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38忽然之間
遙遠的回憶中, 第一次接吻是在十七歲那年的夏天。
當然,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在上一段人生中的高中二年級的八月,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後, 藤川涼和柳生的交往進入了第二個月。
炙熱難忘的夏天。當時的立海大附屬剛剛奪取幸村精市等傳奇人物進入升入高中後的第一屆全國網球男子組冠軍, 而在比賽和頒獎儀式結束後的那個夜晚,他們被熱情邀請去青春學園的某位正選隊員家經營的壽司店慶祝。
同樣名列四強的四天寶寺學園因為各種原因需要立刻趕回大阪。而曾經在上一年參加過烤肉大會的冰帝學園, 則需要遵循社團監督的要求,回學校進行總結。因此到最後,真正參與的隻剩下立海大附屬和青春學園兩所學校。
搭同一輛巴士前往壽司店的路上,車裏的氣氛一直是微妙的。
這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在一年之前, “神之子”幸村精市因為急病入院, 差一點無法再次握起球拍。與此同時,由於名為越前龍馬的超級新人加入, 青春學園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在全國大賽中級級晉升,最終竟然斬斷了立海大附屬連續多年的製霸傳奇, 所謂“王者”的顏麵也隨著拱手讓出的獎杯蕩然無存。
雖然當時的幸村在敗北的事實前維持了良好的風度。他微笑著接受了亞軍獎杯,還慷慨大度地祝賀了對方。但在回到學校, 重新恢複日常訓練的那段日子, 即使很久以後, 都被立海大附屬的網球部成員們視作人間煉獄。
“王者隻要一個就足夠了。”十五歲的幸村笑得自信灑脫,他站在球場高處的階梯俯瞰底下揮拍或練習步伐的隊員,意氣奮發, 披在肩上的外套衣袂飄飄。
“輸了第一次, 就沒有理由再讓我們輸第二次。”
熱烈的, 直白的對勝利的渴望,不拘泥於過往而是勇敢麵向將來,這或許才是真正的立海大精神。
吃吃喝喝打打鬧鬧,後來回想起來,慶祝之夜的情形大抵便是如此。
雙方隊員都已經認識三年或是更多,因此很快便卸下了對手的身份,就連藤川涼等因為隊員私人關係參與其中的陌生人也都很快跳過了拘謹客套的過程:
內斂如真田手塚端端正正相對而坐,邊喝茶邊商量著身為世交的兩家人這周末的釣魚計劃,盡管實際上交流愉快氣氛融洽但四周習慣性驟降的氣溫還是讓敏感的高一少年切原赤也打了個冷戰,雖然就算是正常時候他看見這兩人依舊會肅然起敬,甚至萌生過將真田的照片放大貼在自家門外辟邪的念頭;溫潤優雅如幸村不二靠在中央的回轉帶邊與店主河村先生拉家常,不多久竟順利得到對方應允帶回酒來,自身魅力可見一般;兩小無猜如柳與乾則躲在角落的桌旁湊在一起交流數據,臉上不時流露出讓旁人毛骨悚然的神秘微笑;而熱情開朗如菊丸丸井更是早已經勾肩搭背了好一段時間,借著酒勁扮成熟劃拳然後被各自的[監護人]直接拖走。
吵吵嚷嚷的壽司店最終淹沒成扯談和吐槽的海洋,一片混亂中藤川涼隻記得時間的橫切麵裏柳生忽然向她湊了過來。
然後他們就順理成章地吻了。沒有主動被動沒有情願不情願,從不知所措到坦然接受不過是很短的瞬間。
