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5.真實世界
藤川涼無法理解跡部的反應。更讓她感到不解的是,跡部身旁的其他學生對他反常的情緒也沒有流露出過多驚訝或擔憂。他們依然自顧自地聊天打鬧,或是三步並作兩步靈巧地跳下階梯。隻有兩三個女生竊竊私語,似乎想上前對跡部說些什麽,但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在同伴們勸阻的目光中退縮了。
從高處往下看,這個向來自信高傲,仿佛對一切都無所畏懼的少年,此刻他那張眉頭緊皺,五官死死繃住的臉,被包圍在其他學生輕鬆隨意的笑容中,顯得十分突兀又不協調。
“抱歉,麻煩借過一下。”
辨識度極高的關西腔從背後響起。藤川涼回過頭,發現忍足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她身邊。
他按住藤川涼的手臂,將她輕輕往旁邊推去,露出歉然的笑容。然後他快步走下階梯,一路穿過兩個班級的人群,徑直走向A組隊尾的跡部,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麽。
跡部朝他擺了擺手,雖然臉色依然不好,但還是露出勉強的笑容,似乎想說“不用擔心”。
藤川涼感到更加疑惑。但她還沒來得及思考,隊伍已經抵達了教學樓背麵的庭院。他們將通過庭院前往運動場,與其他參與演習的年級班級會合。
跡部和忍足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出了她的視線範圍。藤川涼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並沒有看見讓她感到在意的兩人。而在下一秒,視線卻被小徑旁的一座掩映在櫻花林裏,也因此之前沒有留意到的半身像吸引。
她曾經在冰帝學園的宣傳畫冊中見過這尊石像:藤川子之吉,她的曾祖父,大正年代關東地區著名的石材商,也是今井由嘉莉口中在冰帝學園建校初期大力讚助的傳奇人物。隻可惜他的生意在昭和年代初期便開始衰落,最終在苟延殘喘近十年後宣告破產。
而重振父輩遺留的家族產業,也正是她的祖父藤川堪九郎創建藤川建設的初衷。
血液聯係著他們。盡管藤川涼在另一段人生中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曾祖父,但還是為藤川子之吉曾經的慷慨善舉感激不已。
直到演習結束,全體學生在運動場解散,藤川涼都沒有再看見忍足和跡部。階梯上那一瞬間裏萌生的好奇心也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她就將這件事忘到了腦後。
生活逐漸穩定下來,藤川涼也慢慢以十六歲高中生的身份適應了東京的節奏。她開始習慣早高峰期間永遠擁擠的電車站,站台上長而安靜的隊列,電車車廂裏在座位上小睡的上班族和圍在一起熟練地化妝或談論八卦的女高中生們,以及走出電車站後,通往冰帝學園的那條蜿蜒的,頂上覆蓋有茂盛蔥綠樹冠的通學路。
她也習慣了放學時段冰帝學園門前守候的各式昂貴私家車,與早晨時同樣擁擠的電車中上班族們疲憊的臉龐,街上三兩成群的公立學校男生們對她毫不掩飾的注視和大膽的搭訕,以及黃昏時分的熱鬧賣場,在飄散著食物香味的空間裏,她與推著推車為家庭采購的家庭主婦以及像她那樣獨居的年輕學生們擦肩而過。
這一切都簡單安逸,但藤川涼知道,終有一天她會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倦。
這個世界對藤川涼而言缺乏驚喜,一切都隻是在按照她熟知的軌道運轉:電視裏的熱門劇集早已經知道結局,振奮人心的新型科技的披露對她而言依然是落後的。她知道誰將是下幾任首相,還知道此時風光無限,正高調與國民偶像走入婚姻殿堂的當紅女星會在經曆家庭暴力和丈夫的出軌後精神崩潰,在十年後再次成為全日本的焦點。
藤川涼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曾經的她毫不關心賽馬或□□,因此難免錯過了在這個世界中成為大贏家的機會。
雖然出生在中產家庭,但就讀冰帝學園,並且在東京獨立生活的花費對十六歲的藤川涼而言依然是相當昂貴的。她並不想過多向父母討要生活費,冰帝學園嚴格的禁止打工製度也讓她無法有獨立的經濟來源。
因此藤川涼盡可能地控製生活預算,拚命抑製著作為內在二十五歲的成年女性對服裝和化妝品的需求和購買欲。同樣,為了能在食物等必需品上節省開支,曾經因為貪圖方便而時常在下班後光顧各色餐廳的她,也開始認真研究日常菜譜,盡可能自己做飯。
這是藤川涼人生中第一次經曆精打細算的生活。有許多次,當藤川涼根據超市寄來的減價目錄購買半價的肉類和雞蛋時,她會感到好奇,如果冰帝學園裏那些將她和藤川建設聯係在一起的同級生們看見了她真實的生活狀態,他們究竟是會震驚,還是譏笑?
