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53海洋之心(下)
柳生稍微遲疑了一下, 但還是點點頭, 伸手將DV與紙條一起接了過去。
或許是出於一種本能上的回避, 藤川涼不再看他。她並不想親眼目睹柳生在知曉一切事實後的反應和表情。
因此她隻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把臉轉向窗外。原本空蕩蕩的海灘逐漸開始有了人氣, 遠遠就能看見幾個穿著製服的學生迎著海浪大步跑去, 然後幾秒鍾後被水花追逐著一邊尖叫一邊往回跑。
天高雲遠,碧海藍天。無數個晝夜, 在湘南的日曆上,不過是一個個即刻流逝的瞬間。
打開DV後,安靜的空間裏就隻剩下機器運作的聲音。
片刻之後,柳生抬起頭, 小聲問道:“我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DV屏幕裏的麻生香織正走進一棟建築物的大門。因為隔著一段距離, 像素又有限製,因此難以看清門外指示牌上的字。
藤川涼示意柳生打開那張紙條。上麵寫著一行小字:『私立小笠原眼科醫院』
“我還是……”柳生看起來更疑惑了 。
“沒有關係的, 我明白。”藤川涼搖了搖頭,溫和地說, “請讓我來解釋。”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裏,她用盡可能中肯的口吻, 詳細地將那個傍晚目睹的一切娓娓道來, 同時刻意沒有提及如何得到這張紙條的經過。
自始至終柳生一直安靜地聽著, 眼神低垂,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慢慢消化接收到的信息。中途他好幾次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那一刻, 藤川涼幾乎有了一種錯覺, 仿佛柳生對這一切並不是對一切一無所知,而是多少已經猜測到了部分事實。否則現在的他不可能表現得那麽平靜冷淡。這太反常了。
整件事的過程其實非常簡單。
前一天傍晚,藤川涼在放學後依次去了紙條上提到的幾個地方,試圖尋找把這它們聯係到一起的線索。
她首先來到了離車站最近的常城大學附屬醫院。但手頭的信息有限,並且沒有明確的目的,她隻是在候診部和住院部分別逛了一圈,之後便毫無收獲地離開了。
接著她又拜訪了都立南大澤養護學校。當藤川涼在大樓外猶猶豫豫地張望時,一名值班的工作人員發現了她,推開大門向她問好。
“請問您是訪客嗎?”胸口名牌上寫著“阿部”的年輕男子客氣地對她說:“請跟我來。對方的全名是?”
“抱歉,我並不是來探視的。”藤川涼露出尷尬的神情。
她不擅長撒謊,因此不知道在這種時候應該尋找怎樣“合理”的借口。
“我們想進去參觀一下,可以嗎?”
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回過頭的時候,藤川涼看見從剛才起就不見人影的忍足正在那裏,鎮定而禮貌地詢問道:“我們的課外作業和醫療教育行業的基礎設施有關,所以需要取材。今天我們隻想進去隨便看一看,拍一些沒有病人入鏡的畫麵,不會花費太多時間的。”
這樣說著,他朝阿部展示了手中的DV,仿佛在證明自己的話是真實的。
“這樣啊。”阿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很顯然相信了忍足的說辭,“應該是沒有問題的。請讓我跟院長請示一下。”
“還真是忍足的作風呢。”柳生聽到這裏,露出有些複雜的笑容:“也不知道該說是圓滑,還是成熟呢……啊,對不起,我並不是在說忍足君的壞話。”
“別介意,我其實也是這麽想的。忍足是個不好對付的人。”藤川涼安慰他說。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自己開始心平氣和地對柳生談論忍足的事,而不像從前那樣遮遮掩掩,伴隨著心虛和一別難以言喻的其他情緒。她的話語和神態中流露出怎樣隱晦的感情,柳生又會怎樣猜測他們的關係,這些她都已經不在意了。
因為愛,所以會在乎,反過來同樣成立。忍足和柳生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經一目了然。
藤川涼整理了思路,繼續說下去。
雖然在電車上相遇時,她在忍足的死纏爛打下勉強同意了他的加入,但臨到出發前,忍足卻忽然退縮了。
“我還是不去了。”他毫無預兆地改變了態度,“雖然我是很好奇沒錯,但果然還是不做跟蹤狂比較好。”
“好的,再見。”
兩人在路口分道揚鑣。藤川涼沒有想到,對方竟又會在這裏出現。
“忍足君果然是個跟蹤狂呢。”跟隨阿部進入學校內部參觀的路上,她忍不住說:“我以為你真的已經回家了。”
“我沒有騙你。原本確實是打算回去的,但我在路上遇到了你想不到的人。”忍足打開DV,交給藤川涼,“看看這個吧,或許你會感興趣。”
畫麵上走進小笠原眼科的麻生香織,恰恰就是展示給柳生的那個片段。
