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6.不期而遇

  “好啊。我會來的。”


  當忍足再一次向藤川涼確認周六在惠比壽見麵的約定時,藤川涼爽快地答應了他。他們在臨走前互相交換聯係方式,並約好了見麵的時間和地點。


  她當然不會相信忍足所說的,將會向她透露“跡部的秘密”的鬼話。她的心情是複雜的。就如忍足所說的那樣,剛剛來到東京的藤川涼必然是孤獨的。她獨自居住,還沒有關係近到能在周末一起出遊的朋友,忍足的陪伴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她的寂寞。


  同時,藤川涼二十五年的人生中隻有過兩個約會對象。一個是國中時短暫萌生過曖昧情愫,實際並不能算是初戀的男生,而另一個,就是從十六歲起與她共同經曆九年人生,最後卻決絕地離開的那個人。


  她的戀愛經驗並不豐富,因此當人生有機會重來,藤川涼理所當然地想要嚐試一些與其他異性相處的不一樣的模式。


  比如此刻正在認真記錄藤川涼的號碼和郵箱地址的忍足,即使藤川涼對他沒有任何感覺,但她依然十分好奇,眼前這個教養良好,談吐成熟的十六歲少年,無論出於哪種動機向她主動而晦澀地發出邀約,又會為他們計劃一個怎樣的周末?

  然而,當他們在電車站的出口見麵,接著在忍足的帶領下徑直向惠比壽花園電影院走去時,藤川涼不由覺得,世界上的多數十六歲少年終究還是大同小異的。


  “我們是要去看電影嗎?”藤川涼故意問道。


  忍足停下腳步,將事先早已買好的電影票遞給藤川涼,露出了理所當然的笑容。


  “是啊。我聽朋友說這部電影很有趣,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但如果小涼有別的計劃,我們也可以先去別的地方。”


  “沒關係的。”藤川涼說,“我可以陪你去看。”


  她沒有別的計劃,給不了建議,也恰巧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部電影。


  其實藤川涼並不喜歡電影院裏的約會,尤其在雙方都是電影愛好者的情況下。放映廳裏總是黑暗無邊,隻有屏幕上投射下來的光照亮周圍有限的範圍。他們無法對視,無法交談,隻能將全部注意集中在熒屏之上,觀賞電影人物經曆的故事,試著體會電影人物們的喜怒哀樂,也在沉默中獨自品味電影人物說過的話。


  這樣沉悶的氛圍,對以增進雙方了解為目的的“初次約會”而言,實際效果是大相徑庭的。


  放映結束時,藤川涼已經昏昏欲睡。忍足挑選的小眾文藝片並不合她的口味,但她依然悄悄捏住自己的手背,裝作在全神貫注地觀看。而忍足卻仿佛沉浸在那個故事裏,當燈光重新亮起,影院裏的觀眾開始陸陸續續向出口走去時,忍足依然停留在座位上,鏡片後的目光落在正在滾動播放演職員表的熒幕,似乎在等待一個驚喜。


  “後麵不會再有內容了。”藤川涼好心提醒他。“電影已經結束了。”


  “真的嗎?”忍足喃喃地說,目光卻沒有離開屏幕。他的鏡片折射著光線,讓藤川涼無法看清他真實的眼神,“但是雪乃的過去沒有交代清楚啊。她經曆了那麽多,做了那麽多艱難的選擇,但我們卻不知道她的過去究竟背負著什麽,能讓她做出這樣的犧牲。”


  “我們沒有必要知道她背後的故事。”藤川涼平靜地說,“她熬過了最痛苦的時候,最後找到了她愛的人和安寧的生活,這就足夠了。她的過去並不重要。”


  畫麵在藤川涼說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竟真的重新亮了起來。名叫雪乃的年輕女性的纖細背影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曾經張揚的金發已經被染成褐色。她站在一片沙灘上,穿綠色長裙,麵朝喧囂的大海一點一點往前走,絲毫不在乎長裙下擺已經被沾濕。


  畫麵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隨著鏡頭逐漸推進,雪乃回過頭,臉頰上的傷疤依然猙獰,長發高高地飄揚在風裏。


  她的笑容被定格成了影片的最後一個鏡頭。而這,也是那個年代的文藝片最常見的開放式結局。


  “真是個溫柔的故事啊。”忍足終於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座位。


  走出電影院時,恰巧到了午飯時間。忍足自然地將藤川涼帶去一間他喜歡的西班牙餐廳,落座時藤川涼環顧四周,發現相鄰的幾桌都是二十歲上下的情侶。


  “怎麽辦,真的有一種我們在約會的感覺了啊。”忍足留意到了她的舉動,用一種讓人猜不透是認真還是調侃的語調說道。


  “太誇張了吧。忍足君不怎麽和女性朋友一起出門嗎?”


  “當然不是這個原因。隻不過,我現在居然有一種隻有約會時才有的緊張感罷了。”忍足亦真亦假地說道,“對了,我還從來沒有問過你,小涼有男朋友嗎?”


