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18物是人非

  通婚在現今的日本並不罕見,甚至在全世界範圍都是一種變相的傳統。


  華族總會因名譽與社會影響在圈內通婚,商族則是為了利益與商場上的野心。曾經在幾個世紀來由暗處統領全世界經濟走向,被詩人海涅戲稱為“金錢是世界的命脈,他們是金錢的先知”的Rothschild家族,更是有過必須嚴格遵循家族表親間通婚以控製財產外流稀釋的規定。


  而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日本,無論跡部或藤川家的後代也都逃不過這道命運。


  甚至還來不及去看跡部的表情變化,話音剛落,藤川涼便被自己的冒失嚇得噤聲。


  跡部的私事她從未想過以如此直接的方式打探,哪怕心裏其實早就有了既定的答案。她隻是忽然想到,如果跡部景吾未來的命運真的逃不過家族間的聯姻,那麽對在與跡部家私交甚密的藤川家裏與跡部家繼承人年齡相仿的繭而言,這個注定將站在銀座之巔的男人或許並不隻是一個遙遠的夢境。哪怕那段婚姻或許建立在無奈之上,僅僅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


  上帝永遠是公平的。你若想得到許多,也注定會失去不少。


  跡部的麵色也變得僵硬,顯然沒有料到藤川涼會忽然提到這個問題。


  “你想說什麽?”良久他小聲問,聲線波瀾不驚,聽不出情緒上的變化。


  藤川涼連忙擺手否認,“口誤,口誤,麻煩大爺你快把剛才的話忘了吧。”


  跡部聽後不再說話。他蹙起眉,神色怪異地打量了麵前的藤川涼一會兒,忽然倨傲地笑了,“雖然不知道你在亂想些什麽,不過……”說到這裏他側頭避開藤川涼的目光,視線越過不遠處的櫸樹林與梧桐道,落在看不見的遠方。


  最後他說:“如果本大爺說不會,你會不會相信?”


  有些驚訝,但藤川涼還是沉默地看著他,不置可否,隻等他自己解釋。


  跡部揚起下巴:“第一,靠這種手段奪取天下,本大爺……不,是跡部家不需要。”


  商場如戰場,這個世界永遠充滿著常人無法想象的殘酷。沒有永遠的親人與朋友,有時甚至連至親都不可信任。更何況跡部一族以證券起家,而股市總是瞬息萬變無法預測,有時在他人影響下一次不經意的錯過,一次錯誤的判斷與決策都可能導致全盤皆輸。因此在經曆過無數背叛或起伏後才有了今天成就的跡部家族更是清楚地明白,隻有自身才真正值得信任。


  以自身力量立足於物欲橫流爾虞我詐的利益場,這是跡部家的生存哲學。


  在藤川涼竭力想要讀懂這句話的當口跡部已經拋下她動身返回樓上。而在經過第一個轉角時他又回過頭,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回敬藤川涼的目光。然後他再一次勾起嘴角,“第二,”他補充道,陽光透過落地窗灑了他滿臉滿身,“Adel sitzt Gemüt,nicht im Geblüt。如果你聽得明白。”


  怎麽可能不明白?

  德文句子,也是這個世界中的跡部留給她的第一句話,哪怕他或許並不知情。


  ——『高貴不存在於血脈,而在心中。』


  ※


  學園祭的準備從九月辦開始,曆時半個月,目的僅為那一天的精彩。


  既然是兩所名校合辦的祭典,那自然會有區別於普通學園祭的元素。而身為學生會一員,著手於學園祭策劃的最大好處就是無論目睹怎樣的活動,無論在活動中發生什麽事先並未公布的插曲都不會顯得驚慌失措。而相反的,這也注定了當事人無法體會到和其他人等同的驚喜和愉悅。因此在學園祭當天,當兩校學生帶著滿心期待穿梭在校園中時,藤川涼卻站在學生會室的落地窗邊拉開窗簾一角,俯瞰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遠處的林間偶爾有鳥群飛起,秋日裏明晃晃的陽光悄無聲息地統轄了整座城市。


  然後她側過身對背後的人說:“居然把遊樂園搬進學校,跡部他還真做得到。”


  不遠處正對著電腦劈啪打字的人——學生會書記,二年級的羽山美智從屏幕上收回視線,對藤川涼笑了笑,說:“我敢打賭,如果跡部聽見這句話,他一定會說「隻要本大爺想,有什麽做不到」之類的。”


  藤川涼舉手表示嚴重同意,她回過頭又看了一眼運動場邊巨大的旋轉木馬與咖啡轉杯設施,以及周圍身穿函嶺淺灰色水手製服的女生們,最後合上窗簾,室內光線頃刻暗了不少。


  “他怎麽不把摩天輪和過山車也一起建進來?”明顯的揶揄語氣。


  羽山終於輸完了報表,她向後靠在椅背上,又稍稍舒展了一下四肢,說:“其實還真的有考慮過呢,不過建摩天輪耗費的時間太長,過山車又不太適合,對方畢竟是女校。”說到這裏羽山又好奇地打量了藤川涼片刻,最後問她:“倒是藤川你,學園祭的時候居然呆在這種冷清的地方,還真是沒有一點這個年紀女孩子的樣子。哪像我可是被逼無奈的啊……”