生澀的,小心翼翼的吻。說不清到底是誰更緊張,直到分開時才意識到兩人都丟臉地磕到了嘴唇。
場麵從這裏失控起來。被好事之徒仁王呼喚來的圍觀者們不住起哄,罪魁禍首則被脫了眼鏡滿臉微笑的柳生拖去壽司店角落按著毆打;副部長真田嘴裏一如既往咕噥著太鬆懈了雲雲,不出所料被幸村壞笑著調侃說怎麽樣弦一郎是不是心動了也想交女朋友了?直接導致後者比當事人藤川涼臉紅得更厲害;到最後甚至連中途加入到慶祝中來的青學監督龍崎瑾——一個年過六十的豪爽老太太也開始借著酒勁懷念起自己的羅曼史。
“初吻啊……還真是懷念,嘖嘖……”
後麵的絮絮叨叨其餘人並沒有聽清,因為龍崎麵色緋紅作嬌羞少女狀的樣子已經嚇呆了在場所有人,甚至連掉了下巴外加手裏的杯子都渾然不覺。
一片混沌中藤川涼也隻是附和著周圍人笑笑笑,除此之外並沒有表現出太多害羞。畢竟這個吻對當時的她而言其實隻是個拖延許久的儀式罷了。
——『時間永遠不會流逝,流逝的隻是和時間相比格外渺小的人。』
鑽進衣領的冷風讓藤川涼瞬間請醒了大半,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遙遠的北國土地上,除此之外包括時間,心境,以及所吻的人都已經不同。
忍足的親吻綿長而細膩,與多年前那個最初的,因為被打斷而不了了之的青澀的吻截然不同。現在她的後腦和腰都被對方扣得死死的,呼吸間二氧化碳分子互相撞擊,抵抗或逃脫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與此同時藤川涼能感到忍足口腔裏的味道迅速竄了上來,那種清涼的,因為剛喝過酒帶著的辛辣味道仿佛有蠱惑的力量,讓人幾乎要淪陷進去。
最終分開時藤川涼隻感到頭腦微微發漲,如果不是冷空氣的不斷入侵與忍足無聲的注視,她恐怕會真的認為自己是在做夢。盡管心跳得厲害但她的神誌終歸還算清醒,因此回過神後藤川涼隻是強裝鎮定地直視忍足的眼睛,那對深藍色的瞳孔讓人簡直無法挪開視線。
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相視無言許久,似乎是害怕任何一人率先開了口就會打破這個平衡。
“……是第一次麽?”最後還是忍足終結了這段沉默。
“……不是。”實話實說。
“哈哈……也對。”
忍足幹笑了兩聲,欲言又止的樣子,表情也是捉摸不透。
渾渾噩噩中也就回到了旅館,剩下的路上誰都沒有再提及這個吻,但若要是說完全不介意那一定是撒謊。
他們將照好的相片交給已經在房間內等候許久的青木等人,對方邊抱怨「真是的還以為你們兩個幹別的事去了呢……」邊接過去仔仔細細打量,也因此沒有注意到忍足瞬間凝固的微笑和藤川涼同樣尷尬的表情。最終他們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像是很遺憾的樣子,說:“哎哎,據說那間神社在下雪天的晚上總會有穿著白色振袖和服的小孩子出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不管怎樣你們沒有遇到還真是可惜啊……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兩個還真是夠上照的,太可惡了!”
