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40思念之形
平成十三年一月一日, 早晨七點零五分, 京都。
外套內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的時候, 忍足謙也剛在街角取水的竹器邊洗淨了手, 正要用竹勺從石槽裏舀水。
震動隻持續一下, 或許是新年祝福簡訊又或許隻是慣常的服務郵件。這樣想著,他一時也就沒去理睬。
水的味道和想象中的不同, 雖然不甜,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味道,而是呈現出一種帶著苦味的沙質感。喝完之後,謙也擦幹手, 繼續跟著同伴去附近的清水寺祈福。
所謂的新年願望前一天晚上就提前想好了:希望家庭和睦, 下學期世界史能及格,跑步速度加快一些, 順便還想要一條新蜥蜴。十七歲的忍足謙也並不貪婪,所有的心願都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
進殿, 祈福,求簽, 將自己的願望變成與神明共同的秘密, 最終進入漫長的等待。傳統流程很快走完。
隻可惜虔誠的氣氛在走出寺廟, 踏上門前的長坡後便開始逐漸崩塌:
心情不錯的白石正在與放假回九州老家的千歲胡同郵件,或許是說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白石露出誇張的笑容, 沒有時間顧及一旁正對著路邊點心鋪垂涎不已的後輩遠山;副部長小石川如同往常那樣沒什麽存在感, 大個子石田則從剛才起就一言不發, 淡定如佛像的神情仿佛在強調自己已經超然世外,盡管謙也很想吐槽說清水寺供奉的本尊分明是染色體XX的千手千眼觀音;
一氏和小春更是粉色氣場滿點地互換起剛才的新年願望,最開始還隻是普通的吐槽,之後逐漸變得限製級的談話內容和一係列你追我趕打情罵俏的動作讓正直到有些古板的財前光目瞪口呆。
“我不該過來的。我應該留在家裏學習的。”作為應考生的財前喃喃道。
周圍的一片混亂中,謙也無奈地轉過頭,發現自己或許才是網球部正選裏唯一的正常人。
因為沒來得及吃早飯,他們很快變得饑腸轆轆。坐進路邊的點心店後,謙也忽然想起了剛剛接到的郵件,掏出手機想要回複。
屏幕上顯示的發送人:侑士。
沒可能的吧?謙也感到有些意外。雖然一起長大,但他的堂哥一直是個冷淡的人,經常性的拒接電話,郵件也很少回。往往謙也看到了感興趣的東西,一連發給對方十幾封郵件,才會勉強收到一封敷衍似的“知道了”。
總而言之,忍足侑士並不像是會在新年裏主動發送祝福的人。
——“二八!”
——“哇啊,太黑了,四六!”
——“三七!”
——“……成交!”
邊上幾人正在以詭異到令人哭笑不得的方式談判分食,和往常一樣不按理出牌,但謙也知道那裏麵一定不包括白石,因為那家夥與千歲的精神交流已經由郵件晉升為電話,暫時無暇享用美味。
與此同時精致葉形碟子裏的醬油章魚丸柴魚花香氣四溢,視覺嗅覺味覺三重進攻迎麵襲來,但現在他也沒有心思去顧及。
事實上當謙也半帶著疑惑打開堂兄侑士郵件的刹那,剛看清那短短幾個字頭腦裏便立刻響亮地嗡了一聲,緊接著他連忙打開日曆去確認今天是一月一日而不是四月的第一天。
郵件隻有幾個字,但卻包含了無限大的信息量。
『發信人:侑士;內容:內詳』
『怎麽辦,我被拒絕了。』
『時間:2001.1.1.7:05』
忍足謙也,男,正直的浪速青年,剛剛步入十七歲,始終相信現實很扯淡。
比如此刻,它正淡然地告訴他,他那英俊的,迷人的,渾身包裹在荷爾蒙裏的堂兄……
在新年的第一天,被人發了卡。
——“開什麽玩笑!這怎麽可能!”