  藤川涼將視線從菜單上移開,“沒有。”她爽快地回答,“如果我有男朋友,又為什麽會在周末和忍足君見麵呢?”


  “這不是問題。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即使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約會對象,我們也可以以朋友的關係見麵啊。”


  藤川涼合上菜單,敷衍地笑了笑,沒有對忍足的話作出回應。


  服務生的出現填補了他們無話可說的尷尬。忍足顯然是這裏的常客,他熟練地點單,並向藤川涼推薦這家餐廳的特色。點餐完畢後,他又微笑著與短大生模樣的服務生簡單寒暄了幾句,雙方顯然不是第一次見麵。


  藤川涼抬起頭,看見了他胸牌上的姓氏:富澤。


  “這位是侑士的女朋友嗎?”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富澤毫無心機地說道,“真稀奇啊,侑士從來不帶女生單獨來這裏,上一次還是理理子的時候呢……啊呃,抱歉,我太多嘴了!”


  忍足帶著無奈地神情目送富澤向廚房快步走去,過了一會兒後,他收回視線,疑惑地看著眼前正沉默地調整手鏈搭扣的藤川涼,問她:“你不問我理理子是誰嗎?”


  “沒有必要啊。”藤川涼誠實地回答:“富澤君說得很清楚了。理理子是忍足過去的交往對象。我說的不對嗎?”


  “完全正確。不過那已經是兩年多以前的事了。”


  忍足以一種毫不在乎的語氣說道。他抬手接過另一位服務生送來的開胃飲料,一邊用吸管慢慢攪拌玻璃杯底部的冰塊,一邊好奇地問:“那麽,小涼上一次和人交往又是在什麽時候呢?”


  “去年。並不是很好的回憶,所以我不想談論。抱歉。”


  藤川涼對她的戀愛經曆撒了謊,但流露出的負麵心情卻是真實的。而在觸及底線後,忍足也知趣地引開談話方向,不再追問一些讓藤川涼難堪的情感話題。


  “我才需要向你道歉。我喜歡聽別人的戀愛故事,對小涼的過去也很好奇,但我並不想讓你有不好的情緒。”忍足誠懇地說,雙手摩挲著玻璃杯,凝結在杯壁上的霧氣在他的指尖凝結成水,緩緩流向他的手腕,仿佛體表透明的血管:“那麽作為補償……小涼想聽我說說跡部的故事嗎?我可以回答你之前的問題。”


  藤川涼臉上的神情緩和下來。她點了點頭,示意忍足說下去。


  “其實真的沒有什麽特別的……那是發生在國中一年級的事。”忍足語氣平緩地說:“當時跡部剛剛回日本,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地震演習,也沒有關於地震的常識。但很不巧,那年五月的第一次演習時,竟然真的發生了地震。當時跡部並不在教室裏,而是在本部棟七樓的社團辦公室取前天遺留的運動外套。下樓時他聽見了警報聲和理事長的廣播命令,但跡部並沒有在意,他隻是習以為常地搭電梯下樓,但地震就發生在那個時候。”


  “然後跡部君被關在電梯裏了,對不對?”藤川涼理所當然地猜測道。


  “比這更糟。”忍足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憐憫,“那天的震幅很大,本部棟的安全係統在跡部踏進電梯後不久就自動切斷了電源。他被關在那個漆黑的鐵皮盒子裏,懸在五樓和六樓間的半空。他大概知道了外麵發生了什麽,但卻沒法逃脫,也沒法呼救。地震依然在繼續,抖動一直沒有停。你能想象跡部那時的心情吧?”


  即使沒有切身經曆過,但藤川涼卻仿佛能體會到跡部當時的恐懼。黑暗無邊的封閉空間,懸掛在頭頂的鐵索隨著大樓的震蕩微微搖晃,理事長的聲音穿透金屬外牆滲透進來,時間在那一刻變得抽象。


  他不知道地震會持續多久,不知道電梯是否會墜落,而這簡直是最糟糕的噩夢。


  忍足還說,直到現在,盡管跡部已經能正確應對地震時的緊急狀況,但每當學校進行演習,他當時的噩夢還是會被重複喚起,身體也會本能地作出一些恐懼的反應。學校裏的同級生們大都聽說過這件事,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裝作沒有發現跡部的異常,以一種溫柔含蓄的方式維護這個總是表現得自信勇敢的少年的自尊心。


  “人類真的是很有趣的動物啊。”忍足說,“無論怎樣拚盡全力偽裝,卻總會被本能出賣。”


  忍足還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藤川涼似乎並沒有在聽。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直直地落在他身後的某個地方,表情和眼神裏都是掩飾不住的驚愕,連剛剛由富澤送來的,外觀和香味都讓人垂涎的食物都沒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怎麽回事……”忍足咕噥著回過頭,下一刻便明白了藤川涼驚愕的原因。


