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37北國之夜
——“抱歉, 我們已經客滿了。”
——“對不起, 我們隻接受事先預約過的客人。”
——“哎呀,真不湊巧, 今天敝店有一隊海外旅行團入住,兩位可以明晚再來嗎?”
聖誕節的北國山間出乎意料地熱鬧。藤川涼和忍足沿著山道, 踏著深一腳淺一腳的積雪走走停停,一路詢問了四五間旅館,得到的都是大同小異的答案。
拒絕的同時, 不少店家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著他們,顯然對兩人的來曆充滿好奇。
“剛才那個人的臉色你看到了嗎?”
忍足並不覺得受挫,反倒輕鬆地說, “她一定以為我們在私奔。”
“但願她不要報警……”藤川涼迎著冷風將圍巾拉到能遮住半張臉的位置,含糊不清地說:“我可不想犯罪。要是被逮到和男高中生在外麵過夜可就完了。”
“犯什麽罪?你不也是個現役女子高中生嗎?”忍足啞然失笑, “你凍糊塗了嗎?”
天寒地凍, 但好在當晚沒有狂風, 空氣也十分清爽。零星的小雪緩慢飄落著, 頭頂上空的天色霧蒙蒙的, 月光和星空都被厚重的雲層遮蔽了。
憑著感覺走了十來分鍾後,他們幸運地找到了一間還有空房的旅館。
“剛好有位客人打電話來取消了預約,所以這間屋子就空出來了。”
接待她們的婦人慢條斯理地說:“不過隻有一間房,不知道兩位是否介意。請問你們是兄妹嗎?”
藤川涼和忍足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撒這樣的謊完全就沒有底氣。
“我們是情侶。”忍足落落大方地說, “當然不介意了。”
“……”
婦人向忍足投去狐疑的目光, 似乎在懷疑他們的年紀, 但最終並沒有說什麽。
“男湯在三樓,女湯在底樓的走廊最後麵。每天早晨七點和下午六點時會互換,千萬別搞錯了。”
她將房間鑰匙和旅館結構示意圖交給忍足和藤川涼,叮囑道:“你們錯過了晚餐。明天的早餐在八點半,請不要睡過頭。”
房間在旅館二樓,是一間八張榻榻米大小的和式屋子。盡管算不上豪華,但布置得整潔溫馨,裝飾充滿濃鬱的年代感。窗外此刻雖然是漆黑一片,但藤川涼想,在天氣好的時候,一定能看到滿是落雪的山穀,以及遠方深藍色的幽靜湖泊。
原本在房間中央的矮桌被推到一旁,兩張並排的床鋪已經事先準備好了。
藤川涼走了過去,彎腰將它們稍稍拉開一段距離,然後脫掉外套,舒服躺在了上麵。
終於到達溫暖的室內,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喂,你還真是見外啊,明明剛剛才說過我們是情侶的。”
忍足故作不滿的樣子,將床鋪重新推合在了一起,然後緊靠藤川涼側躺下來,無比自然地用手臂環住了她。
“按道理,這種時候我們應該做一些情侶之間的事才對吧……”
他一邊說,一邊將頭壓在藤川涼的肩膀上,冰涼的鼻尖摩擦著她的臉頰,溫熱的鼻息掃過她脖子側麵的肌膚。
……現在的孩子都是這樣肉食係的嗎?