一席話聽得藤川涼和忍足哭笑不得,也終於明白了所謂「簡單任務」的真正目的。忍足坐下去搗了青木一拳並抽回照片的同時藤川涼卻悄悄退後,順手拉開了房間大門。她笑著向其餘人欠了欠身,“真是抱歉,”說著已經退出房間,“大家繼續,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移門在背後合上,也將向她大聲道晚安的大學生與似乎吃了一驚的忍足隔絕在另一邊。
回房後藤川涼簡單收拾了一番,然後便關了燈鑽進旅館員工鋪好的被子裏躺下。
盡管床鋪和枕頭被褥都被分成兩套,但或許是雙人間的關係被並排鋪在榻榻米上,底部縫合緊臨著無法分開。如果是原來藤川涼或許並不會感到太多尷尬,但在經過了十幾分鍾前雪地裏的那個吻後一切都似乎已經變得不同起來。某些從前被刻意忽略或是無意掩埋的東西正悄無聲息地破土而出,迅速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心慌且不可思議。想到這裏她連忙用被子將發燙的臉蒙住,閉上眼盡量不去想與忍足相關的事。她寧願這一切都是一場誤會一場夢,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就會恢複到原來的樣子,而不是被這樣似是而非的感覺折磨。
這時她的手忽然觸到了枕頭下自己那已經關機了整整一天多的手機。盡管之前早已經關機且當時並沒有開機的打算,但不知為什麽就是帶在了身邊。至於究竟是在期待什麽,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稍稍遲疑了一下,藤川涼最終還是按下開機鍵。
漆黑的屋內被屏幕亮起的光線映亮一角。風燈,畫軸,雲紋紙門,一切都能看清。
大量郵件和未接來電當即湧了進來。父母,兄長,跡部,一切都和預料的一樣。
忽然間就覺得鼻子發酸,原因自己心裏自然最清楚不過。藤川涼翻了個身,剛想仔細察看郵件卻發現屏幕又暗了下去。經過前一天酒會後持續的來電震動和再後來十幾小時間的關機走電後,手機的電池終於撐到了極限。順利開機又無法看清內容,這一切仿佛是對她的嘲笑。藤川涼隻好趕在液晶屏幕上的文字延遲還沒有完全消退前迅速記下了跡部的號碼——她迫切想要知道家裏此刻的狀況,但又不敢親自麵對父母與兄長,左右為難,因此隻能通過中間人跡部旁敲側擊。
藤川涼在心裏默念著號碼同時從被子裏爬起,將那串數字抄在便條貼上後離開房間帶著零錢去了樓下。
底樓走廊的盡頭設有一台投幣電話。老式,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實用。
硬幣咚咚掉進投幣口,電話接通的過程中藤川涼始終透過木格子窗遙望外邊的雪原。
大雪還在繼續,屋簷上的積雪噗噗落下,雪片不規則地隨風打在窗玻璃上。
電話接通後,那個熟悉的,慵懶的聲音迅速傳來。分明隻離開了東京一天,此時卻仿若隔世。
“跡部,”藤川涼深吸了口氣,強壓住內心的情緒波動開了口,“我是藤川。”
※
忍足回到旅館房間的時候,室內已經熄了燈,隻有窗外雪地反射出的光模糊地映進來,但在視力適應後也足夠看清四周。
關門,脫鞋。屋子裏的另一個人對他的到來無動於衷,似乎已經睡了。但忍足在仔細辨認呼吸節奏後很快否定了之前的猜測。
“涼?”
“……”
“涼,我知道你還沒有睡。”
“……”
呼吸節奏又有了細微的變化。忍足在心裏無奈地笑笑,徑直走到床鋪邊俯身去看她。
對方正麵向與自己床鋪相反的方向側臥,長發散在枕頭上順帶蓋住了側臉,有些詭異,也因此辨認不出此刻的表情。忍足蹲下身去將她臉上的頭發撥開,冰冷的手指觸到臉上的皮膚,能清楚地感到對方在溫度刺激下動了一下。細微的動作讓忍足暗自發笑,一時間竟也忘了剛才的尷尬,起了捉弄之心,幹脆將整個手掌蓋在她的臉上,而這一次終於換來了反應。
隻見藤川涼條件反射地抓住忍足的手同時翻過身來,微弱的光線中依舊能看出她蹙著眉的表情,顯然對忍足剛才的動作有所不滿。
兩人就這樣保持著平躺與俯視的姿勢僵持了片刻,這才終於意識到氣氛的尷尬,忍足直起身子的同時藤川涼也連忙坐了起來。
他們在黑暗的室內相視無言。忍足自從神社歸來後就沒有再戴眼鏡,整個人清清楚楚映射在對方鬆綠色的瞳孔裏。
眼睛,鼻梁,嘴唇,視線一路下移,之前雪地中的一幕再次浮現在腦海中。忍足正有些不知所措卻聽見對方率先開了口。
“忍足,”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並沒有他預計中的躲閃,“回來了啊。”
“……唔。”
“那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好。”
僅僅四句話的交流,忍足茫然的當口藤川涼已經重新躺了下去,翻了身恢複到背對他的方向。
視線隻來得及捕捉到她最後的那個笑容,疲憊敷衍,甚至空洞,這讓忍足簡直摸不透她現在的想法。其實進門前他就已經想好了所有對策,無論藤川涼在完全冷靜下來後對他剛才的衝動之舉施以氣憤責怪或是冷淡不予理睬的態度,他都有足夠的信心在短時間內將它們化解。但現在的她卻偏偏表現出一種近乎詭異的淡定豁達,隻字不提幾小時前發生過的事,仿佛完全沒有將那些放在心上,又好像那段記憶已經被完全抹去一樣。這樣的反應非但沒有讓忍足安下心,反而更加警覺起來。畢竟從藤川涼回旅館後便借故像逃避一樣離開的行為來看,要說是完全不介意那一定是撒謊。
或許是故作鎮定也說不定……這樣想著,忍足同樣鑽進被子躺了下去,轉身麵向對方的背。
“涼,”他啞著嗓子開了口,“剛才真是抱歉。”裝作不介意蒙混過去終究不是上策。
“沒關係,我不介意。”沒有動,和預計如出一轍的回答。
“你確定?”