忍足家離小笠原眼科不遠。盡管明確表明不會強行跟蹤藤川涼,但在路過這間眼科醫院時,他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而當他意外地在醫院門前發現麻生香織的身影時,聯想到藤川涼放學時的反常和躲閃,便鬼使神差地用DV錄下了這個片段。
眼科醫院,看護學校,傳言中時常缺勤,幾乎快要被勸退的麻生。
想起自己以前聽說過的病例,忍足的心裏一下子有了猜測。好奇心瞬間被點燃,他立刻根據記憶前往南大澤養護學校一探究竟,並果然在那裏再次偶遇了藤川涼。
這時他們正經過兩幢大樓之間的中庭。花園裏有不少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少女在聊天。
然而仔細一看就能察覺出異常。那些孩子們並沒有穿常見的學校製服,而是統一穿著柔軟輕便的服裝和軟麵鞋。他們中的不少行動不便,坐在輪椅上,由護工推著四處移動。另外一部分人雖然從外表上看不出和正常人的差異,但根據阿部的解釋,他們多少有著視力,聽覺,或是語言上的缺陷。
“這間學校已經存在近一百年了,最早其實是私立的。”阿部又接著說:“第一任理事長的千金是聾啞人。她很向往校園生活,卻沒有任何學校願意接受她。建造這裏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幫助這些先天或後天殘缺的孩子們在專業環境裏複建,更是為了讓他們找到彼此互相鼓勵,相信自己並沒有徹底被社會拋棄,不至於失去對未來的勇氣和希望。”
藤川涼和忍足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對方有著同樣的疑惑和問題。
“阿部先生。”
猶豫片刻後,藤川涼決定鼓足勇氣賭一把:“或許剛才沒能解釋清楚。我們之所以會選擇醫療設施這個話題,原因之一是我們的一個同級生,或許會在不久的將來入學看護學校,並且很有可能是這裏,所以我們對這個行業產生了興趣,想要更多了解一些。”
“真的嗎?如果不介意的話,是否可以透露那位同學的名字。”
“麻生香織。”忍足搶先說道。
阿部思索了片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來是她啊,我有印象。”
故事到這裏為止。藤川涼和柳生同時陷入沉默,很久沒有再說話。
※
“忍足。”
“……”
“忍足?”
“……啊,抱歉,剛才走神了。”
忍足在走下球場前最後看了一眼記分牌,分數間的微弱差距讓他有些可惜又無可奈何。
所謂的軟式棒球講究團體配合,終究和網球這樣單打獨鬥的運動是不同的。很多時候輸贏並不由實力決定,而更在於運氣和隊員們的默契。
總而言之,忍足輸得心服口服。下場後,他將球棒交給收拾器材的學生,打算在回家前去足球場圍觀挑戰守門員崗位的跡部。
走出不遠後,他突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
忍足應了一聲回頭,一眼就看見今井由嘉利正朝他一路跑來。她在球技大會上選擇了冷門的曲棍球項目,應該也是剛剛結束比賽,還穿著球服和長襪,身上背著曲棍球袋,氣喘籲籲,看上去急急忙忙的。
“你也輸了?”忍足朝不遠處正在清理的曲棍球場張望了一下,那裏的記分牌還沒有撤掉,巨大的比分差距格外顯眼。
“是的,彼此彼此。”今井不甘示弱地回答道。
同忍足一樣,今井由嘉利也是冰帝學園少有的關西人。
她在國小五年級時因為家庭關係轉來東京,比忍足的到來早了整整兩年。又因為她的母親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耳濡目染之下,她的關西口音早就難以辨認。
而當忍足在國中一年級來到這裏,並湊巧和這位難得的同鄉分到同一個班級時,用十三歲的今井的原話描述就是,忍足簡直是她無辜人生裏的一枚救星。
“你大概不會明白,忍足,”剛認識時她就朝他抱怨,牢騷滿滿,“所有人都在期待我說一些引人發笑的話,真是該死,可我甚至連普通的吐槽都不會。有誰規定關西人就一定有逗人發笑的義務?”今井說著,忿忿地去鏟麵前的鐵板燒,滋滋的聲音和醬汁的香味很誘人。
“你可意把那當做友好的表示,”忍足毫不在乎地聳肩,“人對不熟悉的東西總會有一種別扭的好奇。”
爽快又男孩子氣,雖然總是無時不刻抱怨故鄉大阪「不是個值得回憶的好地方」,但那時候的今井確實讓初來乍到,交際圈暫時限製在網球圈子裏的忍足有一點惺惺相惜的味道。今井說雖然她不喜歡大阪也不喜歡東京但美食是無辜的,所以他們偶爾會在放學後去學校附近的大阪燒店打發時間;回去的路上忍足去買綠茶,恰好遇到一台被損壞的自動販售機,按下按鈕後就看見一聽啤酒滾了出來。
“哈啊,好東西,”忍足拉開拉環,“我已經至少有一年沒碰它們了。”
“你才十三歲,”今井好意提醒,“從法律上看你還有七年才能碰。”
“無所謂啊,”忍足說,“你要理解,當你在停電的夜裏被一個人關在家裏,窗外除了黑壓壓的天外什麽都看不見時,警察和法律才管不著你從家裏的冰箱翻啤酒來打發時間。”
“那你的家人呢?”