  藤川涼聳肩笑著回答,“都已經事先知道策劃了,沒什麽值得驚喜的。況且學園祭這東西……”


  她無奈地笑道:“在很久以前,就經曆過許多次了啊。”


  羽山將報表打印出來後放在跡部的辦公桌上,用鎮紙壓牢。然後她拉著藤川涼一同出門,“別老說這種老氣橫秋的話,就算知道了策劃,出去感受一下氣氛也好。”藤川涼拗不過她,隻好點頭答應。鎖門時羽山看著藤川涼從包裏摸出鑰匙,忽然問她:“說起來,關於今天晚上的策劃,藤川你有沒有聽說過?”藤川涼有些茫然地看向羽山,一麵努力回想策劃書的內容。


  “演奏會?”


  “那是在下午。”


  “唔,對……那煙火會?”


  “也不是。”


  “啊,那就不知道了……”


  羽山美智豎起食指抵住嘴唇,語調和笑容都顯得無比神秘,“這可不是學生會管轄範圍內的策劃喲,”她用輕鬆的語氣說,並沒有回應藤川涼詢問的目光,“到時候就會知道了。”


  她們在二號館前道別,羽山說要去看看自己班級的布置,藤川涼則打算一個人到處走走。她繞過噴泉繞過樹林,沿路都是各式展板攤位,光看這裏與記憶裏的海原祭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路上並沒有遇見什麽熟識的人,獨來獨往倒也樂得自在。


  直到忍足的聲從背後傳來。


  “小涼。”


  “……”淡定又沉默。


  “涼?”


  “……都說了別這麽叫我。”藤川涼停下腳步轉身,而身後的人見有了回應,立刻揚起嘴角。


  “這有什麽關係,涼可比藤川好聽許多,”忍足無謂地笑笑,雙手插在製服口袋走到與她平行的位置,“況且小涼你,究竟希望別人記得的是藤川家的藤川涼,還是作為你自己的涼呢?”


  漫不經心的語氣,卻讓藤川涼一時間無言以對。


  忍足的話,並不是全無道理。


  “現在要去哪裏?”良久還是忍足打破了沉默。


  “嗯,不知道……”說著重新邁開腳步。


  “那要不要出去走走?”


  “哎?”


  “我是說,就今天一天,出了校門,去隨便什麽能到達的地方玩怎麽樣?”


  關西少年唇角帶笑,墨藍色的眼在陽光下呈現出硬玻璃的幹淨色彩。


  他低沉的嗓音與記憶裏的片斷重合,讓藤川涼在這一瞬不禁有那麽些失神。


  她沉默了半晌,終於迎著忍足詢問的目光試探地開口:“《Baby Blue》,你也看過?”


  記憶裏曾有這樣一部短片,蟬鳴肆虐的盛夏,日光刺眼,雲層從遼遠的藍天緩行而過。少年在音樂教室裏單手敲出肖邦的離別曲,簡單的琴音連綿不絕。然後他在布滿大片陽光與陰影的走廊上問少女:“就今天,把明日啊未來啊什麽的給忘掉,找個地方去逛逛好嗎?”


  這樣的語氣,同剛才的忍足一模一樣。


  忍足伸手推了推眼鏡,“《Baby Blue》?那是什麽?電影麽?”


  藤川涼這才回過神來。生活在2000年的忍足,沒理由會看過上映於2007年的影片。但她還是點頭回答:“是的,電影。”好在忍足並沒有多說什麽,他隻是簡單地問,“是怎樣的劇情?”


  “兩個高中生逃課去了湘南。台詞和你剛才的話很像。”


  “哈,真巧,那改天我去看看。”


  “嗯……”藤川涼尷尬的笑笑,不再多說什麽。


  其實那並不是一部奪人眼球的巨作。單線劇情,畫麵精致卻因節奏顯得平淡。可即使從十年後的未來回到過去,即使身邊的許多事都已經物是人非,藤川涼依舊清晰地記得影片中那個名叫翔的,倔強而清秀的少年,在臨別前夕忽然想要拋開一切,前往任何能到達的地方。


  因此他說:“把錢全部用光,有多遠去多遠,怎麽樣?”


  而女生說:“我想去湘南,想在海邊放煙花。”


  他們帶著僅有的幾千日幣踏上旅途。頭腦發熱不計後果,哪怕坐錯車坐過站也不願回頭。


  那或許就是十幾歲年紀最真切的寫照。厭煩平淡的生活,內心的野獸騷動不已。還沒有嚐過真正的苦與痛,隻會為內心所謂的憂傷惆悵。也因此總是滿懷不切實際的理想,以為未來的路還有很長,以為自己的青春永遠花不完,以為自己能夠拯救這個腐爛的世界。


  而隻有在遭遇某些事後才會發現,一切隻是惘然。


  後來的翔說:“就這樣逃到某個地方就好了。”


  葉月垂下眼簾:“哪裏也去不了的,我們。”


  那時隻屬於青春的,淡淡的絕望。


  聽過藤川涼的描述後忍足先是沉思了一會兒,像是在猶豫什麽,“傷腦筋啊……”他喃喃。


  然後在對方疑惑的眼神中,忍足忽然戲謔地笑起來,他快步繞到藤川涼背後,將她朝教學樓的方向推了一把,“既然要去,那就先陪我回一次教室吧,我的包還在櫃子裏。”


  “去哪裏?”