  麻生香織和一位中年男性並肩走進餐廳,並選擇了臨窗的座位坐下。中年男性西裝革履,雙手交疊在桌上,接過菜單後,神色溫柔地對麻生說這些什麽。而麻生脫去外套,露出了裏麵價格不菲的象牙白色洋裝和粉色珍珠項鏈,打扮得十分成熟。


  她的神情輕鬆隨意,比起學校內備受欺淩的狼狽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藤川涼怔怔地看著她,隻見麻生的臉上滿是笑容,她懶洋洋地托著腮,手指來回卷著耳邊精心打理過的長發,認真地聽對方說話。偶爾她會拾起對方隨手擺在桌上的手機和打火機,心安理得地把玩著。


  “那不是D組的麻生嗎。”忍足用一種帶著譏誚的語氣說:“看來學校裏的傳聞是真的啊。”


  “是怎麽樣的傳聞呢?”藤川涼用細若遊絲的聲音問。


  “所謂的金錢援助,小涼沒有聽說過嗎?”忍足握起刀叉,小心翼翼地切著食物,“好像是有人在相關主題的網路揭示板上看見了麻生的信息,也有一些人提起親眼看見麻生和身分不明的上班族出入高檔餐廳,我一直以為是無聊的玩笑話,但現在看,可信度其實很高啊。”


  藤川涼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根據今井由嘉莉提供的信息,麻生香織父母雙亡,也不被遠在福岡的外祖父家族認可,照理說,她在東京不該有如此親密的親人。唯一的解釋隻能是,家道中落後的麻生,開始靠援助交際維持自己一貫體麵的生活。


  而這,就是十年後的那個人,寧可承擔負心漢的罵名,也執意選擇並守護的人。


  藤川涼一言不發地收回視線,低頭切割起盤子裏的生火腿。她在不知不覺中流露出的悲傷神情引起了忍足的注意。他放下刀叉,露出了溫柔又無奈的神情。


  “沒有必要為麻生感到難過啊,小涼。”忍足顯然誤會了藤川涼的情緒,認真地說道:“我猜你一定已經聽說了她的經曆和遭遇。但不管怎樣,如今的麻生無論是堅持留在冰帝學園,還是像傳聞的那樣與陌生上班族做援助交際,這都是她自身的選擇。我們隻能相信,無論好壞,所有一切都是現在的她想要的生活,不需要我們的評判。”


  “忍足君說得對。”藤川涼木然地說,並試圖擠出一個笑容。


  忍足當然不會知道,十年之後麻生香織的存在,對藤川涼意味著什麽。他隻是依照自己有限的理解安慰著她,而藤川涼也努力將注意力從不遠處依然在和中年搭檔說笑的麻生香織身上轉移回眼前的食物上去。


  點評食材的口感和新鮮度,再說一些關於餐廳的趣事,他們像完成任務那樣吃完了這頓飯。最後趁藤川涼去洗手間的機會,忍足迅速向富澤結了賬。


  “忍足君,請你收下。”意識到這一點後的藤川涼執意要給忍足現金,“你已經買了電影票,我不想再讓你破費了。


  “真的不需要,你太客氣了。”忍足握住了藤川涼伸向他的手,把現金塞回她的手掌,然後又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向手心按下去,直到緊握成拳,說:“不如這樣吧。下次一起出門時,就由小涼付賬好了。”


  藤川涼抽回自己的手,不再向忍足堅持。離開餐廳時,她克製住自己,沒有再朝麻生香織所在的方向張望。


  這時已經臨近下午三點。他們慢慢行走在惠比壽區域的街道,忍足將藤川涼看作第一次來東京的外鄉人,不時向她介紹一些著名的地標和店麵,藤川涼則敷衍地回應著他。


  餐廳裏的麻生香織臉上那成熟世故的笑容在藤川涼的腦海中揮之不去,讓她絲毫提不起與忍足繼續“約會”的精神。


  “抱歉,忍足君,我想我該回家了。”當心中的苦悶達到臨界點時,藤川涼忍不住說。


  “好吧……”忍足露出遺憾的神情,“我會送你去車站。但麻煩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說這些的同時,忍足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注視藤川涼的雙眼,說:“從看見麻生香織開始,你就漸漸變得心不在焉了。這真的很奇怪,剛剛入學不久的你明明不應該會因為麻生這樣的陌生人的遭遇情緒低落。所以說……其實你們曾經認識,之間也發生過什麽嗎?”


  忍足離她很近,近到藤川涼能看清他鏡片背後深藍色的虹膜紋路,也能嗅到他身上丁香花味的洗滌劑味道。他的觀察及其準確,猜測更是一針見血。此刻他正專注而關切地看著她,似乎急於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忍足君誤會了。”藤川涼並不喜歡被他看穿的感覺。她毫不猶豫地否認,並迅速尋找借口:“我隻是因為……”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另一個熟悉而健氣聲音忽然出現,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是冰帝學園的忍足君哎!好久不見!”


  藤川涼心裏一沉。她艱難地回過頭,當看見身後幾個身穿鵝黃色運動外套的少年時,忽然覺得和忍足的“約會”簡直是各種不幸偶遇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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