……居然會為這樣的身體接觸不知所措,自己還真是個失敗的大人啊。
十六歲少年突然的舉動讓藤川涼心跳加快,動也不敢動,頭腦裏胡思亂想著。
“好啦,我開玩笑的。”
忍足坐了起來,無所謂地笑著解圍:“別露出那麽不情願的表情。我們去泡湯吧。”
女湯在這個時候已經很少有人來。藤川涼進去的時候,正好遇見幾個女大學生嬉笑著結伴往外走。
掀開門簾的刹那,浴池內濃烈的硫磺味頃刻鑽進了鼻腔。
獨自泡湯的機會非常難得。藤川涼不緊不慢地衝完澡,又去室外麵對山景的露天浴池裏泡了一會兒,注視著熱氣氤氳下的北國雪景,總算感覺身體裏的寒意慢慢褪去了。
擦上乳液,吹幹頭發,又換上旅館提供的素色浴衣,她心滿意足地離開,在出門後愜意地深吸了口氣。
路過大堂的時候,她就一眼看見了坐在休息區沙發上的忍足。
雖然已經臨近夜晚十點,但忍足竟然在喝罐裝咖啡,一麵盯著手機屏幕,不帶表情的臉龐看上去有些陌生。
目光交匯的刹那,忍足下意識地合上了手機翻蓋。
“你真快。”已經整理好心情的藤川涼假裝若無其事地說,“不再多泡一會兒嗎?”
“我確實想多呆一會兒,可惜男湯裏有幾個說黃/色笑話的大叔,簡直吵翻了。”
忍足朝藤川涼伸出手:“你想喝什麽嗎?我這裏有硬幣。”
“啊,謝謝。”
藤川涼不客氣地接了過來,在機器上買了一罐葡萄汁。
舊式旅館的大廳供暖不足,他們隻呆了一會兒,就已經感覺冷到不行,就連四周緊閉的門窗都好像在透風,讓人完全不敢小看北海道的冬天,因此兩人一致決定回樓上的房間裏取暖。
沿著樓梯往回走時,一陣由上而下的咚咚腳步聲迅速朝他們靠近。
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八、九個大學生摸樣的年輕人。藤川涼一眼就認出了之前在澡堂門口擦肩而過的那幾個女生。
“晚上好!”
女孩們顯然也想起了藤川涼,帶著明朗的笑容向他們打招呼。
接下去的對話變得理所當然。藤川涼很快了解到,這隊年輕人來自櫻美林大學,都是民俗研究會的會員,今年大學三年級。
他們在這個假期來到北海道,接連探訪了附近幾個偏僻村莊,又收集到無數奇異珍貴的照片資料後,打算在回東京前好好享受登別的風光,順便開一些派對,為這次北國之行畫上一個完滿的休止符。
“我們是一橋大學的新生。”忍足麵不改色地說,“這是我們兩個交往後第一次單獨旅行。”
“如果你們沒有別的計劃,要不要和我們一起聊聊天?”
會長青木熱情地向他們發出邀請,“房間裏的酒已經喝完了,所以我們現在打算再去外麵買一些。人多更有趣一點。”
藤川涼忽然發現,她已經記不清上次喝酒是什麽時候了。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十六歲的身體和女子高中生的身份讓她與這些成年人的愛好徹底絕緣。此時此刻,她突然對酒的味道和喝酒後放鬆的感覺非常懷念。
她和忍足對視了一眼,彼此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請稍等一下,我們也一起去。”
忍足爽快地說。
旅館的另一側竟然有一間便利店,這讓藤川涼感到十分意外。三色條紋的燈牌在周圍無邊的黑暗中十分醒目,反射著周圍的皚皚白雪,為冰冷寂寥的北國山間增添了一絲溫暖的人氣。
遠遠望去,就好像一幅充滿現代藝術感的油畫。
或許是剛泡過湯的緣故,走過去的路上,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冷。
“雖然你們倆應該還不滿二十歲,但不要緊,隻要跟著我們就行,記得別在店裏東張西望。”
一個名為河合,染著一頭金發,看起來十分大膽的女生笑著對他們說道:“我其實也隻有十九歲,離合法飲酒的年齡還差幾個月。但在這樣的鄉下,可不會有人來挨個查我們的年紀。這裏的人可比東京人隨意多了。有句話你們聽過嗎:Criminals usually head north。”
“即使被問也別擔心。”青木滿不在乎地說,“不瞞你們說,我重讀過兩年,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今晚所有的酒都由我來結賬。你們就說自己是來挑薯片的。”
“沒錯,這家夥已經是我們社團的妖精了。”副會長渡邊笑著說,“但願明年他真的能順利畢業。”
冬夜空蕩蕩的便利店在一行人湧入後,立刻變得熱鬧了起來。收銀台背後的年輕男孩正在用掌機打遊戲。看見他們吵吵鬧鬧地走進來,隻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隨即又迅速地把頭低了下去。
“我不知道你對酒那麽了解。”忍足看著熟練地向河合推薦不同酒類的藤川涼,壓低聲音用一種捉摸不透的語氣問道,“你真的是個女子高中生嗎?”
