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烏日娜
昏沉之中，拓跋昇感覺好像做了一個非常漫長的夢。
那是一個寒冬臘月的深夜，漆黑的密林在狂風呼嘯中，發出令人心底直發毛的嘩嘩響聲。寒意如潮水般湧來，白氣直從口鼻冒出，不多時天空便飄起了爍爍銀光的雪花。
密林深處，忽明忽暗的火光牽動著拓跋昇的心，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影綽綽間，瞧得一群穿著與青陽平原上有些區別的牧民正架著篝火，烤著獵回來的食物，臉上洋溢著歡欣的笑容。
篝火散發出的暖意令拓跋昇感到饑腸轆轆，他試著向牧民們討要一點吃食，然而牧民們依舊有說有笑，拓跋昇好像是無形的空氣一般。
拓跋昇皺了皺眉頭，不遠處那座最大的營帳中傳出的聲音吸引了他。聲音似是從人的嗓間發出，十分怪異，卻能自成曲調、大有豪邁不羈之味，拓跋昇在草原上從未聽到過的這樣一種讓人感覺無比灑脫的曲調。
人影攢動，聽營帳中人們的對話，好似在招待一位遠方的來客。
拓跋昇好奇的撩開簾子的一角，便瞧那前方正席上坐著一位虎背熊腰、氣勢威嚴的長者，腰間別著一把金刀，手上端著一個用犀牛角製成的角杯，正向左側席位上的老者敬酒。
隻見這位老者身披寬大的白色長袍，滿頭銀雪還未徹底融化，氣色紅潤，慈祥可親，不過他那雙眼睛如光如電，深邃難測。
“拓跋首領，此地荒遐，未足矣建都邑，宜複徙居，陰山以南，後代子孫，當一統幽州，拜天立國。”
老者放下酒杯，捋著如雪一般潔白的胡須，頭微微一側，瞥向帳簾旁窺伺的拓跋昇，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殺！”
場景變換，荒蕪山野之間，拓跋昇忽見一位身跨奇駒的無頭將領正舉槍朝他刺來，猛然驚醒起身，嚇出一身冷汗，全身酸軟無力。
眼睛快速掃過四周，拓跋昇發現正置身於一架馬車之中。
隆隆不絕的馬蹄聲忽然停了下來，馬車的簾子被人撩了起來，衣著樸素、頭上已有不少銀絲的婦女映入眼簾中。
“盤韃天神保佑，世子，你終於醒了。”
婦人如釋重負，揭開小爐上熱氣騰騰的湯鍋，盛了一碗香氣撲鼻的熱湯食端遞了過來。
拓跋昇下意識地接過湯碗，他看著爐上吞吐的火苗怔怔出神，腦子有些昏沉，一時想不起離開陰山之後，發生了何事，為何好端端的會躺在馬車中。
三日前，烏日娜從克烈鐵騎的手中接過昏迷不醒的拓跋昇，心中忐忑不已。
“世子不喜歡烏日娜做得肉羹，這裏條件確實簡陋了些，不過世子已經昏迷三日水米未盡，多少還是吃上一些吧。”
拓跋昇捧著碗一動不動，烏日娜微微歎了一口氣，連續多日在暴雪中跋涉，哪怕是一個壯實的漢子都未必受得了，更何況身子如此單薄的世子。
“你們都叫我世子，可我連阿耶、阿娘的麵都不曾見過。”
拓跋昇苦笑著搖頭，內心很是酸楚，也許我是草原上唯一一個連自己的阿耶阿娘是誰都需要別人來告知的人吧。
“大君將你送至陰山上撫養，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人的生世是無法改變的，按照草原上幼子守業的規矩，你就是幽州世子，是未來要繼承整個草原的人。”
烏日娜瞧著模樣幹淨，卻有些文弱的拓跋昇，心中一陣莫名的抽痛。如此清秀的孩子，當真是人們口中說的那個不該出世的孩子，他真的會給幽州帶來無盡的災難嗎？
“世子？嗬，我隻是想和草原上的那些孩子一樣，能夠陪在阿耶、阿娘身旁，放羊牧馬。”
“你和他們不是一類人，世子，你有自己的使命。”替拓跋昇掖了掖被子，烏日娜的目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瞥向窗外。
馬車後方跟著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隊伍，慕容部、山戎部、平羌部等十多個部族的族人雙手捆綁著繩索，在將士們的驅趕嗬斥聲中踉踉蹌蹌的前行，低頭一言不發。
風雪來臨時，他們目送著首領和部族的勇士奔赴戰場，心中早已做好準備，要麽迎接最盛大的方式迎接勇士們凱旋歸來，要麽帶著部族曾經的榮耀淪為大君的俘虜。
“使命？像大君一樣，帶領軍隊攻打吞並其他部落，將各部落族人虜劫為奴隸麽？”拓跋昇聞言輕蔑地笑了笑，側身撩開窗簾，趴在窗欄上。
牧民淪為俘虜的悲慘情景，拓跋昇看在眼裏，心好似被貓兒撓了一下，對那位素未蒙麵的阿耶，人們畏懼的草原大君的恨意和不屑劇增。
“哥哥，你快看，馬車上的那個哥哥長得可比烏雲姐姐好看多了。”
“他可真不像我們草原的人。”
慕容部的兩個孩子見馬車上探出一個腦袋，笑得如花一般燦爛。
“今年的雪恐怕是要停不下來了。”烏日娜看著窗外的白雪，不禁有些感歎。
“烏日娜，你不是克烈部的族人？”
草原上，各部族多是以猛獸為圖騰，唯有克烈部的圖騰是太陽。拓跋昇無意間瞥見烏日娜右耳根下有一個狀似星辰大海的紋身，如此別致的紋身他未曾見過，也從未聽大合薩提起過。
“烏日娜出身低賤，隻是克烈部的一個奴仆。”
烏日娜身子微微一顫，布滿老繭的雙手將平滑的袍子抓得皺成一團，隨後又立即鬆開了手，扭頭看著拓跋昇，微笑著說：“世子，再有一日便能抵達黑水城，你若是累了，便躺下再休息片刻。”
拓跋昇將碗遞給烏日娜後躺下，看著她已經爬上皺紋的側臉，有些出神。
烏日娜心中也有一段痛苦的往事吧，也許她就像馬車後的牧民一樣，都是克烈部抓來的俘虜。
克烈部簡直就是草原上的一匹餓狼，為什麽一定要發動戰爭，難道各部族之間就不能和平相處嗎？
“這一場雪不知何時才能停下。”
烏日娜看著窗外紛紛落地的雪花，眼神飄忽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