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緣,妙不可言(一)
走在紐約街頭,漫無目的。行人腳步匆匆,隻想快點趕回去和家人團聚。隻有我,在寒冷的冬日裏徘徊著,不肯回家。街邊的商鋪前,依然還有人散發著宣傳單。我從一隻維尼熊身邊經過,他衝我友好地揮揮手,我衝他笑笑,信步走過。身後卻傳來一聲清晰的呼喚:“小姐!”
我有種感覺,覺得這聲“小姐”就是在喊我,因為他分明用的是中文。但我沒有回頭。在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裏,放眼望去,都是陌生人。我不想和不認識的人搭腔。那把聲音連喊了我幾聲,見我沒有反應,突然換了個稱謂:“美人魚小姐!”
我驚訝地轉過頭,隻見小熊維尼朝著我慢跑幾步,艱難地摘下了頭套,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臉:“還記得我嗎?”
我愣愣打量他半晌,遲疑著道:“你就是那位街頭藝術家?”
他開心地笑起來:“你真是太抬舉我了,藝術家這個詞可真不敢當。”
我笑:“你什麽時候來紐約的?”
他說:“有兩個月了。你呢?”
他的回答其實有點語法問題,正確的回答應該是:兩個月之前。可當我回答他的時候,卻和他犯了同樣的錯誤。
我說:“差不多就一周吧。”
他對這點小小的語法問題渾然不覺,接著問:“你來度假的嗎?”
我搖搖頭:“算是探親吧。”
“探親?”依他這表情這語氣,好像我應該是個孤兒才對。
我解釋說:“我爸爸在紐約。”
“爸爸?你有爸爸的,怎麽還會有什麽監護人的?”他奇怪極了。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這個問題解釋起來,很有難度。
他擺了擺手,說:“算我沒問。那你準備在這裏待多久?”
我很是遺憾地聳了聳肩:“現在我爸爸他們一家人正在討論還要不要繼續收留我,所以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待多久。長的話,會等到寒假結束,短的話,隻怕今天晚上就要卷鋪蓋囉。”
“這麽複雜……”他蹙著眉撓了撓後腦勺,隨即又笑了起來,“那也就是說,你還沒怎麽在紐約玩過囉?”
不知為什麽,麵對這位“故人”,我一下子失掉了應有的戒心,老老實實點了點頭:“就去華爾街轉了轉。本來想看看世界金融中心有多氣派,看到了卻覺得有些失望。”
“是,華爾街是條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小街。不過光看外表是不行的,得看裏麵。”他一邊說,一邊還拍了拍自己的胸。
我不禁笑道:“是啊,乍看你還以為你是小熊呢。”
他嗬笑起來:“這也算是一種行為藝術吧。”
“你這人可真喜歡要麵子。打零工就打零工了,還行為藝術。”我忍不住要拆穿他。
他隻是笑。他的笑容就像夏日的陽光,驅散了籠罩在我心頭的陰霾。我突然覺得,跟他聊天,未嚐不是一種享受。哪怕現在我找不到新的話題,卻站在原地,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說:“你還是老樣子,說話這麽直來直去的。”
我笑:“你也一樣啊。總是沒個正形。”
他嗬笑出聲來,伸手攬住我的肩,就像攬住一個好久未見的老友一樣親昵:“來吧,上次沒請到你吃飯,這次應該可以賞臉了吧?”
我沒有閃避,隻是看了看他腋下夾著的那一摞宣傳單,問:“你的工作還沒完呢。”
“這個容易。”他將那一摞宣傳單一古腦塞進垃圾桶裏,拍了拍手,笑著說,“收工。”
我掩住嘴輕輕笑:“誰請你誰認栽。”
他抱著維尼熊的頭套,穿著熊裝,就這樣牽住我的手,向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家餐廳走去。看來他是這裏的熟客了,即便穿成這樣,老板仍然很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我頓時對他心生羨慕。如果我能像他這樣灑脫,那該有多好。
這家餐廳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它的大堂前方有個小小的舞台,由四個人組成的小樂隊正在現場演奏著一些流行歌曲。不時有年輕人上去,報上自己想唱的歌名,樂隊就給他奉上卡拉OK伴奏,倒也別有情趣。
他說:“我也去唱首歌好不好?”
我說:“好啊。”
他欣然起身,走上前台,拿起麥克風,對著台邊的樂隊說了幾句什麽,不一會兒,一首熟悉的旋律傳了出來。
那是WHAM樂隊的經典之一,《LASTCHRISTMAS》。
他學得倒是惟妙惟肖,就連那些拖音和假聲都學得分毫不差。我喜歡WHAM的時候,他們都已經解散了;就像在夜晚看到的星光,不過是多少億年前的光輝一樣。但這並不影響他們曾經的璀璨。
如今再次聽到這熟悉的旋律,頗有種時光倒流的唏噓。我不能再往下想了。於是端起水杯喝水,玩餐巾紙,撥弄餐盤,故意引開思緒。
一曲唱罷,他回到了我麵前,樣子有些失望:“我唱的不好嗎?”
“不!不。”我急忙說,“唱得很好,真的。就像邁克兒在這裏現場演出一樣,很棒。”
他粲然而笑:“可你剛才聽得好像並不專心。”
“哦,是嗎。”我將雙手交叉抵在下巴頜上,看著他,說,“可我的確在聽。”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一年了。”
我隻是附和著點了點頭。
“我送給你的那幅畫現在怎麽樣了?”他把他杯裏的水倒給我一半。
“呃,”我說,“後來我買了個像框,把它裝進去,擺在家裏了。”
“舊金山的家還是紐約的家?”他的手在桌子左邊點了點,抬起一個空中大挪移,最後在右邊落下,就好像在模擬飛機飛行一樣。
“都不是。”我很是遺憾地搖搖頭,“準確地說,這兩個城市裏都沒有我的家。”
他撇撇嘴,跟著點頭:“我明白,家,不是房子。”
我忍不住稱讚道:“你現在越來越有悟性了。”
他立即說:“那麽,看在我和你越來越有默契的份上,這次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嗎?”
我欣然向他伸出手:“艾淺憶。”
他握住我的手,很是紳士地握了握,說:“王家榮。”
“原來你真的是中國人啊。”我輕歎。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不是說的中國話嗎。”
我笑:“有些日本人的中文也很好的。”
他也笑:“那之前你對我不冷不熱,莫非你把我當成日本人了?”
“是啊。”我順水推舟,“我們和日本人是世仇嘛。跟他們友好個屁。”
“誒……”他笑著衝我搖了搖食指,“淑女是不可以說‘屁’的哦。”
“屁!”我惡狠狠地說,“誰說我是淑女了!”
“好好好,你不是。”王家榮抬起雙臂,以示投降。
不一會兒,菜式端上來,我們便各自埋頭苦幹,誰也不搭理誰了。他的吃相並不像我想的那樣粗魯,雖然離那個人的形象還差了很遠,不過比起我的父親大人,已是斯文了很多。看著他執著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湯,教養很好的樣子,我禁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
“在想什麽?”他沒有看我,卻突然發問。
湯匙在碗裏輕輕碰撞,我慌忙將垂下的碎發挽到耳後,搪塞道:“沒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