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緣,妙不可言(二)
“沒想什麽,幹嘛那樣盯著我看?”他抬眼望向我,笑容中帶了幾分調侃。
我用著明知故問的方式耍賴皮:“我有嗎?”
他無奈地笑笑,隻得放棄追究。
走出餐廳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王家榮將小熊維尼的腦袋頂在手指上轉了幾個圈,問:“你爸爸他們,有結果了嗎?”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遺憾地撇撇嘴。
他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找家教堂,過節唄。”我一點也不著急。
“為什麽要找教堂?你信基督教啊?”他好奇地問。
我搖搖頭:“因為教堂裏人多,不會害怕。”
“那我陪你去吧。”他複又把維尼的腦袋夾在腋下,“反正我也沒什麽事。”
“隨便你。”突然間我很想他能留下來陪我。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當我無法排遣內心的孤獨時,我便深深地渴望身旁能有人相伴,哪怕隻是一個陌生人。
王家榮敦厚地笑笑,說:“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教堂。”
我跟著他上了一輛公共汽車,不過坐了兩三站,他領著我下了車,沒走多遠,便看到了教堂頂上高聳的十字架。
坐在教堂裏,聽著唱詩班淺吟低誦,我心中充滿了敬畏。
我沉浸在這樣的歌聲裏,自得其樂,倒是王家榮不時提醒我看看手機,看是否錯過了我父親的電話。我索性將手機交到他手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手機不如暫時由你保管吧。別打擾我‘清修’了。”
他也樂得接受。
聖誕節的鍾聲敲響,預示著新的一年到來,也預示著我已走投無路。
雖然這個結果在我意料之中,但我還是免不了心生惆悵。
“看來他們是打算不要我了。”我自我解嘲地笑笑。
王家榮將手機交還給我,正要安慰,我的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是黎偉明打來的。
“淺憶!”他在電話那頭急急地說,“爸爸已經和他們說清楚了。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錯,你是無辜的。你和維維安還有凱文,都是我的孩子!不管怎麽樣,我絕不會厚此薄彼!快回來吧!有爸爸在,就有你在!”
我吸了吸鼻子,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黎偉明隻當我拿不定主意,沉沉歎了口氣,說:“我承認,之前我去找你,的確是因為你的錢……但現在,是你的坦率感動了我。真的。其實我們這樣過,已經習慣了。我之所以要接你回來,是氣不過姓齊的霸占你的財產!現在你讓我們明白,親情比錢更重要!快回來吧孩子!爸爸等著你!”
我頓了頓,問:“那維維安呢?”
“哦,這個你放心,這孩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怎麽說你們都是兩姐妹,她已經想通了,不會再為難你的了!”
黎偉明信誓旦旦,無懈可擊。
我卻賭氣道:“那為什麽一直到現在才給我打電話?我不是說,在聖誕節之前麽。”
黎偉明幹咳了兩聲,說:“我們……我們也是剛剛才收拾妥當……”
王家榮在一旁問:“怎麽樣?”
我摁住話筒,說:“他叫我回家。”
“真的?那太好了!”王家榮拍手大叫起來。
“你也覺得這樣好嗎?”我反問。
他很是肯定地點了點頭:“還有什麽比一家團聚更溫馨的。”
於是我鬆了手,對著話筒說:“我這就回來。”
王家榮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一直送我到樓下。我客套地請他上去坐坐。他倒很識大體:“不要了,還是下次吧。今天你們肯定還有得長談,我就不添亂了。再說,我這副打扮,也太失禮了。”
我輕輕笑。
他說:“明天下午我來找你,帶你出去玩。”
“好。”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他的眼睛都在放著光。
“那你快回去吧。我看你進屋了,我就走。”
“嗯。”
我揮手向他說再見,轉身進了樓。
是黎偉明來給我開的門。我來不及和他們打招呼,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衝向客廳的窗戶前,拉開窗簾,向著樓下用力揮了揮手。
王家榮也衝我揮了揮手,還不忘再次戴上頭套,對我做了個裝可愛的POSE。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黎偉明一家人好奇地攏過來瞧個究竟。黎凱文指著窗外大叫起來:“是小熊維尼送你回來的?”
“是呀!有問題嗎?”我得意洋洋地反問。
黎凱文聳了聳肩:“沒問題。”
我將皮包甩在肩後,頭也不回地對他們說:“我要去洗澡睡覺!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各位晚安!”
不用回頭,那一家人一定麵麵相覷,不知所措了吧。我心中暗道,是你們叫我回來的,不是我要回來的,本小姐高興怎樣就怎樣。我也是有脾氣的,以後誰要再敢說一句“野種”,休怪我不客氣!我的涵養修為還沒有練就到寵辱不驚的那一層,別太抬舉我了!
推開臥室的門,我呆住了。
狹小的空間因著重新布局,突然顯得大了很多。之前的那些家具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張一模一樣的高低床,一左一右地擺在窗戶的兩側,空氣裏還隱隱透著鬆木的香味。高低床上麵鋪上了厚厚的被褥,下麵的床鋪則被卸掉,騰出的空間裏,靠窗擺著一張寫字桌,桌子的旁邊是和床連成一體的衣櫃。我的衣物都被整整齊齊地放在了衣櫃裏,該掛的掛起,該疊的疊好。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完美。
“怎麽樣,還滿意嗎?”黎偉明在我身後,很是得意地問。
我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維維安從我身後走過來,靠在她的床架上對我說:“這是爸爸趕在商店關門前買回來的。兩張床一模一樣,我隻是自做主張選了右手邊的這一架。你沒有問題吧?”