※
平成十三年一月一日,午前十一點整,東京。
那是在藤川家的主宅——並非之前去過的山間和屋,而是一棟透著強烈異域風情的古老洋館。
龐大的灰色石質建築,所幸外牆上並沒有爬山虎之類的詭異覆蓋物。內部則加以洛可可式的華麗裝飾風格,若不是親眼所見,恐怕難以相信這居然是私人住宅。
因為還沒有到用餐時間的關係,大多數應邀前來的人基本都集中在前廳。他們優雅地微笑寒暄,談論著各種藤川涼還沒能完全適應的世界的話題,一切都和幾個月前那場山間和屋中的聚會情形無二,要說改變恐怕就是他們對藤川涼一家的態度:從最初的漠視到如今的殷勤,其中的緣由即使再遲鈍的人也能清楚明白,隻可惜無論從前現在藤川涼都始終沒能記住他們的臉。他們不像跡部或律,生來奪人眼球,也並非父母兄長這樣的至親,多年來相濡以沫,熟悉得無法再熟悉。
就像是擺在舞台上的紙片人,偶爾逢場作戲,但其實雙方都明白自己與對方無法跨越的距離。
這次的新年聚會跡部沒有來,似乎在藤川涼從昏睡中醒來後他就已經回了故鄉英國,暫時沒再有聯係,藤川涼甚至連一句謝謝都來不及說;
而藤川本家中到目前唯一與她稍算親近的藤川律也已經踏上了摸索未來道路的旅途,據說第一站是日本駐歐洲某小國的領事館,從最基層的實習幹起,順帶也在留意下一步將踏在哪裏;再加上父母兄長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也就意味著此刻不得不以禮貌的姿態與前廳中的那些‘陌生人’周旋,哪怕心懷無奈。因此最後剩下的隻有她一人。
他們相聚,最終逐漸各奔東西,越走越遠,但藤川涼知道總有東西將他們聯係在一起。
“小涼,你要去哪裏?”
“隨便走走,我一會兒就回來。”
來自前廳另一角的繭的目光讓她渾身難受。盡管她明白那女孩的心思自從平安夜起就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錯誤地將她包裹進去,但就是懶得主動解釋。
刻意的洗白總會越描越黑,與其如此倒不如讓時間證明一切。
地毯,大理石,木地板,走過許多路;木門,鐵門,推開後最終到達的是意想不到的地方。
隱藏在洋館最深處,與屋後廣袤森林相連的巨大溫室,從房屋正麵看完全察覺不到。特殊的圓頂結構,四周由玻璃覆蓋,像窗戶一樣被劃成無數規則圖形,在這樣的好天氣裏陽光傾灑下來鋪了一地。溫室內種植著不少南國植物,鬱鬱蔥蔥充滿生機,與外麵的冬日景象有著微妙的違和感,卻也一點都不讓人討厭。但藤川涼很快發現這並不是一間純粹的溫室,比如中央的圓形地毯上擺放著的沙發與那背後的一列書櫃,又比如再後麵一些的角落裏,那架被擦得澄亮的三角鋼琴。
她像是被什麽牽引著似的徑直走過去,掀開琴蓋的時候隻感到有灰塵撲了出來,顯然盡管平時外部保養得很好,但這架鋼琴已經很久沒有人動過。
手指在琴鍵上來回猶豫了幾次還是按了下去,前廳與溫室間的距離暫時能夠保證不會驚擾到人。但也隻是單調的和弦,並沒有打算繼續彈奏。
因為長久不曾調音稍稍變了調的尾音消失在空氣裏,靜默再次包圍的時候藤川涼幹脆拉開琴凳坐下,這個清晨發生的一切再次倒灌回腦中。
冬日陽光,山景,清晨的霧氣,神社中的祈福,還有少年一貫的笑容。
沒有任何鋪墊,沒有「我喜歡你」,「我愛你」之類的情感表達,而僅僅是一句簡單直白的「你願不願意和我交往?」
這樣突然的狀況,任誰都不會立刻答應的吧……
直到四小時後的現在她仍舊在反複琢磨自己當時的表情,比如那時候的自己麵對忍足擺出的這道選擇題是否表現得異常震驚或是困擾,以至於盡管她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忍足就已經自顧自地接住了下麵的話。
