又漸漸變得迷離,但還是勉力將這些話說了出來,只是藥力已經發作,無可抵抗,終於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娑羅有些驚訝地看著連城,見她合眼睡去,放在薄被之外的手卻是緊緊地攥著,而一雙纖眉也緊緊蹙起,顯然雖然已經睡著,卻還擔著極重的心事,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娑羅斜倚在長長的沙發上,一隻手支著腦袋,怔怔出神。


  習慣了黑白顛倒的夜生活,外面歌舞的聲音兀自沒有散去,窗帘雖然已經遮得嚴嚴密密,但窗外霓虹閃爍的情景卻是可想而知。


  娑羅全無睡意。


  房間里只剩下了昏黃的燈光,恍惚能看見連城的臉,雖然她已經睡了許久,但蹙起的眉毛,始終沒有舒展開來。


  後腦忽然受到重擊而後人事不知,門外的守衛說的那些話,讓尚不清醒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忽然出現的璟存的聲音,卻是那麼冰冷;躺在血泊里張新娃和胡成,胡成臨死之前,一句小心傅少爺……


  還有琳兒,還有夢月兒,都被抓了起來。


  不過一日之前,她還倚在那人的懷裡,只想等這和談的鬧劇落了幕,便跟著他回郾城去。雖然風雨不能停息,但有他在身邊,似乎再大的風雨都無所謂了。


  可是不到一日之後,她卻是身陷囹圄,身邊重要的人不是被殺便是被俘。


  人前還要打足精神去應付和談,應付政敵,不能絲毫示弱,不敢絲毫想起這些,因為連城知道,她經不起。


  可是如今終於睡去,再強的自製,也都無用,那一點一點,還是進入了夢裡。


  避無可避。


  分明是精緻驚艷的眉目,如今卻滿是擔憂驚怖。


  娑羅向著連城看了許久,方才輕輕說道:「想不到,我們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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