其實無論哪種反應,藤川涼都不怎麽在乎。旁人的看法暫時無法影響到她。
同時,她也經常會在夜晚的超市碰見鄰居宍戶先生。啤酒,花生,減價壽司,肉醬意麵,宍戶先生一塵不變的購物籃總能將他作為單身獨居男性的生活演繹得淋漓盡致。
“因為我不喜歡做飯啊。”當藤川涼問起他單調的購物清單時,宍戶先生坦誠地說道,“我沒有這份天賦,學生時代的家政課惹出了不少麻煩,所以直到現在都隻能靠即食品將就……藤川小姐很擅長做菜嗎?”
那時他們正並肩走在從超市回公寓的路上。天色已經慢慢暗了下來,晚霞漫天,從西方的玫瑰紅逐漸暈染開來,再過不久就會成為黯然的灰紫。
“算不上非常擅長,但我在努力嚐試,現在也慢慢有了興趣。”
藤川涼露出積極的笑容回答道,“明天晚上我打算做咖喱,如果宍戶先生不介意的話,歡迎來親自嚐一嚐我的手藝。”
宍戶毫不推脫地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或許是咖喱飯的口味大同小異的緣故,第二天夜晚分享晚餐時,從嚐第一口起,宍戶就露出誇張的驚歎神情。他甚至恭維藤川涼的廚藝堪比餐廳水準,最後藤川涼不得不把調味使用的咖哩塊品牌展示給他看。
“宍戶先生過獎了,有可能我們用的是同樣的調味料罷了。”
席間他們第一次真正交談。宍戶自然地談起了他的生活和工作:經營私立小學的父母,相差足足九歲的高中生弟弟;曾經反抗父母,不願意子承父業去從事教育業的艱難時刻,以及他真正興趣所在的信息安全技術。
“我的弟弟亮雖然現在還隻是高中生,但恐怕幾年後也會被父親要求去繼承那所學校吧。”宍戶露出憂鬱的神情說道。
直到這時,宍戶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藤川涼的製服似曾相識。他們互相詢問,再三確認,宍戶還向藤川涼展示了錢包裏夾著的家庭合影。最終他們驚喜地發現,宍戶先生那今年剛剛入學冰帝學園的弟弟亮,竟然正是一個多月前的那個夜晚,剛剛搬來東京的藤川涼在家附近阪坡前的商店街遇到的,和忍足同行的短發少年。
“太巧了啊!”宍戶感歎道,“世界真是太小了!我必須趕緊告訴小亮才行!”
之後的幾天裏,當藤川涼再次在校園裏遇見宍戶亮時,雖然他們依然並不熟悉,但彼此還是會交換心照不宣的禮貌笑容。
這個春天仍在繼續。路旁仲春的櫻花開得正好。花瓣被風吹散了,慢慢落在地上,最終被車輪和路人的腳步碾作一地花泥。
忍足侑士第一次出席電影俱樂部的社團活動,已經是臨近六月的事了。那天藤川涼在結束學生會的例行工作後,去本部棟二樓的社團辦公室歸還之前借走的錄像帶。剛剛擰開辦公室大門,就看見了坐在沙發一角,獨自欣賞影片的忍足。
房間一側的錄像機和電視機都在運作,播放的是那幾年大紅的外語愛情片《諾丁山》。
“是你啊,好久不見!”忍足暫停了播放,站起來向她打招呼。
屏幕上恰巧停在安娜離開威廉後的場景。藤川涼在十年前就和那個人一起看過這部片子,也因此知道所有即將發生的細節:威廉孤獨地行走在波特貝露市場,雨滴在諾丁山的石磚街道上敲打出連續的音符。路旁的水果攤上,鮮豔的草莓如同鑲嵌著的紅寶石,而翠綠色的芹菜也像綠色的花朵那樣盛開在菜床上。
隻不過是市井而平凡的場景,卻足以觸動人心,鮮活得仿佛能讓人嗅到畫麵中清爽的氣味。
“忍足君太誇張了,我們幾周前才在地震演習時見過。”
藤川涼笑著回應了他,同時她走向沙發背後的書架,將想要歸還的錄像帶重新放回原位。
“但我猜網球部的訓練一定很忙吧,我還從來沒在電影協會的活動見過你。”她又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們的監督可是出名的鬼教練。”忍足露出狡黠的笑容。他坐回沙發,舒展雙腿,巧妙地回答了她。
出於禮貌,忍足沒有繼續觀看點電影,他將錄像帶倒出來,裝進紙盒後塞回包裏,很顯然想要把結局留到回家後。
兩人從社團辦公室的冰箱裏拿了汽水,坐在沙發上簡單地交談了一會兒,忍足問起藤川涼是否適應東京和冰帝學園的生活,並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露出驚訝的笑容。
“太不可思議了,小涼好厲害,明明也隻是第一次獨自在別的城市生活而已,對吧?”忍足用誇張的語氣稱讚道,然後娓娓談起自己剛剛來東京時的窘境:讀不懂電車線路圖,上學或回家時總是坐錯方向,因為不會做飯所以特別熟悉家附近便利店裏的便當口味,周末時也因為沒有特別好的朋友而隻能獨自去探索這座城市。
“那時真的很慘啊,我還不滿十三歲,父母和家人都不在身邊,也沒有任何獨立生活的技能,幸好跡部和今井救了我……對了,今井、今井由嘉莉和小涼一個班,對不對?