“沒有關係,我已經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似乎是很大度地笑了笑,伸出手想像以往一樣去按藤川涼的頭,但到中途卻還是及時收了手,隻是將她的圍巾拉緊了些,“那麽,該回去了,不然就麻煩了。”自此不再提這個話題,仿佛問出這句話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
而就在他將她送回病房轉身離開,表現得平常到不能再平常,以至於藤川涼幾乎就要懷疑自己剛才是否是頭腦混亂純粹是出現了幻覺的時候,忍足又忽然側過頭來,手按在門把上沒有完全壓下去,“對了,剛才說了那麽無禮的話,真是很抱歉,”他笑得坦然,“千萬別往心裏去。”
“……”
“但至少是現在,你可以相信,這真的是我新年願望的一部分。”
“……”
“我會給你足夠的時間考慮,也包括給我自己。”
“……”
“這樣一來,或許到下次我提出同樣的問題時,我會有勇氣聽你正麵回答,而不是像今天這樣打斷你。”
自始至終藤川涼都一言不發。裝淡然傷肝,裝深沉傷肺,但這個時候她真的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表情來麵對。
並非完全是在質疑忍足的誠意,比起這個更多的或許還是對自己的懷疑。為愛情傷過的人總會變得格外敏感,他們知道「我喜歡你」「我愛你」這樣的表白遠比真正的交往來得輕巧容易,也知道所有曾經的海誓山盟會因為長時間的相守隨著時間的推移迅速變淡,最後剩下一紙空白。甚至當某一天你在早晨醒來時,看著身邊那個人的睡臉,會忽然覺得何其陌生。想到這裏她不禁慶幸忍足不留痕跡地給了她台階下,讓她不至於吞吞吐吐猶猶豫豫,不敢說出內心真正的想法。
無論忍足認真與否,現在的她,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去接受並經營這樣一份連她自己都還分辨不清的感情。
胡思亂想時按在琴凳上的手指忽然壓到了邊緣的縫隙,意識到琴凳可開後藤川涼迅速站了起來,不出意外在底下發現一疊陳舊的琴譜。
並不是那類書店隨處可見的精裝冊子,而隻是自己裝訂而成的簡易本,一般都匯集著擁有者喜歡的曲子。發黃卷了邊的紙張被編線緊緊勒在一起,封皮封底都是再樸素不過的厚紋紙,幹幹淨淨的墨綠色,隻在角落裏小心翼翼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漢字而是假名。其中有三本屬於やよい,另兩本則屬於さち。
瞬間便明白了琴譜的所有者:祖母彌生與父親的姐姐咲智。都是多年前就已經故世的人,咲智更是自她出生後就從未見過。
想到這裏眼神不由順著鋼琴一路上移,很快看見了擺在上麵的幾個相框。和鋼琴一樣被擦得幹幹淨淨,其中夾著她從未見過的幾張老照片:有父親童年時的家庭合影,兩個大人三個孩子的組合,穿著整齊的正裝站在這座洋館的花園前;有祖母彌生年輕時的相片,看上去溫婉秀麗,典型的大和撫子形象,眉目間的優雅味道直到幾十年後,當年幼的藤川涼在醫院最後一次見到彌留之際的她時也不曾消退;而最後那張照片裏那個不曾見過的陌生女子多半就是十幾歲時的藤川咲智。
藤川涼端詳了照片半晌,藤川咲智嘴角流露的笑容總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但就是無論如何說不清楚。
很久以前曾斷斷續續聽父親說過她的故事,但許多細節自然都被刻意帶過,盡管好奇但也不了了之。
這個自小養尊處優,最終卻孑然一身死在長崎教會的女人,她的一生,事實上又是怎樣的?
