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君王善惡
石室中,氣氛有些壓抑,安靜得有些出奇。
拓跋昇固執地站在一旁,一言不發,他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自己的身世,卻又倔強地不願向拓跋力微開口。他的骨子裏有克烈人與生俱來的執拗,那是一種對心中理想的堅持,對殘酷現實的不屈,它早已化作青銅之血在世世代代的克烈人身體中流淌。
不過,拓跋昇卻又與地道的克烈人不同,他沒有武威雄壯的身軀,沒有粗獷不羈的外表,也少了幾分草原人該有的豪邁豁達,整個人如同是厄爾木河的水清澈而又溫柔,在猛烈的暴風中卻也能掀起駭然的浪濤。
拓跋力微眼神充滿了慈愛,卻也有著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思念。看著年滿十五歲的小兒子,他感覺好似又回到了十四年前,金黃的陽光灑滿青陽草原每一個角落的傍晚,在陰山的腳下與拓跋昇阿娘相遇的那一刻。
哎,昇兒終是像他阿娘多一些。
拓跋力微歎息一聲,打破了漫長的寧靜,他說:“昇兒,我知你心中有怨。你怨恨我將你拋在陰山十二年,不管不問;怨恨我為了統一幽州,不顧百姓的生死,發動殘酷的戰爭,屠戮其他部族的子民;你怨恨我不分青紅皂白,將你打入這大牢之中。在你的眼裏,我就是一個昏庸無能,殘暴不能的大君,一個無情冷血的阿耶,對嗎?”
“難道不是嗎?你本可以饒恕那些在叛亂中已然投降的將士,可你還是下令將他們全部誅殺。你是草原的大君,那些戰敗部族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他們是無辜的,為什麽你要將他們貶為奴隸,讓他們屈辱的活著……”
大合薩一直教導拓跋昇,民為社稷之本,一個君臨天下的王,不可以噬殺,而該用仁德之心去感化子民,讓他們歸心。這一年多的所見所聞令拓跋昇漸漸明白一個道理,有時候,戰爭是為了實現和平的一種最為無奈的手段,但他無法理解,拓跋力微為何寧可用最為極端的方式鎮壓,甚至是鏟除有可能威脅到社稷的敵人,也不願止息戈矛化解仇恨。
究竟是大合薩錯了,還是權力腐蝕了人的善良仁慈,使得坐上君王寶座的人隻懂得霸道強權?
拓跋力微的臉陰沉了下來,看向拓跋昇的眼神變得犀利無比。拓跋昇則是無畏無懼地直視其雙眼,他想要以此相逼,讓拓跋力微承認他是一個善惡分明的君王,一切都是他的無奈之舉,而非本心所願。
父子對峙,拓跋力微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他不苟言笑地問:“善惡對錯在你的眼裏當真有那麽重要嗎?”
“人若善惡不分,那與畜生又有和分別?”
“你……好,好啊,沒想到我拓跋力微英明一世,竟然生出你這麽個頑固不化的狼崽子。”拓跋力微臉色鐵青,怒極反笑,指著拓跋昇的鼻子怒斥道:“你說得沒錯,可我是大君,草原的主人!”
“什麽是善,什麽是惡?賞罰分明,讓將士上陣浴血殺敵是善!廣開言路,招納治國之賢才是善!維穩朝堂,讓群臣勠力報國是善!恫嚇國賊,殺千人能救萬萬人是善!為小善而婦人之仁,縱容部族犯上作惡,禍亂一方,才是為大惡!若能讓幽州統一,免於災荒人禍,哪怕君王一怒,伏屍百萬又有何妨?”
拓跋力微的衣袍無風自動,君王睥睨天下的氣勢於無形中伴隨著他的一言一行如風浪在狹小的石室內激蕩翻湧。拓跋昇見之聞之,一時竟是錯愕得無言以對,愣在當場,反複思量。
“昇兒,你要記住,君王之政,若以粗淺是非論之,管中窺豹,豈非偏頗不公。政之善惡,當論於天下。君王之善,善之於利天下太平繁榮,澤被萬民;君王之惡,惡之於心無天下,政不通,則何以言人和。”
拓跋力微雙手扶著拓跋昇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昇兒,草原天災不斷,又是苦寒之地,百姓們常常食不果腹。隻有完成幽州的真正統一,讓各部族之間實現真正的融合,才能避免更多的戰亂發生。阿耶老了,你若是還有理想,不要抗拒你的身份所帶來的權力。”
說著,拓跋力微袖中掏出一塊袖珍係著金線流蘇的圓形黃色玉牌,石牌剔透,正麵有一團拇指大小的殷紅,恰似東升的太陽,背麵刻有“克烈”二字。
“克烈血玉,整個草原上隻有兩人可佩得。戴上它,成為克烈部的世子,好好駕馭那些願意追隨你、擁戴你的人,實現你的理想,讓百姓安居樂業,恢複奴隸的自由,讓他們有尊嚴地活著。”
拓跋昇盯著華光流轉的克烈血玉,五感交集,眼眶泛紅,他抬頭看了看拓跋力微,重重地點點頭。
“你和你的阿娘生得還真像,一樣的善良,就連眼睛也都是一模一樣。”拓跋力微見拓跋昇接過了克烈血玉,暗自鬆了一口氣,好似壓在心口的千斤巨石終於落了地,整個人隨之也顯得更蒼老了幾分。
“阿娘……”拓跋昇身子一怔,眼中閃現出明亮的光芒,但見拓跋力微滿臉淒淒的神色,欲言又止。他心中想,那段過往對阿耶而言,或許是一段最不願提及的傷心往事吧。
拓跋力微麵露苦笑,盯著牆壁上飄忽不定的燭火,目光有些遊離,好像是在回憶著與拓跋昇母親相識的過往。
過了很久,收回了遊離的目光,拓跋力微微微歎息一聲說:“這件事要從三十年前,那場奇詭的暴雪之夜說起……”
三十年前,克烈部還隻是草原上一個勢力弱小的部族,生活在幽州極北的苦寒之地,那是一望無際的雪原和漆黑得令人恐懼的密林——示祭之森。
克烈人生活極是艱苦,不似其他部族擁有草原土地畜牧牛羊,他們隻能在示祭之森中狩獵,常年與森林中的猛獸搏鬥。苦寒惡劣的環境逼得了克烈人不論男女皆為勇猛的戰士,善於刀箭之術。
當年克烈人的生存環境比之現今麵臨饑荒的草原牧民更加艱難,但是他們天生不屈,而且淳樸好爽而又樂觀,苦中作樂,也從未有統一幽州的野心。
隻不過,這一切終止於一風雪狂暴的深夜。那高不可及、巍峨壯觀的鮮卑山上,有一神秘的老者赤腳踏著寒風冷雪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