我搖搖頭。
維維安沒好氣地嘟囔:“在學校就夠擠的了,想不到回到家還是一樣!”
黎偉明急忙嗬斥:“安安!”
她便擺了擺手,說:“算啦!誰叫你是我妹妹呢。”
我隻覺眼睛一陣發脹。黎偉明用“刀子嘴豆腐心”來形容她,真的一點也不為過。
“好啦好啦。”黎偉明總算放下心來,用力摟了摟我的肩,說,“從此以後大家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彼此啦!”
那晚,維維安故意背對著我睡了一夜。
我並不在意,可我的心情卻久久無法平靜。我現在終於能理解為什麽齊致遠會放下溫文爾雅的那一麵,用著他最尖銳的那一麵去對待黎偉明了。因為這次,他真真正正感受到了威脅。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人能將我從他身邊帶走,那個人,隻有黎偉明。哪怕我再跟他多生活十年、二十年,卻始終無法抹煞我同黎偉明之間的骨肉親情。正如他無論有多恨他的母親,他依然狠不下心同她一刀兩斷。
唉,隻可惜,他心裏的那個人,不是我……
我隻是一個無限接近她的替身罷了……
我無限悵惘地歎了口氣,往枕頭上重重壓下去,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第二天下午,王家榮果然來了。昨天臨走的時候忘了給他留電話號碼,也忘了告訴他我家的門牌號,他來到我們這幢公寓樓前,隻知道我住在第六層,卻拿不準究竟是哪間房,隻好扯著嗓子大聲喊我的名字:“艾淺憶……艾淺憶……”
“誰呀?大呼小叫的,這麽沒素質!”維維安不高興地嘟囔。
黎凱文嗤地一笑:“還有誰,小熊維尼唄。”
黎偉明的反應更過分:“淺憶,是昨天晚上送你回來的那個男孩子嗎?你才來紐約幾天呀,怎麽認識他的?他喊你做什麽?”
我笑笑,說:“我一年前在舊金山的時候就認識他啦。我們約好今天出去玩。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說著,我背上包出了門。
黎偉明還在身後追問:“回來吃晚飯嗎?”
“不回來了,你們吃吧。”我頭也不回地衝他揮揮手。
他還在嘮叨:“十二點之前一定要回家!”
維維安接嘴道:“爸,憑什麽她可以十二點之前回,我就必須十點之前回?”
黎偉明怎麽答的,我已聽不到了。我來不及等電梯,直接從樓梯飛一般地往下跑。跑到王家榮麵前時,我已是氣喘籲籲。
“跑下樓的?”他揚了揚眉。
“嗯,怕你等急了嘛。”我將背包向上提了提,問,“今天去哪裏玩?”
他故作神秘地笑笑,說:“去了就知道了。”
王家榮帶我去的,是一間畫廊。畫廊不大,就像一條狹窄的通道,兩側的牆壁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畫幅,有人物肖像,也有靜物風景,風格各異,鮮豔奪目,令人目不暇接。
我好奇地問:“這些都是你的畫嗎?”
他笑道:“有一部分是。這是我朋友的畫廊,我隻不過把我的畫放在他這裏寄賣而已。”
“你的畫現在能賣到多少錢了?”我問。
“幹嘛問得這麽市儈?”他看起來似乎有些尷尬。
我仍然忍不住要一針對一線:“如果你不市儈,就不會把自己的畫拿來賣了。”
他應該是聽出我有些不高興,連忙向我解釋:“艾淺憶,我不是這個意思。說實話,到現在為此,我的畫一副都沒賣出去呢。”
“那你的目標價格是多少?”我歪著頭打趣他。
“隨便吧。愛給多少給多少。”他有些頹廢地歎了口氣,“隻要有人肯買,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說的哦。”我對他微微一笑,從牆上取下一副風景畫來,徑自走到收銀台前,說,“這幅畫我買了。”
收銀小姐看了看王家榮,滿臉堆笑地對我說:“一百美元。”
我掏出銀行卡來,很快付了款。收銀小姐替我找了個紙盒子將畫放進去收好,這才遞給我:“謝謝,歡迎下次光臨。”
王家榮站在一旁,一直沒有出聲。直到我走出畫廊,他才輕聲道:“我帶你來這裏,不是為了讓你買我的畫的。”
“我知道。”我提了口氣,說,“我的臥室裏正好差一副畫,順便而已。”
他還算是個大方的人,聽我這樣說,他也倒釋然了。他歪著腦袋看著我,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問:“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畫?”
“感覺吧。”我迎上他的目光,“你去過舊金山附近的農場?”
這幅畫裏,藍天白雲下,是一片翠綠的草場,草場的遠方,散落著一些紅頂白牆的小樓,那是DOUBLEA農場特有的風景。
他遲疑著點點頭。
我說:“你畫的很像我的農場。”
“你的農場?”他倍覺不可思議,“DOUBLEA是你的農場?”
我略一點頭,說:“也不算完全是吧。我隻是其中一個股東罷了。”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沒了下文。看他蹙著眉,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更加好奇起來:“你什麽時候去過DOUBLEA的?”
他麵露苦笑:“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我沒錢吃飯了,在DOUBLEA農場打了幾個月的零工。”
“嗬!”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
“是啊……”他也跟著笑,邊笑,還邊撓著後腦勺,樣子憨憨的,甚至流露出幾分可愛來。
有那麽一瞬間,我腦中湧出一個念頭,原來這個世界上同我有緣的男人,根本不止齊致遠一個。一番對比下來,之前齊致遠在聯合廣場遇到我的緣分,和現在事隔一年我還能遇到王家榮的緣分,簡直不值一哂。
是時候該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