“我還想是誰在這裏,原來是涼啊。”
進來時被特地關上的溫室大門不知不覺已經被人打開。伴隨著拐杖敲擊地麵的篤篤聲,即使他不出聲藤川涼也知道那是誰。
“……抱歉,擅自闖了進來。”連忙轉身站起來,有些窘迫地捏住衣角,仿佛是做了錯事被發現一樣。猶豫著是否要加上稱呼,但最終還是作罷。
無論是正統的「祖父」或是更加親昵的「爺爺」,記憶裏這樣的稱呼在她的前半生中都從沒有說出口過。
似乎總有那麽些東西在阻止這個簡單的短語從嘴裏說出。曾經缺乏的是機會,如今則是勇氣。
“沒關係。”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老人隻是大度地擺了擺手,徑直走到溫室中心的沙發坐下。“不過,你可以討厭我,但並不需要埋怨這個家。”
“我沒有……”脫口而出,卻不知是針對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無所謂了,過去的事。”老人卻並不理會她,而是自顧自地說下去,“我隻是希望你明白,回到這個家,並不意味著戴上沉重的枷鎖。”
“……”
“從今往後,你依舊可以繼續選擇自己的生活,這點我不會做任何幹涉。”
“……”
“我的確做過許多錯事,但好歹現在還有挽回的餘地,雖然晚了些,但我很慶幸。”
“……”
“比起那些虛無的東西,果然還是全家人在一起的感覺,更讓我懷念。”
藤川涼一言不發地放下相架,走到自己的祖父麵前,俯身握住他的手,屈膝跪在了厚地毯上。
何嚐不想全家團聚,何嚐不想像別的孩子一樣,有開朗的兄長陪伴,有嚴謹的父母培育,有溫柔的老人庇護。
太多的原因讓這家人走了多少年的彎路,以至於到如今想要再次回到一起的時候,收拾殘局一般的解決方式都需要用所謂的交易來做催化劑。
但無論如何,能有一天重新走到一起,哪怕眼下還不能完全接受,也已經足夠了。
不需要多說什麽,不需要多表達什麽。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老人的手粗糙卻溫暖,閱盡世間一切最終沉澱下來的目光格外清明,溫柔的深情與印象中那個總是雷厲風行的硬派老人大相徑庭。
他示意藤川涼重新站起來,不多說什麽,隻是愜意地向後靠了靠,目光落在了鋼琴上的相框與散落在琴凳上的那些琴譜上,沉默半晌,忽然就爽朗地笑了。
“對了,涼,你剛才看的那些,都是你祖母和姑姑的東西。”
“嗯,我知道。”
“真好,你們三個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
“哎……?”
“是的。每次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她們從前的樣子。”
“……”
“我很想她們。”
話題與思維都在不規則的跳躍,最終抵達的卻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人的思念如果能夠幻化成形,那一定能輕而易舉地將地球上的一切覆蓋起來。如此一來,即使等到身邊一切人與事都隨著時間的推移全都消失,化為灰燼,那些脈脈相承的思念也會繼續像網一樣環繞,就像是在守護那份再不可尋的心情,以及那些回不來的歲月。
“好了,差不多到吃飯的時候了,一起出去吧。”
“好。”
溫室大門在背後合上時,藤川涼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架鋼琴,注視著它消失在漸細的門縫裏。
那上麵覆著藤川家另兩個女人留下的痕跡,跨越幾十年的歲月。而如今,那些曾經的故事也已經被埋葬在記憶最深處。或許曾有過悲傷,或許曾有過黑暗,或許曾有過不甘,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來日方長,未來充滿無限可能。作為她們仍遺留在世上的家人,她所能做的隻有盡可能融入這一切,努力並樂觀地生活下去。
這樣想著,她攙扶著身邊的老人,沿著長長的,充滿著華麗弧形裝飾的走廊向餐廳走去。
※
回醫院的時候是那天傍晚,預計的出院時間在兩天以後。
氣溫正在逐漸回暖,盡管不留痕跡但還是能夠敏感地察覺。這個冬天最冷的時候已經過去,或許不久以後,櫻前線又將一路北上,踏入東京的土地。
父母和兄長已經回家,忍足在這個夜晚也不會再來——對於這點藤川涼有些慶幸,畢竟在登別的那個雪夜後她再次有了不知該以怎樣的表情麵對他的無力感。
他說給他們兩個時間,他說這樣的問題會有下一次,那麽下一次,她又是否能夠真的想通?