藤川涼有些排斥忍足對她自來熟的稱呼。但出於禮貌和寬容心,她並沒有阻止或糾正他。“今井是我們班的委員長,忍足君和她很熟悉嗎?”
“我們曾經關係非常好。今井和我一樣是關西人,所以我們有許多共同語言。當然她的關西口音已經很難辨認出來了。”
忍足帶著回憶的神情慢慢說道,“當時今井也剛剛到東京不久,雖然家人在身邊,但和我一樣體會過孤獨的滋味。我們剛好一個班,課外活動也總是恰巧分到一個組,出於同病相憐的情結,所以自然而然地親近。但後來我加入網球部,社團活動很快忙碌起來,跡部和網球部裏的同級生們逐漸取代今井,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而今井也有了可以和她談論戀愛和化妝品的女性朋友圈。我們的生活開始變得不同,交集越來越少。但這並不是壞事,我們隻是在慢慢長大。現在我和今井雖然已經很久沒有聯係,但我依然把她看作我在冰帝學園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那麽跡部君呢?”藤川涼耐心聽他說完,好奇地問道,“忍足君說,你剛到東京的時候,是今井和跡部君救了無法適應的你。那跡部君又做了些什麽呢?”
“這是個好問題,”忍足展露出談話過程中第一個溫柔的笑容,“跡部他啊,其實是個怪人。他在國外出生長大,國中入學的那一年是他第一次長時間回日本,他的處境明明應該比我還糟才對。”
“因為語言不通嗎?”
“並不完全是。他能夠說日文,就是不太流利,帶奇怪的口音,也用一些生僻的詞。更重要的是他的成長環境與我們完全不同。跡部對身邊事物的觀念認知,以及他待人接物的態度,都和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日本人有許多分歧。但即使是剛入學的他險些被三年級的前輩欺負時,跡部也沒有流露出任何害怕或想要服軟的情緒。他啊,明明是一棵被嫁接到東京的植物,卻比我還要勇敢並努力地抓住這片土地,拚命汲取這裏的養分。”
忍足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和總是順其自然,隨波逐流,等待命運眷顧的我不同。跡部對待生活的態度永遠是主動積極的。從入學起他就嚐試與人交流,學習在日本生活的常識和習慣。他鼓勵我和他一起參加社團活動,教會我對勝利的執著。放學後的周末,他也會邀請我和網球部的朋友們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說實話,直到和跡部熟悉起來,我才真正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孤獨的外鄉人。”
忍足的告白讓藤川涼感到驚訝,驚訝於他們的友情,也驚訝於跡部的為人。無論是十年後的世界還是現在,跡部在她腦海中的形象都是十分平麵的:海外歸來的財閥獨子,從出生起的人生就始終一帆風順。她從來不了解,真正的跡部是怎樣一個人。
這時她忽然回想起了地震演習時的那一個瞬間,忍足口中無所畏懼的跡部,在那一瞬間又為什麽會表露出害怕的情緒?
“這是個秘密。我當然不會告訴你。”忍足對她的問題愣了愣,然後圓滑地回答:“小涼不如親自去問跡部怎麽樣?既然你們每天都會在生徒會室見麵。”
“還是算了。”藤川涼說。
她知道這不是個秘密,而忍足隻是在撒謊。從那天其餘學生的平淡反應來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跡部反常舉止的原因。她暗自思索著下一個候選的詢問對象。
“這樣就放棄追問了嗎?你還真是個不執著的人啊。”
忍足又從冰箱裏倒了一些汽水,慢吞吞地說,“這樣吧。周六上午我們約在惠比壽見,我會帶你去看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是你向女性邀約的特別方式嗎,忍足君。”藤川涼一點都不相信他的鬼話。她站起身,將書包挎在肩上,隨時準備離開社團辦公室回家。
“算是吧。”忍足坦然地承認了,“向漂亮的女性邀約是我的愛好和榮幸,我也知道你一定會來。”
藤川涼看著忍足被揭穿後毫不在乎的神情,忽然覺得,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會是一個有趣又麻煩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