“我媽帶姐姐回了老家,對我爸來說工作可比我重要得多……說實話,醉酒的感覺還不賴。”
“胡說吧,我見過我爸醉酒的樣子,真不想再看一次。”
“確實比想象的好很多,”忍足晃了晃易拉罐,“除了喝醉後我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給我堂弟打電話,然後二十四小時後就連我住在京都的爺爺奶奶都知道我喝高了。”
“你們感情真好。”
“真是個不錯的解釋,”忍足笑了笑,“今井你呢?有沒有兄弟姐妹?”
“有一個姐姐,”今井誠實地回答,“已經死了。”
“……真抱歉。”
“沒關係,又不是你的錯。”
今井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忍足也從不過問,似乎對這些沒有多大興趣。他們熟識的關係維持了兩年,後來隨著班級和社團的分配,兩個人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圈子,昔日的二人大阪幫逐漸成了回憶,但友情還是以沉默的方式存在。以至於後來的某次當網球部的正選們齊聚在跡部家的山間別墅進行合宿,晚上所有人在慈郎的堅持下睡在同一間房間時,夜幕降臨燈火熄滅,十幾歲的男孩子們情竇初開,八卦細胞也蠢蠢欲動。
“真不敢相信今井對你沒有一點非分之想,”嘴碎的向日直戳忍足,“開玩笑吧。”
“或許我不是她喜歡的那型,”黑暗中忍足似乎是很深奧地笑了笑,對向日的話不置可否。
然後他聽見邊上的跡部不留痕跡地哼了一聲,側過身去不再理他們。
“說起來,今井你找我,有什麽事?”
忍足將心思從回憶裏抽出來,視線觸及到的今井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遲疑。忍足的問題並非沒有依據,要知道曲棍球場和棒球場處在一道山坡的底部與中段,再加上兩個球場的比賽在同一時間結束,這樣的時間和地理位置注定了不會有人在曲棍球比賽結束後自討苦吃白白爬坡上來,除非有什麽非說不可的話。
今井陷入了沉默。
看得出她確實有話想說,也看得出她確實在猶豫。忍足耐心地等她想通,不主動催促。他隻是將視線投向坡下,鄰近夏天,遊泳池裏已經沒有春天是飄浮著的櫻花,而是映著頭頂湛藍的天空,像一麵鏡子那樣反映著雲朵流動的情況。他忽然想起了神奈川的大海。那個帶著奇怪的信息回到故土去的人,現在的情況又是怎樣?
“呃,也沒什麽事啦,”今井終於出了聲,似乎根本沒想找理由搪塞過去,而是幹脆直白地否定了她出現這裏,站在忍足麵前的原因,“那麽,我先走了……”
忍足點了點頭,“那再見了,”說著向坡下大步走去。
答案不能強求,等待是最好的出路。特別是……
當某些東西早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情況下。
而在忍足的背後,今井長久地凝視他的背影,許久也沒有跨出一步。
“他回來了。”
她用隻有自己一個人聽得見的微小聲音說。
“那個人回來了啊,忍足。”
最後一個音節被吹散在初夏的風裏,在晴朗的天氣裏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