暫時不得而知。
身體已經恢複得與常人無異。百般無聊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想起一些事需要跟父母交待。
算下來父母兄長已經到家,於是便攥著電話卡去樓下的公用電話。手機在出院後便被父母以安心養病為由收走,換作了這樣一張薄薄的硬卡。至今連新年收到的郵件祝福都無法看到。這樣想著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坐電梯下到三層後貼著窗邊向環形走廊的盡頭走去。盡管點著光線微弱的走廊燈,但窗外的月光還是肆無忌憚地透了進來,在所到之處留下一層淡淡的銀色。
很快打完了電話,本想原路折回,卻忽然被某間病房內傳出的聲音吸引了注意力。
“矢部先生!都說了多少遍了,暫不管你的酒從哪裏來,但以你的身體狀況在醫院喝酒簡直是拿自己開玩笑,你還嫌你的外孫女擔心地不夠麽?……”
後麵的話聽不太清,但可以肯定護士仍舊在喋喋不休地數落。藤川涼哭笑不得,不知不覺已經靠近那間病房的門前,直到氣鼓鼓的護士小姐抱著幾隻空易拉罐推門而出才回過神來。
“你是……”她上下打量了藤川涼一番,很快看見了外套下露出的病號服,露出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
“樓上的,下來打電話路過……”
“哦,”年輕漂亮的護士小姐見怪不怪地應了一聲,“那早點回去休息。”說著頭也不回地離開。
藤川涼目送她消失在走廊盡頭。剛想提腳回房,卻又意外地被病房內那個「偷喝酒的」「剛被訓斥的」矢部先生叫住。
——“外麵是誰?”
幾分鍾後,藤川涼端端正正地坐在矢部治平病床前的椅子上,心裏盤算著該怎樣不顯失禮地脫身。
“所以說啊,那時候我就……接著……那年冬天真是個外冷啊……忽然又……”靠在床頭的,年齡上基本等同於自己祖父的老人正說到興頭,旺盛的精力和充血的雙頰無不泄漏了他剛剛頂住護士的責罵偷喝酒的事實,“哎,總之我已經老了,連時間都記不清了,小姑娘,現在是昭和幾年來著?”
“是平成,平成十三年。”藤川涼暗自歎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奪下矢部不知又從哪裏摸出來的啤酒罐,“再喝的話,信不信我立刻出門把榮子叫來?”
加護榮子,剛才的護士,也是矢部在這間醫院裏害怕的人。
“哈哈,不敢,當然不敢,”老人悻悻地收回了手,那樣的神采簡直不像是……
“不像是快要死了的人,對麽?”
顯然是看穿了藤川涼的想法,矢部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然後,現在的你一定在想,「老天,他是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的」,我敢確定。”
“……恭喜你,猜對了。”盡可能把握著自己的語氣,卻又不知道對這個瀕死的樂觀主義者而言,怎樣的話才是禁忌。
“可不是猜的,藤川你別太小看我這把老骨頭,”矢部不滿,“我可是看的。”
“但你剛才說了,因為那次的爆炸,從戰後你的眼神就不怎麽好……”
“這算什麽,”老人不以為然,“人都是一樣的。年輕的時候眼清楚心模糊,老了以後就會反過來,所以看到的世界可比你想得更準確。”
從剛才起老人就將因好奇心誤入這間病房的藤川涼當作了自己的忠實聽眾,在接下來的近一個小時內回顧了自己此生的前三十多年,並打算繼續將至今的後三十年繼續下去。期間藤川涼經曆了最初的忐忑,好奇到如今的疲憊,一心想要回到樓上的病房休息,隻可以幾次三番的暗示都被老人悉數擋了回來。
“急什麽,年輕人,”他笑得爽朗,“我都已經是黃土埋到額頭的人了,你都不願可憐可憐我,多聽我說說話?”
