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葬歸息
初入黑水城,拓跋昇一夜輾轉難眠,好不容易在天明時分睡了過去,卻又被那一場奇怪而又令人發怵的夢境給驚醒。
擦了擦滿頭的冷汗,拓跋昇下了床榻,便聽帳篷外傳出陣陣淒厲的哭聲。皺著眉頭,心下狐疑,難道那些大王們又來強搶各部族的奴隸了?
便在此時,烏日娜提著兩桶滾燙的熱水走進了帳篷,見到拓跋昇,烏日娜放下水桶行禮道:“烏日娜見過世子。”
“烏日娜,外麵發生了何事?”
將兩桶熱水倒進浴桶中,試了試水溫,烏日娜轉身又要替拓跋昇解衣寬帶。拓跋昇從未在女人麵前解過衣裳,有些不知所措,雙手緊緊地抓著衣領。
烏日娜見拓跋昇如此抗拒,便不再堅持,轉身將桌上的草藥倒進浴桶中,一邊說道:“今日克烈部舉行天葬儀式,大君親自送各部族亡故的將士去棲霞穀,外麵那些奴隸,隻能遠遠地看著送葬的隊伍出城,難免傷心欲絕。哎,都是苦命的人。”
拓跋昇走到帳篷口,撩開帳簾,見奴隸們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心中多有不忍,於是抬眼看向前方通往黑水城外的寬闊大道,一行長長的隊伍身穿著素衣,手上捧著成熟的稻穗,井然有序地走出城。
人群中有一人手捧斷刀分外惹人注意,拓跋昇的瞳孔猛地收縮,雖未看清那人生得何般模樣,但是背影他再熟悉不過,那是他的阿耶,拓跋力微。
草原人相信,盤韃天神是九州的創始之神,他創造了浩瀚的海洋和無垠的草原,各部族人都是盤韃天神的後代。死亡對於遊牧民族而言從來不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情,相反他們認為安息的亡魂可以超脫苦海,回到盤韃天神的懷抱,化作美麗的星辰,指引著親人前進的方向。
因此,各部族之間為了生存,戰爭永無休止。然而在硝煙散盡之後,勝利的部族都會為死去的勇士舉行盛大的天葬儀式,將他們送往北方的棲霞穀,讓亡魂得以安息。
拓跋力微作為草原的大君,以他今時的身份地位,完全沒有必要親自送死去的將士前往棲霞穀,更何況這死去的將士中,大多是背叛他的各部族勇士。
目送著送葬的隊伍消失在黑水城,拓跋昇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拓跋力微的舉動讓他生出了些許好奇。
阿耶……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世子大病初愈,不宜再受風寒。”烏日娜瞥了一眼帳外,將世子請進帳中,隨後又朝火爐中添了些炭火。
炙熱的藥湯沒了身子,拓跋昇感覺全身的鮮血都開始沸騰,然而他卻沒有半點不適之感,反而是覺得骨頭深處的陰寒被驅散殆盡,通體暢爽之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呼吸平穩,口中發出輕微的呻吟。
一旁伺候地烏日娜臉上確實露出了訝異的神色,隻見拓跋昇的皮膚呈現出淡淡的紅澤,尤其是他的後背竟是出現一個猩紅如血的紋身。
乍一看那紋身像是一張閉著眼睛的人臉,再細瞧那紋身又好似一對合上的羽翼,說不出的妖異。
在好奇心地驅使下,烏日娜伸手想要去摸,還未觸及便見那紋身光芒陡然大盛,烏日娜連忙縮回手,那紋身的光芒這才漸漸隱退。
“烏日娜,大君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拓跋昇忽覺得後背有些發癢,於是下意識地伸手撓了撓。
“不過大君定是喜歡世子的,否則又怎會一大早差人送來草藥。”
“是嗎?也許他這麽做隻是想讓心裏好受些罷了。”說罷,拓跋昇整個人紮進了藥湯裏,心中的結尚未解開,他不知該用什麽態度對待拓跋力微。
烏日娜不過是一階奴仆,尤又豈敢在背後議論大君,這可是殺頭的死罪。她注視著浴桶裏的拓跋昇,眼神有些複雜。
……
連續多日的風雪,整個草原一片銀裝,宛若墜落於人間雲海。
陰山以北的雪原上,送葬的隊伍深一腳淺一腳剛剛留下的清晰足跡,便被一列列牛車馬車軋得麵目全非,隨著隊伍的漸行漸遠,痕跡被無盡的風雪掩蓋。
拓跋力微上了年紀,捧著數十斤重的斷刀行了幾十裏路,手臂發酸得緊,於是將斷刀交給了一旁跟隨的呼倫泰。
“大君,以您高貴的身份,又何必親自送逆賊的最後一程呢?”