“放心,忘了吧。”
“……什麽?”
“你隻是喝多了,忍足。”
對話在這裏戛然而止,不多久就有平穩的呼吸聲傳來,顯然對方已經睡著。
忍足翻了個身,平躺著麵朝天花板,睡意全無。過了很久他從枕頭下摸出手機,零點十七分,屏幕泛著幽幽綠光。
窗外麵依舊是北國慣有的大雪,幕天席地,盡管不刻意去看但還是能想象出雪片簌簌落下去的場景,或許還會有夾著雪味道的空氣從窗縫裏漏進來。房間的隔音還算不錯,左側隔壁大學生們持續的笑鬧聲模模糊糊傳來,像是隔了很遠的距離;右側隔壁的留宿者估計是同樣睡不著的人,正在聽收音機。或許是大雪的關係調頻廣播信號不良,一直有嘶啦嘶啦的雜音,遠遠蓋過了原本就並不十分大聲的歌聲。
千昌夫的《北國之春》,好在勉勉強強能辨認出來。
當冰雪消融,白樺,青空,南風中的北國,又會是怎樣的?
“你還真的是,說了我最不想聽到的話啊……”
這句話,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迷迷糊糊中也就睡了過去,卻不料中途又被房間內一陣細細簌簌的響動驚醒。
忍足當即警覺地睜開眼,“誰在那裏?”他壓低聲音質問,一邊迅速坐起一邊伸手去摸床鋪邊落地燈的開關。但在注意到身邊另一床已經變得空蕩蕩的被子後他很快又住了手,轉而用一種茫然的的目光打量黑暗中那個似乎也被他的聲音驚到的人。
“涼?”他試探著叫她的名字,一如這個夜晚中的許多次,“你在那裏做什麽?”
“嚇……吵到你了麽?真是抱歉……”人影頓了一下後向他轉過來。盡管看不清楚但還是能夠想象到她臉上的表情。
“我隻是覺得……有點冷。”
打開燈的時候,果然看見藤川涼半蹲在房間一角,正披著厚厚的外套調試暖氣的葉片。
忍足不禁啞然:“暖氣本來就很足啊……”
脫口而出但也是實話實說,即使室外冰封千裏但在房間內單穿襯衣也不會感到太冷。
他就這樣怔怔地看著藤川涼調好暖氣,又看著她重新向床鋪的方向走過來。少女的腳步緩慢而略顯遲疑,盡管室內確實夠暖但還是分明能夠看出厚外套下她的身體正在不住哆嗦。而當她脫下外套坐回被子,整張臉終於完全被燈光映亮時,微紅的麵色才讓忍足開始感到不對勁。
他想起她在平安夜當晚獨自踏雪而來,全身僅有一件單薄的禮服裙和不足以抵擋全部嚴寒的外套。那之後又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氣溫更低的北國,直到剛剛才終於有了兩天來躺下休息的機會。途中經受的嚴寒和奔波的勞累,兩者疊加在一起即使是終年參與運動的忍足都難免不適,更何況一個和他同齡的普通女孩子。
再加上她現在的臉色和那句異樣的「有點冷」……
想到這裏他連忙探身過去,不容藤川涼反抗地撥開她的額發,將手掌壓住她的額頭。
“你該不會是……發燒了吧?”
