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19無疾而終(忍足番外·上)
記憶裏曾有過這麽一段相對安逸的時光。
那還是在國小四年級的時候,因為某些緣故父親不得不調回大阪市北的總院處理事務,並帶著全家遷回梅田的舊屋,允諾兩三年內不會再搬遷。舊屋是父親出生成長的地方,位於一座緩坡的半腰。西式結構,牆麵被刷成幹淨的乳白,立柱和巨大的落地玻璃都別有風味。屋背後有大片濃密的樹林,被木樁圍起來,周圍的地上總是掉滿不知名的果實,經常也有野花從木樁上方探出頭。據說裏麵供有地藏廟,但無從考證。另三麵則是其他零零落落的民居,以白牆黑瓦的和式為主,也因此襯得忍足家的屋子格外醒目。
沿著半坡往下走,經過一所舊書屋,繞過幾棟附近短大的學生宿舍,再越過一片竹林,便能看見盡頭處橫淌著的一條不知名的河,波光粼粼,水聲不息。它或許曾有過名字,但雕刻名字的石碑已經在歲月中悄然腐蝕,隻剩下一片模糊的紅。河裏偶爾會有鴛鴦結對而過,也常能看見驕傲的長腿鷺鷥出沒。那些潔白優雅的鳥類在淺灘處悠閑踱步,然後展開翅膀飛去不知名的遠方。河麵還有座窄窄的橋梁橫跨其上,木質橋身被刷成韻味十足的暗紅。附近人家的孩子總愛趴在木橋的護欄上,探出頭去看河水中色彩斑斕的錦鯉來回穿梭。
梅田區安逸的兩年,就是從這裏開始。
那年忍足家的長女裕裏剛進高中。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踏入新環境,換上新的製服,結交新的朋友,參與新的社團,這一切才剛剛開始,因此自然無論如何不願放棄重來。再加上早已厭煩奔波不定的生活,於是在那個仲春她頭一次鼓足勇氣,向父母表達了想要留在原來學校的願望。父母欣然答應,他們想了想又說:“既然如此,那侑士幹脆也在道堀頓把國小念完吧”。
中央區道堀頓第二小學,普普通通的學校,唯一的特點是隔壁班那個叫謙也的笨蛋。
忍足謙也,忍足侑士的堂弟,雖然他不怎麽想承認。
當然了,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題外話。
事實上搬回梅田的前幾個月家裏的氣氛總是很凝重。以往晚餐時都有讓小輩匯報一天情況的習慣,但那段時間全家人在餐桌上幾乎連話都說不上一句,隻是沉默。甚至每當忍足想要開口吐槽不按常理出牌的堂弟謙也(比如當其他孩子都在寵物店窗前對著約克夏或金毛獵犬的柔軟皮毛死抱父母大腿時,他卻高高興興抱回一條麵目猙獰的蜥蜴)時,他的姐姐總會用眼神告訴他閉嘴,於是他悶著頭乖乖吃飯,偶爾與父母一同死盯著餐桌邊電視上播報的新聞。
尷尬的,難耐的沉默。
後來他也漸漸知道了這其中的微妙。包括父親為什麽會忽然長期回到總院工作,為什麽會如此在意社會新聞的內容動向。因為在偷聽了數次父母間的私下交談,留意了無數新聞報道後他了解到,那一年的忍足家總院裏有一名素來口碑良好的醫生在用藥時因為走神發生了失誤,最後導致一名患者死亡。這原本便是一起不小的醫療事故,而後續發展在醫生仗著自己的名望將責任全數推給負責送藥輸藥等操作的值班護士身上並拒絕向病人家屬賠償道歉,最終引發社會眾怒後變得一發不可收拾。盡管事件以「醫生被捕,家屬得到賠償」的看似完美的結局告終,但忍足家醫院的名譽無疑受到了不小的創傷。
而父親唯一能做的,隻有親自監督補救。
忍足曾與姐姐一起隨著父親與醫院的其他高層一起參加事故致死的病人葬禮,算是代表醫院正式道歉。那是個不討人喜歡的陰天。極厚的雲層堆積在頭頂上方,就連空氣裏也彌漫著濃濃的濕氣。病人姓辻堂,四十來歲的男性。進醫院隻為闌尾這樣的小手術,卻不料一夜間與家人生死兩隔。葬禮在大阪郊外的辻堂家祖屋舉行。忍足與姐姐都是一身黑色正裝,從進門起便低著頭,隻是跟在大人身後慢慢走。盡管是白天但堂屋很暗,點起了蠟燭,越發顯得人影幢幢。從寺裏請來的和尚正喃喃誦經,聲音沙啞,木魚的嗒嗒聲回旋在室內。
屋外偶有人聲,屋內除此卻是一片死寂。
忍足看見父親與其他人一起向辻堂的妻子下跪,用最嚴肅的方式表達歉意。那是個倔強而優雅的婦人,自始至終隻是抱著丈夫的遺像默默流淚,不看他們,也不多說什麽。原本設想中或許會難以控製的失態狀況沒有出現。而她那在這年春天剛升入國三的長子同樣沉默地跪坐在母親身邊,背脊挺拔得像一棵樹。沒有哭,沒有歇斯底裏,而是緊咬嘴唇,眸如鷹隼。