“這個問題我們剛才不是已經討論過了嗎?”
藤川涼將一罐桃子味碳酸飲料遞給他,避重就輕地笑著說:“喏,這是給你的。”
“……”
忍足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把飲料放回了貨架上。
回到旅館後,他們來到大學生們預定的家庭套房。幾個男生手腳麻利地拆掉了中間阻隔的移門,足夠容納所有人圍坐成一圈的空間頓時空了出來。
渡邊和青木將所有酒堆在房間正中央,熟練地用冰塊和汽水兌起了燒酌。而藤川涼和忍足隻是含蓄地各拿了一罐啤酒。
打開易拉罐的刹那,滋滋的氣泡聲讓藤川涼的心情頓時暢快起來。
“幹杯!”
“幹杯!”
這段意料之外的漫長旅程中,藤川涼第一次感覺到,她真的暫時擺脫了二十五歲的傷痕和十五歲的迷茫,成了一個“活在當下”的人。在遠離東京的雪國。她和忍足與眼前的這群陌生人們不期而遇。沒有人在乎他們是誰,沒有人在乎他們的來曆。她緊繃的神經在碰杯的這一刻放鬆下來。
冰涼的酒精劃過喉嚨,體內熟悉的感覺頓時被喚醒了。
反觀忍足,盡管總是一臉少年老成,顯得十分早熟的樣子,但在喝酒的時候,卻少見地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
“你是第一次喝酒嗎?”藤川涼用手肘推了推他,悄悄問。
“當然不是了。”忍足堅定地否決了,“我隻是不太喜歡啤酒的味道。”
藤川涼不想和他爭論這句話的真實性。她不動聲色地拿走了忍足手中的易拉罐,為他換上斟滿清酒的紙杯。
酒精溫暖了身體,氣氛也逐漸被調動起來,大學生們順理成章地做起了遊戲。
起初有人提議玩百物語,青木甚至從房間角落找到了來曆不明的白色蠟燭,但很快在河合的反對下被否決了。
“饒了我吧,我最怕這種鬼故事比賽了!”
河合誇張地捂住臉,表現出非常害怕的樣子,“上一次玩的時候,我可是被誌穗說的故事嚇得夠嗆,接下去的一個禮拜晚上都不敢起來上廁所。”
“是什麽樣的故事?”忍足好奇地問。
“其實一點也不嚇人。”被稱作誌穗的女孩聳了聳肩,神情淡然地說:“這是我以前從老家的鄰居那聽來的。她的哥哥認識一個不信鬼神的女記者,有次她去參加一個網上募集的百物語遊戲。剛開始的時候,她覺得沒什麽特別的,但很快發現周圍人說的全都是關於自己怎樣死去的故事。直到那時她都沒怎麽介意,可當一個女國中生說完自己在學校社團辦公室上吊自殺的故事,並把脖子上的淚痕展示給別人看是,女記者總算發現有些不對勁,但那時她已經……”
“別再說了,快停下!”