老人是東京人,老伴早死,兒子媳婦也因為事故過世,如今隻剩下一個與藤川涼年齡相仿的外孫女,也正因為如此看見藤川涼便感到格外親切。
“想想還真是諷刺,女兒女婿死在醫生的手上,到頭來卻又要靠醫生把我醫活,現在看來還真是個笑話,說懲罰也行。”
醫療事故麽……藤川涼想,猶豫了幾次還是小心問出了口,“那你還有……多久?”
“兩個月,”老人揚揚手指,看上去出乎意料地坦然,“還有整整兩個月可活。”
黑衣服的死神已經戴上了手套,悄悄站在了離老人不遠的地方,而他卻還在這裏與一個素未謀麵的人說著無關緊要的話。
看著他精神的樣子藤川涼沒來由地感到鼻子發酸。在這個複雜的世界上,當一部分人在為生活中一些微不足道的波折怨天尤人,痛斥上天拋棄了自己的同時,也有這麽一些人早早看到了生命的盡頭,卻不慌不亂,以優雅淡然的微笑迎接死神的擁抱。
“這輩子我也算風光過的人了,該得到的早些年都已經得到過,沒什麽太大的遺憾。唯一放不下的還是我的外孫女啊。”
說到這裏老人歎了口氣,斂起了臉上的笑容,難得有了目光渙散的神情,仿佛陷入沉思。藤川涼能夠理解他的擔憂。自從女兒女婿死後,老人就與被祖父方拋棄的外孫女相依為命,如今一旦他離世,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就必須靠自己的力量走接下來的幾年路,至少在結婚前隻有她獨自一人。
“比起這個,我更擔心的是香織她……和她的外祖母一樣啊……如果……那以後的生活……”
老人依舊絮絮叨叨,隻可惜接下去的話藤川涼幾乎沒有聽進去。
「香織」,老人口中外孫女的名字,再加上老人所說的故事與前些天在樓上病房看見的那個熟悉的身影,一切似乎都像魚鱗一樣聯係在了一起。
但她還是有些不敢確信。正猶豫著是否要向老人求證,就聽到病房門忽然被人打開,護士加護的臉從被掀開的簾子後露了出來。
“矢部先生,你果然又在麻煩別人了!每次偷喝完酒都這樣!”
彪悍卻溫柔的護士說著將一件外套披在藤川涼身上,“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矢部先生由我來照料。”
走到病房門口回過頭,那一聲「香織」所帶來的震撼還沒有褪去,讓她不禁感歎世界實在是太小。
矢部的床被架子上的布簾遮住,窗外透進來的光將他與加護的影子清楚的映出來。隻見加護幫他蓋好了輩子,說了幾句類似於威脅的話後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還不走?”看見門外的藤川涼,加護推了推她。
“不,我還有些事想問矢部先生,”她說著,下定決心朝門內跨了一步,“我想知道,您的孫女,是不是姓麻生?”
“……你怎麽知道?”矢部的語氣一下子變得詫異,剛想要追問卻被加護不耐煩地打斷。
“管他麻生朝日,矢部先生你還是快睡吧,我關門了。”
“……睡不著怎麽辦?”聲音又軟了下來。
“那就用力睡著。”加護的手已經搭上了門把。
“榮子小姐你還真狠心,電視上不都是這麽演的麽,‘漂亮的護士小姐耐心哄被絕症困擾的病人入睡,最終領悟人生真諦……’”
漂亮的護士小姐無奈地歎了口氣,不打算再多說什麽,“矢部先生,你喝得太多了。”
沉悶的聲響後,關於矢部的一切都被阻隔在門的另一端。
“不,我隻是說得太多了。”
最後能聽見的,隻有他的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