  “湘南,和電影一樣。”


  見藤川涼有些失神,忍足又半開玩笑地補充道:“說起來,往南走總有種在犯罪的感覺呢。”


  秋季的湘南海岸,包裹在碧藍的天海與清爽濕潤的海風中。標誌性的燈塔佇立在長橋連接的江之島上,白色的海鳥在海麵上撲著翅膀盤旋。經常還能看見附近學校的運動部少年們身穿運動服,大聲喊著口號列隊腳踩沙灘跑過。這些無不承載著她的鄉愁。


  但藤川涼最終還是搖了頭,“恐怕不行,今天。”


  忍足不解,“為什麽?”他問,“不去湘南的話,別的地方也可以。”


  “不是這個意思,”藤川涼朝他擺手,“下午的演奏會,學生會成員需要在場,跡部交待過。”


  “演奏會?”


  “嗯,你沒有看過布告欄?”


  “沒有,很麻煩。是冰帝的管弦樂隊?”


  “不,是國立音大的。他們和函嶺是姐妹學校。”


  “……”忍足忽然沉默下來。藤川涼有些好奇地側過頭打量他,“有什麽問題。”


  “……演奏會在哪裏舉行?”


  “就在冰帝講堂,下午三點。”


  “明白了。”忍足遲疑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出口。而在道別時他又勾起嘴角笑了笑,“既然這樣,那小涼你現在可欠著我一次出遊的機會哦。歡迎隨時補償。”


  藤川涼扶額:“忍足,不要自作主張!”


  盡管嘴上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但藤川涼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忍足的反常。那樣奇怪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在期待,又像是竭力要把什麽隱瞞。這些天來她所認識的忍足總是能輕易看透別人的內心,對自己的一切則包裹在重重防備之下,因此這樣的表情,還是第一次見到。


  胡思亂想間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在下午時分來到講堂後台的準備室,直到見到了半天未見的跡部和繭,直到國立音大的前輩們從準備室大門魚貫而入,藤川涼才終於回過神來,連忙迎上去向他們問好。跡部與國立音大的領隊禮節性地客套時,其餘在場的學生會成員們則饒有興致地猜測表演者手中的樂器。“那邊的盒子裏是單簧管……這個一定是大提琴。”他們隔著樂器盒小聲討論。藤川涼順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視線忽然掃過人群中那張不久前才見過的臉孔。她驚訝地張開嘴,正猶豫著是否要主動打招呼,這時對方顯然也發現了她的存在。


  “哈,是涼啊,又見麵了。”鷹司聖美穿過人群向她走來,手裏的小提琴盒格外醒目。


  “好久不見,鷹司學姐。”


  “願意的話就叫我聖美吧。”鷹司莞爾,“原來涼是冰帝的學生,真巧。”


  “嗯,是啊。”


  她們隨便寒暄了幾句,在這期間外麵會場的聲音已經漸漸嘈雜起來,觀眾入場,離演出開始已經不到半個小時。那之後管弦樂隊便被集中到一起進行最後的調試。藤川涼遠遠看見鷹司聖美用下巴抵住擱在肩上的小提琴,舉起琴弓隨意拉了幾下,悠揚的旋律頃刻流了出來。


  “你們認識?”身邊有人推了推她小聲詢問。


  “算是吧……”藤川涼含混回答,“她真是厲害。”


  “那是當然,”沉默許久的繭忽然開了口,“鷹司學姐她,從入學起可就是首席了哦。”


  而在一個舞台之隔的觀眾席一角,忍足已經坐在那裏。他將手肘擱在坐椅扶手上,用手背托住下巴,任憑邊上的向日宍戶吵吵嚷嚷,依舊是從入場起便一言不發。講堂內的燈光還沒有熄滅,大片燈光從頭頂上落下來,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刻下明暗。就在剛才,他在布告欄邊仔細閱讀了那張關於演奏會的海報,並如願在顯眼的位置看見了料想中的那個名字。


  『鷹司聖美』。


  其實從到東京的第一天起便知道會有這麽一天,說是曾經期待也不為過。


  有人說,未來總會變得平淡,因為不平靜的都已經過去。但對忍足而言,那些在記憶裏揮之不去的片段,卻偏偏守候在道路的前方,等著在未來的某一天破土而出,喧囂四起。


  而那個聲音也正在腦海中徘徊。低沉的,溫柔的,悲傷的,甚至絕望的。


  ——“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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