河合伸手捂住了她的嘴,阻止她把這個故事說下去。
“那還是打牌吧。”
渡邊順水推舟地說,“我這裏剛好有兩副牌,大家可以一起玩。”
藤川涼知道忍足擅長數學,卻沒有料到他對牌麵規則和技巧一竅不通,完全憑著直覺隨意出牌,因此幾乎每一局都以忍足墊底而結束。
……還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弱點啊。
她這樣想著,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按規定,輸掉的人需要喝酒。看著忍足越喝越麻木的樣子,藤川涼不由擔心了起來。
“你還好嗎?”她觀察著對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不舒服的話就別喝了,不要勉強自己……”
“我沒事。”忍足回複以帶著醉意的笑容,“別太小看我了。”
酒過三巡,大學生們的興致越來越高昂。青木帶頭扔掉了紙牌,決定改玩更加沒有底線的國王遊戲。
因為沒有現成的簽,他們隻能把香煙盒裁紙條將就,標上一到九的阿拉伯數字,隻要抽到一號就是大王。
忍足最先抽到了大王。
“五號。”他毫不猶豫地說,“五號是誰?”
藤川涼低頭看了一眼,確認自己的號碼不是五,不由鬆了口氣。
忍足原本就是愛開玩笑的性格,如今偏偏又喝醉了,因此更加變得無法預測。
“是我。”青木舉起右手,“你可別太為難前輩啊!”
“別擔心。”忍足笑著擺了擺手,“那麽,就麻煩前輩去四樓的房間問問他們現在的時間吧。”
……好卑鄙啊,忍足!
此時已經臨近午夜,樓上的客人不出意外應該已經在休息了。忍足的要求幾乎稱得上是惡作劇。包括藤川涼內的所有人,都對青木報以同情的目光。
“想開點,阿寬。”另一個名叫桐島的男生好心安慰他,“這其實算不上什麽。我以前念寄宿式學校時,還曾經被要去去問整棟樓的每間房間要一張牌,湊滿一整副才能去吃飯呢。”
“臭小子,你會遭報應的!”
丟下這句話後,青木哭喪著臉離開了房間。過了沒多久,樓上果然傳來了中年男人的斥責聲與青木低姿態的道歉聲。
“好啦,現在輪到我了。”
第二個抽到大王的桐島環顧四周,躍躍欲試地打量著其他人的臉色,片刻之後篤定地開口道:“三號!”
“三號是我。”忍足無奈地翻過自己的紙條。
“哈,我就說了!這是報應!報應!”青木大笑著指著忍足,對桐島說,“快讓他跳脫/衣/舞!”
“那也太無聊了。”桐島揮了揮手,狡黠地笑了,“要我看,還是讓他公主抱六號在旅館裏走一圈比較好。六號是誰來著?”
“是我……”
青木雙手掩麵,一臉欲哭無淚的樣子。
……太慘了吧!
眾人不約而同地想。
“喂!你們兩個別磨蹭了,趕緊抱起來啊!”爽朗的河合幸災樂禍地起哄道。
其他人也隨即跟著拍起手。藤川涼幾乎要笑翻了。
雖然十六歲的忍足在同齡高中男生裏算得上高挑,但和身為遊泳健將,身材高大魁梧的二十三歲的青木相比,不免顯得有些瘦弱。
當他無奈地彎下膝蓋,試圖用雙臂把青木托舉起來時,幾乎不到一秒的時間,兩人就以狼狽的姿勢雙雙摔倒在了地上。
“我做不到,我認輸!”忍足舉手投降。
“這怎麽行?剛才懲罰我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說的!”青木不依不撓地說,重新朝忍足的方向倒了過去。
“那不一樣!”忍足拚命掙紮著,忽然想是想起了什麽,“……等一下!”
“怎麽了?”
“給我看你的簽!”忍足朝青木伸出手,“你不是6號,是9號!”
“你在胡說什麽啊……”
青木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但在仔細端詳自己的簽後,卻陷入了沉默。
“那六號又是誰?”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時間仿佛凝固了一樣。
藤川涼低頭確認的同時,其他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手中的簽,赫然是被桐島指名的六號。
“哎,真可惜,是情侶的話,公主抱就不好玩了。”桐島露出遺憾的神情,“這次就先放過你們,請你們去便利店再買一些下酒菜吧,錢由忍足來付。”
“這樣的就可以了嗎?”