※
已經是半夜三點,整座旅館靜悄悄的,老板娘和員工必定也早已去休息。
起初藤川涼並不同意忍足「發燒」的論斷,盡管她心裏明白從神社回來後就有些頭重腳輕,但也無法相信自己會體弱到這種程度。
“那就量一下 體溫再說,”忍足堅持己見,說著拖過隨身的包裏翻出體溫劑。
“……你準備得還真齊全。”
“這些都是必備品,好歹我也是醫生的兒子。”忍足聳肩,“給。”
三十七度二,所幸熱度還在正常範圍內。但忍足還是起來倒了熱水,將退熱藥遞給她。
“這樣明天早晨就會退熱。”
“……謝謝。”
熱水順著喉嚨滑進胃裏,體內聚集的寒意也像是被暫時衝散。
窗外夜風呼嘯,混合著遠處野獸的哀鳴與近處枝葉摩擦的簌簌聲響,但雪似乎已經停了。
樹影隔著窗紙橫斜成詭異的形狀,像是揮舞前爪的怪物,仿佛下一秒便會破窗而入。那之後他們又重新睡下。或許是藥物還沒有起效外加心理作用的緣故,這次換作了藤川涼翻來覆去睡不著。依舊覺得冷,因此隻好裹緊被子順帶蜷起身,就像是在洞裏冬眠的動物,到最後就連忍足都禁不住對她開玩笑。
“要不要來這裏?”他掀開自己的被子一角慢悠悠地開口,“人工供暖,按小時收費。”
藤川涼瞪他。
“那免費?”
這一次隔著被子用力踢了過去。
其實當他笑起來的時候,連昏暗的室內都仿佛被映亮。
藥效漸漸上來,後半夜相安無事,一夜無夢。
第二天清晨藤川涼醒過來的時候,忍足早已經起來,正在收拾東西。按原計劃這一天的行程將會是鄰近的小樽。
擁有坡城之稱的小樽。整座城市幾乎被高高低低的坡道覆蓋。昔日的運河徑流處,曾在百年前因漁業繁榮一時,隨處可見紅磚建造充滿歐式風情的老建築。而如今沿岸的倉庫都改成了商鋪或是工藝店,成了名副其實的旅遊城市,也因此失去了原本的一些味道,隻剩下小樽運河在原處靜靜流淌。隻有每當傍晚時分,當石板街道和兩旁亮起的汽油燈將河水和天色微微映亮,並有悠揚的管樂聲從遠方傳來時,充滿懷舊氣氛的場景才會在讓人感到溫暖之餘回憶起這座城市曾經的輝煌。
再加上那裏還是《情書》的拍攝地,無疑是電影愛好者忍足期待的旅程,隻不過……
想到這裏藤川涼勉強支起身子,越發昏沉的頭腦和渾身乏力的感覺讓她頓感不妙,藥物和一晚上的休息似乎並沒有讓身體恢複多少。
並不想因為自己影響到忍足的行程,但心裏也對身體狀況沒底。剛想悄悄伸手去掏包裏的體溫劑,忍足就循著動靜轉了過來。
“醒了啊,涼。”
“……呃,嗯。”
“感覺好些了麽?”