最後他帶著嘲弄的神情冷笑起來:“醫生什麽的,最討厭了。”他說著,又執拗地掙開旁人想要阻止他說下去的手,“其實你們關心的根本不是病人的死活,隻是醫院的利益罷了。”
這年忍足十歲過半,已經能夠聽懂他話裏的意思,也能清楚地看見那雙眼裏的失望。
屋外忽然狂風大作,緊接著有密集的雨聲傳來。
忍足透過木格子窗看向外邊灰蒙蒙的天,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雨幕中。
那些雨滴落在屋簷上,落入樹林間,落在走廊前,落進地麵上的水窪,像是連綿不絕的歎息。
回家的路上,四個人都沒有說話。
父母照例占據了正副駕駛座,忍足姐弟坐在後座。途中姐姐戴上耳機閉眼小睡,忍足則側過頭去看窗外,天邊依舊是層疊的雲,雨已經漸漸小了下來。能看見雨絲傾斜交織,沿途的風景都被拖成一片模糊。收回視線時正撞見後視鏡中父親從口袋裏掏出煙來的影像,這讓他不禁吃了一驚,畢竟自他記事起就幾乎沒有見過父親抽煙的模樣。忍足立刻直起身子,剛想出聲便看見母親奪下父親手裏的煙,“別這樣。”她輕輕地說,“都會過去的。”
他的父親單手控製著行車方向,末了歎了口氣,“真是造孽啊……”
他說,津子你知道麽,辻堂家的孩子,原本一直想當醫生。
到家後母親和姐姐先下了車,母女兩人合撐著傘踏著門前的台階去開門。忍足剛從車裏鑽出來便被他的父親叫住,“侑士,你等一下。”他的父親將駕駛座邊的車窗搖下,“進屋後去我的書房,我有些話要和你談談。”忍足不明所以地點頭,然後目送父親將車停去車庫。他穿過餐廳走進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窗外隱約傳來車庫卷簾門的聲音,預告父親即將進門。
於是他將杯子放回原位,沿著樓梯走上二樓。
所謂的談話其實很簡短。
看得出父親原先有許多話想說,但到了嘴邊卻隻凝縮成簡單的幾句。自始至終忍足都與他隔桌而坐,透過父親鼻梁上的鏡片直視那雙與自己極其相似的眼,目光銳利而嚴肅,像是夜幕中深不見底的海。最後他的父親說,侑士,無論你今後會不會走上做醫生的路,我都尊重你的選擇。但有幾點你務必明白:做一個好醫生,必須付出的是一輩子的心血,有時甚至會因此影響到與家庭的相處。而在那之後他或許會收獲名利,也或許會享有較普通人優越許多的生活與社會地位,但他作為醫生的初衷永遠都不會改變——侑士你知道是怎樣的初衷麽?
忍足一怔,連忙點頭,並沒有正麵回答。
後來忍足一直在想,雖然嘴上說著『尊重他的選擇』,但事實上父親早在那一年就看死了他未來的路,因此在那個下午走進父親書房的才會是年僅十歲的他,而不是更年長一些,成年後涉足其它行業的姐姐。而之所以會衍生出這麽一段所謂的談話,則是因為盡管忍足並不屬於牽扯到那次事故的相關人員,他的父親依舊擔心兒子那還未形成的人生觀與價值觀會因為這樣的衝擊變得扭曲,最終像辻堂的兒子一樣,親手阻絕自己成為醫生的路。
夢想,未來什麽的,有時候真的脆弱不堪。
時間是塊磨刀石,再多的波瀾都被磨成水色般平滑。
隨著導致事故的福島醫生被捕入獄,忍足家醫院的聲望也在全院員工及媒體輿論的幫助下逐漸恢複。在此期間辻堂一家則在得到相應的補償後悄然搬走,以至於院方代表再又一次上門探望時尋得的隻是一幢空蕩蕩的宅子。“沒有把屋子賣掉,這代表他們還會回來。”忍足曾聽父親在餐桌上這麽說,隻見他放下碗筷:“至少現在,這對他們而言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遠離打擾,遠離這片傷心地,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直到擁有歸來勇氣的那天。
希望那家的孩子不要真的放棄做醫生的願望。
最後他這麽說。
開春的時候,忍足升入國小五年級,姐姐則已經是高二學生。
十七歲的忍足裕裏高高興興地向家裏人介紹自己新交的男朋友:偶然認識的,國中起就在京都學習院就讀的華族旁支,出生於以主持祭祀聞名的神官世家,所謂帥氣多金權勢兼收的代表。平時見麵不多,用忍足後來的話說就是純屬活生生的悲情偶像劇戲碼。家世,地位,未來的巨大落差讓上至父母胞弟下至同學閨蜜都對這份感情不怎麽看好,“分明以後必須和家裏定下的婚約對象結婚,現在居然還在玩弄民女,”有人曾苦口婆心地勸她,“靠不住,這樣不負責任的人,真的靠不住啊。”但所謂戀愛中的女人智商為零,忍足裕裏堅持己見,“我不介意。”她笑著說:“就算以後必須要分開,趁年輕的時候瘋一場也好。”
