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呼倫家的決定
黑水城東城區是草原上最具有勢力和財富的人所居住的地區,將軍府坐落於東城區一個非常不起眼的位置,與那些富商權貴的闊氣府宅相比,將軍府略顯寒磣。
然而,便是這座簡陋的府宅,卻讓人不敢生出半點輕賤之心。將軍府前有兩隊帶刀士兵,身上早已積下了厚厚的白雪,在嚴冬苦寒之中,腰板依舊挺得筆直。他們的眼睛卻時不時瞄向一處,飽含著關切和羨慕之情。
眼光所落之處,正是一位雍容美麗的婦人,手中抱著一件上好的狼皮大氅,正目不斜視地盯著遠方。
娜仁托婭,呼倫泰唯一的妻子,拓跋力微最為疼愛的親妹妹。聽聞呼倫泰和五大王凱旋而歸的消息,她便早早地站在府前,等待著丈夫的歸來。這一等,便是數個時辰。
幽州之地不似東陸富庶,草原雖是遼闊,但人們依舊要麵臨饑餓,戰爭如同晝夜交替一般司空見慣。娜仁托婭習慣了目送身披甲胄的丈夫離開,也習慣了站在府前孤零零地等著丈夫凱旋歸來,在第一時間分享他的喜悅。
風雪交加的朦朧天色裏,馬蹄聲漸行漸近,聲音愈發清晰,娜仁托婭的心仿佛被牽動了一般,身子微微一顫,心中仿若懸著的千斤巨石終於落地,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神情。
自從呼倫泰這一次領兵外出,娜仁托婭一直惶惶不安。她從不過問政事,但作為大君的親妹妹,卻深知朝堂的波詭雲譎。她知道,小侄兒拓跋昇的回歸,將會在朝堂上掀起驚濤駭浪,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
“我回來了。”
馬背上的呼倫泰遠遠便瞧見了府門前的那道讓他念念不忘的身影,臉上不禁洋溢出幸福的笑容。他知道,娜仁托婭一定會不顧下人們的勸阻,固執地在風雪中等他歸家。
“回家便好。”
娜仁托婭將手中的大氅披在呼倫泰的身上,抱著他的手哈著熱氣,兩人略作寒暄便進入了將軍府。
呼倫泰除去身上的大氅和盔甲,撣了撣塵雪,目光投向桌上那燉的得咕咕直冒熱氣的羊肉,饑餓之感襲來。
先前在王殿中,為了不卷入世子之位的紛爭,一直裝睡的呼倫泰並未進多少食物,隻靠腹腔中燥烈的酒水維持著身體的熱度。顧不得燙,呼倫泰撈起一塊羊肉,大快朵頤。
“今年的這場雪恐怕是停不下來嘍。”呼倫泰飲下一杯烈酒,打了個飽嗝。
“是啊,照這種情勢下去,來年開春,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死於這場風雪之中了。”
往火盆裏添了些白炭,娜仁托婭注視著跳動的火焰,腦海中卻盡是十二年前,那場風雪中的累累凍骨,說不盡的感傷。
“你啊……”見娜仁托婭獨自感傷,呼倫泰歎息一聲,安慰道:“這些年死去的人還少麽,盤韃天神早已安排了每個人的命運,你又何必用那些不相幹的人之死來折磨自己呢。這世道,誰是無辜的,誰又不無辜呢。”
娜仁托婭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斟著酒問道:“你見到那孩子了?”
“嗯,見到了。”
“那孩子一出世便吃盡了苦頭,但願有大君照看,往後的日子能過得容易些。”
“他那三位哥哥都是豺狼虎豹,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罷了。奴隸王哪有那麽好當的,大君給那些奴隸的糧食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你若是想那孩子,這幾日便多備些吃食去看看吧。”
娜仁托婭驚詫地看著呼倫泰,問道:“他可是克烈部的世子啊,大君怎會讓他做奴隸的王?不行,我要去找大君問問,堂堂克烈部的世子怎能與一群奴隸住在一起,這也太有失體統了。”
“大君自有他的用意,你就別操心了。”
想起王殿中拓跋力微的一番話,呼倫泰隻覺得心中堵得慌,連續幹了三大碗烈酒,問道:“蘇德睡了嗎?”