“嗯,讓我想想……”
桐島抓了抓頭,迅速思考了一番,說道:“那就再加一個命令好了,麻煩你們去便利店背後神社的鳥居前拍一張照。聽說這一帶有口口相傳的怪談,要是能順帶拍到妖怪就再好不過了。”
他在包裏摸索了一會兒,把一台拍立得相機遞給了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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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聽說過這裏的怪談嗎?”
結伴離開旅館的時候,忍足好奇地問:“我對這類故事不怎麽感冒。”
“我不太清楚。”藤川涼搖頭說,“倒是聽說北海道的山間有猿猴出沒,但願不要真的碰到,我很怕猴子。”
“這完全是兩碼事吧!”忍足說著,伸手揉了揉藤川涼的頭發。
攝入酒精後,忍足表現得越發自由,對她的親昵舉止也變得比原先更加自然。而藤川涼既沒有回避,也不覺得困擾。
旅館大門已經在午夜時上了鎖,因此他們不得不從虛掩的後門離開,經過滿是積雪的庭院,朝便利店的方向走去。
天空依舊是灰蒙蒙的藏藍色,因為剛下過雪的緣故,眼前的世界比之前看見的更加純白耀眼。石龕頂端像是灑滿了厚厚的糖霜,溫暖的橘色燈光從雕花孔中透出,明明滅滅的,仿佛燃燒著真正的燭火。
回頭去看時,藤川涼才留意到旅館一側有一棵巨大的古木,分散的枝椏如同巨網般纏繞在屋簷上方。
這整棟建築,可能都是依附著這棵樹的位置建造的。
風逐漸大了起來,藤川涼不得不低下頭,跟在忍足背後,踩著他的鞋印慢慢往前走。
周圍變得越來越冷,就連呼吸的時候,鼻腔黏膜都會有幹燥刺痛的感覺。成團的霧氣凝聚在眼前,或多或少地阻礙了視線。
買到下酒菜後,他們依照約定,踏雪來到了桐島所說的神社。
夜幕下的神社死氣沉沉的,看起來格外破敗,似乎已經廢棄了許多年。
“好恐怖,感覺真的會有妖怪出來的樣子……”忍足小聲嘟噥道。
藤川涼沒有吭聲,但她完全同意忍足的話。
即使內心十分不情願,但他們還是硬著頭皮踏上了鳥居前的石階。轉過身後,視野忽然變得開闊起來。透過遠處疊著積雪的樹林,能清晰地看見山坡底下小鎮裏星星點點的燈光,就像一張漂浮在夜空中的巨網。溫柔明亮的顏色讓藤川涼內心的恐懼感稍微減少了一些。
天上又飄起了細雪。密集幹燥的白色顆粒被風挾裹,敲打在樹枝、拜殿屋簷、以及兩人的身上,隨即很快融化了。
“過來拍照吧,拍完就能回去了。”忍足對出神凝望著遠方的藤川涼說,“我們明明是來短途旅行的,在這裏染上病可不值得。”
“嗯,好。”
並肩站在鳥居前,忍足伸長手臂,試圖將緊靠在一起的兩人攝入鏡頭中。
為了能在濕滑的台階上站穩,他順勢攬住了藤川涼的肩膀,同時壓低身體,雙方的臉頰自然地靠在了一起。
原本曖昧的姿勢,在這一刻,藤川涼隻能感受到皮膚接觸時的冰涼。
閃光燈劃破周圍的黑暗,相紙從相機底部緩緩吐出。片刻之後,圖像顯示了出來。
“我看還是別戴眼鏡比較好。”藤川涼指著成像中忍足臉上的反光,好心提議道。
“也對。”
忍足摘掉眼鏡,放進了大衣內測的口袋。
反複試了幾次,浪費了好幾張底片後,他們終於得到了一張滿意的照片。鏡頭前的兩人放鬆地微笑著,背麵是鳥居和模糊不清的神社背景。
“謝天謝地,沒有真的拍到妖怪。”忍足鬆了一口氣,將相機和相片收了起來。
藤川涼打量著照片裏的忍足。沒有戴眼鏡的他相比平日裏顯得青澀許多,反倒更有運動係的朝氣。
順利完成了任務,他們沿著原路返回。這一次藤川涼走在了前麵,而忍足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用身體為她遮擋風雪。
通往旅館的小徑兩側,積雪的樹冠朝路中間墜去,恰到好處地形成一道圓拱,看上去就好像一條空靈的白色隧道。雪片簌簌落下的聲音和風聲混合在一起,奏著北國冬日的夜曲。
“好冷……”藤川涼小聲說,“現在我想喝熱飲了。”
忍足沒有回答她,甚至連腳步聲都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藤川涼茫然地回頭張望,意外地發現離她五、六米的地方,忍足竟然跌坐在厚厚的雪地上。
“怎麽回事,你已經醉到連路都沒法走的地步了嗎?”