忍足侑士別過頭,心想怎麽攤上了這麽個糊塗的姐姐。
而他也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改變,以見證所謂的成長。
學期第一天忍足謙也在走廊上遇見了闊別一個假期的堂哥,純情少年先是愣了一秒,隨即用力按住對方的肩拚命搖晃問說侑士侑士你怎麽了腦袋摔壞了還是被門夾了……然後全年級都知道了忍足侑士開始戴眼鏡的事實。事後忍足擺出一臉恨不得掐死對方的表情,謙也則滿臉委屈地碎碎念,“分明視力那麽好,戴什麽平光鏡嘛……”而姐姐裕裏則窩在沙發上翻看時尚雜誌,頭也不抬,“侑士長大了,會拗造型扮成熟耍帥吸引女孩子了,謙也你也學著點。”
說到這裏她停了停,“啊啊,帶侑士上街終於不會再有帶著牙沒長齊的小鬼頭的感覺了……”
忍足推推鼻梁上的平光鏡,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但這不會改變別人總是把我們看成母子的事實。”
迎接他的是一個迎麵丟來的抱枕和姐姐大人一頓愛的胖揍。
謙也無所事事地撿起裕裏丟下的雜誌,翻開她剛才看的那頁,“星座占卜啊,”他喃喃。
事業運學習運金錢運友情運愛情運,紙牌塔羅牌鮮花毛線茶葉,一切都能占卜。而這一無比神棍的行為無疑給了女孩子們足夠的遐想和心理安慰,大大滿足了她們對未知未來的好奇與向往,因此在這一年快速流行了起來。裕裏就讀的高中在四月半舉辦學園祭時,忍足家兄弟曾一起偷偷去學校參觀。兩人原本就都是長相清秀的小少年,因此即使在人群中依舊足夠吸引眼球。路過某班布置的占卜屋時謙也死活拖著堂兄掀開門簾走進去,室內一片昏暗,隻有頭頂上一盞吊燈發出微弱的光。空氣裏還彌漫著一股甜膩的香氣。
忍足皺眉,不喜歡這樣的味道。而在看見不遠處坐在桌前的所謂占卜師那套黑色長袍連帶兜帽外加山寨水晶球的低標準配置後更是堅定了要走的打算。隻是剛想轉身就聽對方開了口。
“這位小兄弟,請留步。”比打扮更加神棍的聲音。
忍足把謙也往前推了一把,轉身繼續走。
“不不,不是你,是戴眼鏡,長得很帥的那個。”
恭維永遠有種神奇的力量,不出十來秒,忍足就端端正正坐在了桌前。
隻見兜帽同學端詳了他一會兒,終於又幽幽開了口。
“小兄弟,恕我直言,你這輩子總結起來不過一個戀字。”兜帽如是說。
忍足茫然了,他看了看謙也,對方也回報以相同的眼神。思維跳躍地實在太快,忍足瞬間想到了什麽,別過頭去為自己抱頭默哀,“我才十一歲,這輩子就被定為成情種了麽!”他悲憤。
兜帽輕咳一聲,“想聽分析的話……”他伸出五根手指,“這個價。”
“五十?”
“五百。”
本著要對自己的未來負責的心理,忍足認命地掏出一枚古銅色硬幣。
對方清清嗓子:“聽好了,戀者,變之上,態之下者也……”
“……”
而在忍足帶著滿臉絕望的表情走出門後,兜帽將剛收得的五百円丟進桌邊的鐵皮罐,回過頭去看從幕布後走出來的女孩子,“這樣真的好麽?你弟弟看上去受打擊不小啊……”
忍足裕裏聳了聳肩,“應該的,侑士這家夥天生嘴毒,我早就想這樣試試了。”
對方無言,“算你狠……”
所謂年輕就是鬱悶的事轉身就忘。不多久他們又從中庭歸來,端著章魚燒穿過學校別館。
學院祭時的學校一片混亂。路過文體樓的大廳時他們撞見有學生偷偷在廁所抽煙,煙的味道很烈,嗆得兩人一陣咳嗽。二樓音樂教室外的空地上還有學校樂隊在演練,打扮前衛的高中男生偏偏唱著Elton John的The Captain & The Kid,走音程度因為配合著從拐角處琴房內飄出的古典鋼琴曲,由萬米長跑迅速演變成五十米短跑,直到變成一幕喜劇。最後還是主唱做了個手勢要求暫停,“吃過午飯繼續練吧。”接著一行人放下樂器勾肩搭背出門閑逛。
頃刻隻剩下琴聲盤旋,像是大鳥的羽翼,輕柔地掃過樓層每個角落。
忍足側耳聽了一會兒,“是肖邦的曲子,”他對謙也說,“練習曲第三首,《Farewell Tu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