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了斷(一)

  三天後,齊天逸的骨灰下葬在一個叫青竹園的陵園裏。齊致遠為他選了一處位於最高位置的墓地。他說,站得高才能看得遠,他要讓他父親能看到他。


  “小艾,給父親磕頭。”齊致遠聲音黯啞,紅腫著雙眼,恭敬地跪在墓碑前,鄭重交待。


  我點點頭,奉上鮮花,隨即跪在他身邊,對著墓碑規規矩矩磕了三個頭。


  出乎我預料之外,齊致遠沒有讓那位保姆沒有參加葬禮。


  我說:“你知道伯父準備要和她結婚的嗎?”


  “是父親。”他糾正。


  我心中不禁一陣竊喜。雖然他沒有和我提結婚的事,但他現在這樣說法,無疑已默認了我的身份。隻可惜,齊天逸沒能親耳聽我喊他一聲“父親”。


  我說:“父親應該很希望她能來。”


  “我知道。”他略一點頭,臉色依舊陰沉。


  我奇怪地問:“那你為什麽不讓她參加葬禮?你不覺得這樣做太不近人情了嗎?”


  他一反常態衝我大吼道:“不是你的事不要管!”


  我閉了嘴,委屈的淚在眼眶打著轉,我急忙將視線投向高處,強忍著沒有流出來。


  他冷靜了片刻,緩了緩語氣說:“我們回去吧。”


  他來牽我的手,我的氣還沒消,剛要甩開他,卻被他加緊握住。我禁不住撲進他懷裏,嚶嚶哭泣。


  他撫著我的頭發微微歎息:“對不起,我父親才去世,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要衝我發火嗎?”我賭氣。


  他沉沉歎息,隻是重複著說了聲:“對不起。”


  我接過他遞來的紙巾,嘟囔著道:“要不是父親跟我說……”


  “他跟你說什麽了?”他立即打斷我,一雙手捏得我的肩生疼,好似如臨大敵。


  我白了他一眼,說:“你這麽緊張做什麽?”


  他卻支吾著,鬆了鬆手,問:“他說什麽了?”


  我歎了口氣:“他隻是說,你有你做事的方式,叫我一定要相信你。”


  他的眼睛又紅了。


  “那你會相信我嗎?”他將我擁進懷裏,哽咽著問。


  我嘟著嘴說:“要是不相信你,我才不理你了呢!現在就這麽跟我說話……那以後怎麽辦?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他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說:“原諒我這一次。我發誓,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那如果你再心情不好怎麽辦?”我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想了想,說:“最多我就不出聲。”


  “這還差不多。”


  回到齊天逸的住處,保姆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準備離開。她眼睛腫得像桃子,睜不開眼見人。見到我們,她垂著眼皮行了個禮,嗚咽著說:“小齊先生,太太,我這就走了……你們能不能告訴我,齊先生安葬在什麽地方了?清明節的時候,我也好去拜祭一下……”


  “不用了。”齊致遠麵無表情地拒絕了她,“父親已經走了,我不希望他再受到打擾。”


  保姆失望之極,卻也無可奈何。她最後看了看我,我卻不得不躲開她的目光。她沒有再說什麽,拎起她的行李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心中泛起一陣淒涼。


  如果不是齊致遠的母親,現在應該會是另一番情形。朱保姆會成為齊天逸的妻子,她的智障兒子也會接來,受到更好的治療和照顧。


  “名正言順”,這四個字無論在人生前還是生後,都是一樣的重要啊。


  想到我自己,我不禁悲從中來。


  夜很深了,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窗外高大的槐樹擋住了我的視野,我隻能從密集的樹葉縫裏尋找那一點一點的幽藍天空。忽然看到窗外遠遠的有火光。有個人蹲在那兒,正在燒著紙錢。火光迎紅了他的臉。我認出,那個人正是齊致遠。他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


  我一時好奇,不禁躡手躡腳地溜了出來,向他走去。


  還沒走到他跟前,就聽見他在問:“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好似他腦後亦長了雙眼睛。


  “我……”我還沒來得及“我”完,他又說:“既然來了,就給父親也燒點錢吧。”


  我聽話地走上前去,蹲在他身邊,接過他遞過來的一疊紙錢,悶悶地向火堆裏扔。


  紙錢在火苗中掙紮著,扭曲著,不管它有多麽不情願,多麽努力地抗爭,最終,還是化成了灰燼。我們默默地注視著那堆火,直到最後一絲火焰也熄滅。四周光線昏暗,輕煙嫋嫋騰起,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兒在淺唱低吟。


  他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聽得到,他在哭泣。


  他失去了一個最愛他的人,一個一直在保護他的人。今後,失去了父親的庇護,他前行路上的眾多荊棘,隻能由他自己去麵對,自己去解決了。


  我想安慰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我攏過去,撫著他的膝蓋,望著他,一起流淚。他抬起頭,伸手撫了撫我的臉,好象想說什麽。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將我的手從他的膝蓋上握住,牽我起來,帶我回家。


  這幾天來,我們一直在整理齊天逸的遺物。他這輩子真活得窩囊。年輕的時候被女朋友看不起,中年的時候被老婆看不起,晚年的時候心儀的女人卻又娶不到手……雖然他娶了一位家身過十億的女富豪,可到頭來卻被那兩位繼女掃地出門,什麽也沒得到。如果齊致遠的母親知道他所謂的“遺產”不過是兩萬塊的銀行存款和一張領取養老保險的銀行卡,一定會氣得瘋掉。


  “爸爸怎麽會……隻有這麽一點錢傍身?”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齊致遠有多孝順,看他之前對他母親的態度就能知道。他肯花三千萬美金買座島給我,不可能對他的父親如此刻薄。


  齊致遠輕輕歎息:“這是父親故意安排的……”


  我似乎有點明白了。


  “那這間房子呢?怎麽沒看到房產證?”我追問。


  “房子是以我的名義買的。房產證在我那裏。”


  “那李亞銘每次來要錢,他哪裏來的錢給他?”我越想越糊塗了。


  他看了我一眼,說:“你不是有張我信用卡的附卡嗎。父親也有一張。”


  “哦……”我喃喃著,又問,“那你打算怎麽處理李亞銘?明天你就要……”


  他抬手示意我打住。


  想起他之前的那句忠告,“不是我的事不要管”,於是我自覺閉了嘴。


  他衝我感激地笑了笑,撫了撫我的頭發,說:“真乖。”


  西郊酒店二樓的大堂全被齊致遠包了下來。我們到達的時候,大堂裏烏丫丫一片坐滿了人,全是深色西服加墨鏡的打扮,乍一見,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走到電影的拍攝現場了。


  齊致遠沉著地握著我的手,說:“放輕鬆點,他們隻是用這種方式作悼念罷了。”


  “他們是……”


  “朋友。”


  他沒有再多解釋,他這樣說,我就這樣聽。


  現場這麽多人,卻鴉雀無聲。見我們走進來,所有人幾乎同時起身,向我們恭敬地問好:“齊先生,艾小姐!”


  齊致遠揮手讓他們坐下,自己則坐在了最前排的一張空桌子前。


  不一會兒,齊致遠的母親帶著人殺氣騰騰地趕來了。


  有幾年不見,這位老太太看上去又瘦了一圈。想來她都是快接近七十歲的人了,居然還這麽犀利,真是叫我們這些後輩汗顏。她的人馬大概有三、四十號左右,除了自家親戚,估計也有一些是社會上的散雜人員前來充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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