藤川涼走到忍足身旁,彎腰朝他伸出手,故意笑著說,“需要我扶你回去嗎?”
“我是不小心絆倒的。”忍足指了指腳邊,那裏的雪已經被他踢開了,下麵露出一塊突出的方形石塊。
他說著,握住了藤川涼的手,試圖借力站起來。
但他們低估了雙方體格和力量上的差距,和普通靴子站在雪地裏的不穩定性。
“——哎!”
藤川涼還沒來得及說任何話,就被忍足拽得失去了平衡,腳下一滑,向前撲倒在了他的身上。
“按我看,喝醉了的明明是你吧。”忍足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我做夢都沒想到你會對我那麽熱情呢。”
“……”
藤川涼沒有立刻回應他的玩笑。
思緒忽然回到多年前的那個難忘的春天,十六歲的她也是以同樣的姿勢,在意外摔倒後撲在了柳生的身上。
那時的她純真稚嫩,因為害羞而心跳加快,完全不敢去看對方的臉。
如今的她在經曆過不可思議的一切後,本以為自己已經對感情產生了麻木,不會再為這樣的小事心動不已,卻沒有料到,當她的目光與忍足相撞時,眼前這個年輕男孩如深海般沉靜的雙眼讓她產生了一絲動搖的錯覺。
原以為早已在上一段人生死去的心,在這個瞬間仿佛活了過來。
他躺在雪地上,溫柔的回望著上方的她,距離近到可以感受到互相溫熱的呼吸,酒氣清晰可辨。
“抱歉,我馬上起來。”
回過神來後,藤川涼避開忍足的視線,手忙腳亂的想要離開。
“別那麽急,請等一下。”
忍足輕輕捏住藤川涼的雙臂,阻止了她的行動,“你知道嗎,對我來說,昨晚到現在發生的所有事,都好像做夢一樣,所以請不要讓我輕易醒過來。”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沒關係,沒關係,就當我在說胡話吧。”
忍足伸手將藤川涼吹落在臉旁的長發別在她的耳後,另一隻手箍住她的後背,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你看過《邦尼和梅麗莎》嗎?很早以前的電影了,講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和鄰居家的女孩搭便車離家出走的故事。我很喜歡這部片子,看過許多遍,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變成類似經曆的男主角。”
“我沒有聽說過……”藤川涼為難地說,“電影的結局是怎麽樣的?”
“結局當然是他們一起回家。”忍足說,“冒險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不過邦尼還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禮物。”
“是什麽禮物?”藤川涼耐心地問。
連她自己都覺得很奇怪。十二月末的寒冷午夜,他們居然躺在北國的雪地上心平氣和地討論電影情節。
她想,自己估計也喝醉了。十六歲的身體果然很難負荷二十多歲的酒量。
“你想知道嗎?”忍足注視著藤川涼的雙眼,輕輕說,“很簡單,我來告訴你,身為男主角的我們想要的是什麽。”
他的手指穿過藤川涼的頭發,停留在她的後腦勺上,然後略微施加了一些力量。
冰涼的鼻尖互相擦過,迎接她的是一個不容拒絕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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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修。如果發現後文不連貫那就是沒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