一首安息送魂的號子唱罷,克烈部的祭師奧敦格日樂·薩布奇放慢了腳步。
祭師在草原上的地位僅次於合薩,他們一生侍奉盤韃天神,負責主持祭典。每一任祭師都需獲得合薩的認可,完成啟明洗凡之禮,方能成為受人尊敬的祭師。
敦格日樂是大合薩烏罕·約達爾十二年前前往陰山時,主持啟明洗凡之禮認可的最後一位祭師。
“他們是逆賊,也是我的子民。那格龍沁更是我的結拜兄弟,他叫我哥,我來送他,誰敢說不。”
“那格龍沁到底為什麽會叛亂,隻是因為世子是災星轉世的傳言?”敦格日樂問。
“他要殺我無辜的小兒子,我怎能容他。”拓跋力微停下腳步,坦言道。
“可他那麽忠誠,還替你鎮守西部抵禦高巨族的侵擾。”
“我是大君,若是連自己的兒子都護不了,如何能掌管草原,又何談統一幽州。”
“那你就不能給他一次機會嗎?”
眼看著拓跋力微將成為千古以來唯一一統幽州的大君,身為克烈部的祭師,敦格日樂迫切地想要見證克烈部有史以來最為輝煌的時刻。可是一場叛亂使得克烈部的實力大為折損,敦格日樂實在是想不通,那格龍沁和那些部族的首領曾經立下的無數戰功難道不能免於死罪嗎?
為了一個災星轉世的世子,敦格日樂覺得十分不值。
“我給啦,我讓厄羅多給他帶話,隻要他屈服我就能讓他活命。你是了解他的,他那樣的男人,讓他屈服,他不如去死。”
拓跋力微不耐煩地瞪了敦格日樂一眼,他知道敦格日樂心中在想些什麽,但凡有一絲轉圜的餘地,他也不會殺了滅了那些部族。
“敦格日樂,你知道草原上為什麽有這麽多的戰爭嗎?”
拓跋力微伸手托住兩片雪花,抬頭仰望著朦朧的風雪蒼穹,歎息一聲,又說道:“太窮了,吃不飽啊。要是人人能吃飽,也許這草原上就會少很多你殺我、我殺你的事情,那格龍沁也不會因為一個傳言,而率著部族叛變,想要拿我的小兒子祭祀盤韃天神。”
“可草原就是這麽窮,你吃飽了他就吃不飽,冬天了連牛羊都會餓死。”
敦格日樂抬手指著遠處積雪不化的山峰,說道:“你看看這場雪,不知下到什麽時候才能停,沒有那些死去的人,又怎麽會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土地肥沃,麥子堆得比山還高,終年都不下雪。”
“草原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
“東陸。”
“可東陸和我們隔著海啊。”敦格日樂沒好氣地說,他覺得拓跋力微的想法過於天真。
“隔海怕什麽,我們渡海過去。敦格日樂,你說我要能從東陸搞來糧食,暫緩饑荒,那這草原上是不是會少了很多戰爭,青陽以南的那些部族還需要派兵攻打嗎?”
草原的饑荒越來越重,往年通過戰爭掠奪來的糧食也能彌補克烈部以及各歸屬部族糧食的短缺,但是隨著克烈部占據的土地越來越多,各部族人規模也越來越大,糧食短缺的問題日益嚴重。
這些年,拓跋力微意識到,他的阿耶拓跋詰汾彌留之際一再囑咐的南遷之地,不是陰山,也不是青陽以南,而是東陸,一個能夠養活整個幽州子民的地方。
“我需要一個人替我去東陸。敦格日樂,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也是克烈部唯一的祭師,我相信隻有你才能說服大合薩下山。”
“可烏罕大合薩曾經向盤韃天神立下毒誓,有生之年不會下山,即便是我,也未必能將他請下山。”
“為了克烈部,為了整個草原,敦格日樂,大合薩必須要請回都城。”拓跋力微鄭重地說。
“但願烏罕大合薩能夠憐憫草原上無辜的人,待天葬儀式結束,我便去一趟陰山。”
敦格日樂被說服了,他也想看看一個人人都能吃飽的幽州會是何般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