“睡下了。”
“去將他叫過來,我有事要跟他說。”
“有什麽重要的事不能等蘇德醒來再說,你也累一天了,早些歇息吧。”
“不能再等了,這件事關乎整個呼倫家的未來。”
娜仁托婭見呼倫泰麵色如此凝重,心中大致猜到,這件事應是與世子有關。於是將蘇德叫醒,一家三口圍在火爐旁。
蘇德年僅十五歲,卻有著一副大人的身軀腰板,稍顯稚嫩的臉卻透露出草原人的英武與豪邁之氣。隻見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娜仁托婭,又看了看沉默的呼倫泰,於是撓撓頭問道:“阿耶,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非得要現在說。”
“蘇德,我在你這個年紀已經上陣殺敵了。有些事也不必瞞你,大君有意在軍中給你安個閑職,日後陪伴世子習文練武,你可以願意?”
“就為這事?阿耶,既然大君有令,那應了便是,世子又不是吃人的豺狼。”蘇德打了一個哈欠,渾不在意。
呼倫泰見蘇德滿不在意的樣子,頓時有些不快,眉頭都擰到了一起,他嚴肅地說:“蘇德,此事關係呼倫家的未來,你可要想清楚了。世子剛回都城,王子們的爭鬥便開始了,如果你應了,那麽呼倫家便與世子的命運牢牢綁在了一起,世子敗,呼倫家則亡。”
蘇德轉身拿起桌上的酒壺,仰頭猛灌了一口,隨後將剩餘的酒水倒進火盆之中,火苗頓時躥起尺高,熊熊炙熱逼得呼倫泰和娜仁托婭向後仰去,遠遠的避開那火焰周遭滾燙的熱氣。
“蘇德!”呼倫泰怒目圓瞪,抬手便要抽蘇德。
“這把火隻會越燒越旺,阿耶,你覺得我們有退路嗎?”
呼倫泰的手停在空中,雙目中綻放出異彩。他上下仔細地打量著眼前這位不學無術的二世祖,竟有那麽一瞬間感覺自己不認識蘇德了。
“阿耶,你是克烈部的大將軍,掌管草原最為精銳的鐵騎。按理說任何一方勢力都該想方設法的拉攏你,然而他們一直按兵不動。為什麽?他們知道阿耶你忠於大君,大君也正是知你的為人,才會提出讓我去陪世子習武。”
“如果阿耶你拒絕了大君的提議,用不了多久,不僅大將軍之位要易主,而且我們呼倫家隻怕很難在都城立足。大君、王子和他們背後的勢力都在逼迫,阿耶,我們已無路可退,若再不選擇,終將無路可走。”
蘇德語出驚人,娜仁托雅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在做夢,她伸手摸了摸蘇德的腦門,嘀咕道:“這還是我的蘇德嗎?”
“阿娘,我當然是您的蘇德。”
蘇德淡然一笑,轉頭麵向呼倫泰又說道:“阿耶,你覺得世子如何?”
麵對拓跋力微時,呼倫泰的回答有所保留,點到為止。但此刻麵對蘇德,呼倫泰沉思了片刻,開口道:“世子仁厚聰敏,身上有大君的影子。”
“能夠在城外力抗大君,收服奴隸三萬餘眾,不管他是有心所為,還是歪打正著,這樣收服人心的手段簡直與生俱來,他注定是為繼承大君之位而生。”
蘇德在城牆上親眼目睹拓跋昇對大君拔刀相向,也見證了奴隸跪地臣服拓跋昇的情景。從那一刻起,他便作出了決定,這偌大的草原上,隻有拓跋昇一人,受得起他的擁戴。
“看來你已經決定支持世子了。”呼倫泰說。
“世子之位關乎大業正統,名正言順、大君態度和部族支持缺一不可。四王子恰恰兼得,阿耶效忠大君,立場未變,而我隻是奉命而行,既可堵眾人之口,又能趁此機會與四王子交好。至於草原上那些對四王子不利的傳言嘛,人都是趨吉避凶,不足為慮。”蘇德說。
“好!不愧是我呼倫家的孩子。蘇德,既然你認定了,那呼倫家便拚上一切,也要助世子成就霸業。”呼倫泰不假思索,拍了拍蘇德肩膀,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神色。
其實呼倫泰在回府的途中便已作出了決定,他之所以要與蘇德商量此事,便是要告知他呼倫家已經沒有退路,以此激發他的鬥誌,卻沒想到蘇德竟是將都城形勢看得一清二楚,心中甚為寬慰。
為了蘇德,他願意賭上呼倫家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