“嗯,沒問題了。”悻悻地將手縮了回去。
所幸換衣服的時候還是能將忍足支開。一個人偷偷量了體溫,三十七度五,比昨晚稍稍上升了一些,但還不至於中斷行程。
多加了一件衣服又吃了藥,終於稍稍放下心來。壯著膽子開窗想要判斷一下外麵的溫度,剛打開就被迎麵撲過來的冷空氣逼了回去,一開一關順便也驚走了窗台上原本站著的一隻烏鴉。有著黑色柔亮皮毛的生物用責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轉身張開翅膀向覆蓋著皚皚白雪的山裏飛去。很快凝縮成黑色的小點消失在視野裏。
時間還早,底樓的居酒屋隻有稀稀拉拉幾個人,昨晚遇見的大學生們也還沒有醒。
吃早飯的時候與老板娘閑聊,說到小樽和當地特產的八音盒時老板娘似乎是想起了什麽。
“小樽的八音盒啊,”她說著,背過身去從後麵的櫃子上拿來一隻木盒,“確實不錯呢,那麽多年了音色還是很棒。”
褐色的木質盒子,雕成提琴的形狀。打開時有幹淨的音符傳出來。德彪西的《阿拉伯風》。
“是八音盒堂的麽?”
“不,山本館的。”
“聽說過,也是老工房了。”
“是的,而且還是那裏的小姐送的呢。”
“嗯,那真不錯。”
“對啊,那時候還真是嚇了一跳呢,也不知道那位小姐現在怎麽樣了。”
“哈哈……”
忍足與吉澤閑聊的時候藤川涼始終在默默地喝茶順便發呆,一邊在心裏祈禱體溫盡早下降,至少在忍足察覺到之前。
吃過早飯後他們便與吉澤道別離開。沿著坡道往下走的時候,穿著深棗紅色和服的高尾站在門前向他們揮手道別。藤川涼轉身用同樣的動作回複她,直到棗紅色的身影在一個拐角後消失不見。
路上的雪已經被掃去了很多,不至於腳深陷在裏麵拔不出來。
去車站的路上他們依舊很少說話,忍足也終於意識到藤川涼異樣的由來——盡管隻是可能:在她昨晚獨自離開大學生們的房間和他分開的那段時間裏,恐怕發生或她本身回想起了什麽,因此之後那些他所不知道的事便牢牢占據了她的全部思想,直接導致了她對周圍的其他事心不在焉,也再沒有空餘的心思去介意那個突如其來的吻。但猜測終究是猜測,藤川涼不主動提及,他也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去問,所能做的隻有等待。
走運的是他並沒有等太久。
“忍足,”對方主動問他,“你覺得……我這樣逃出來,是不是很蠢?”
“什麽?”
“就是跡部告訴你的那些……”
“要聽實話?”
“當然了。”
“是啊,很蠢。”
忍足咧開嘴角笑起來,呼吸凝結成霧團。而在發現藤川涼的臉色沉了一下後他連忙為自己開脫,“喂喂,是你說要聽實話的啊……”
“……那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那些我不知道的……後來跡部也對你說過吧。”
“是的,”忍足聳肩,“但我覺得或許這樣更好。”
“哈啊?”
“比起別別扭扭沒了麵子似地回去,還不如趁這段時間好好想一想。”
“……”
“等想明白的時候,也就有了麵對的勇氣了。”
“……”
“有些事,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涼。”
圍巾擋住了鼻子以下的部分,因此不用擔心對方看全自己的表情。藤川涼抬眼看向他,少年的目光直視過來,坦蕩真摯。
難免有些感慨。這個少年即使總是那樣戲謔隨性,即使多數時候總是漫不經心,但確實有值得女生們喜歡的地方。
“忍足,”風又大了起來。藤川涼眯起眼叫他的名字。
她遲疑了一下,暗自醞釀接下去要說的話。但在下一個瞬間,腦海中的暈眩感卻像潮水般地向她襲來。
重新睜開眼的時候,她才發現視線已經開始模糊,眼前的道路分岔成兩條,鋪天蓋地都是刺眼的白。與此同時頭腦裏像是被什麽塞得滿滿當當。
“謝謝你。”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頭腦發脹的感覺忽然消失,迷迷糊糊間眼前像是浮起了淡金色的光。
“我……想回家了。”
天旋地轉的失重感,一切歸於黑暗。
茫茫大雪中,這是忍足在北國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