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我知道你不愛我(一)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很快。
冬雨細細密密的,漫天飄舞,風夾雜著雨,雨跟隨著風,就像浮萍在水麵飄零。天空總是陰沉沉的,好像永遠都看不到天晴的希望。雨輕輕地洗刷著大地上的一切,地麵被洗得油亮,紅紅黃黃的樹葉上不斷地滲出顆粒飽滿的雨滴,一不小心,就跌落在地上,倏地鑽進泥土裏,不見了。
我的情況總算有所好轉。這場重感冒來得真不是時候。在齊致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無法照顧到他。一想到這些,我的心裏就疙疙瘩瘩的,眼睛直發漲,淚水不由自主地又要流出來。
卓依寧還是會每天給我打一個電話,告訴我齊致遠的情況,無非是他或胖或瘦之類的一些變化,並無新意。他昏迷的時間越長,蘇醒的機會就越小。我不能再坐在家裏等電話了。我要陪在他身邊,給他鼓勵,給他安慰。
這天,我剛收拾好準備去醫院,門卻先開了。
那一瞬間,我隻覺血液似乎已停止奔流,時間仿佛都跟著凝固了……我朝思暮念的身影正站在門口,就那樣溫情脈脈地望著我,毫不掩飾,毫不慌亂,讓人以為,他同我之間,就該出現這樣的對視。
我怔在原地,已不懂反應。
他一隻手扶在門框上,一隻手撐著腰,佝僂的身子,呼吸粗重,好像趕了很遠的路,已是疲憊之極。他麵色憔悴,眼窩深陷,雙頰也凹出兩個小坑來,於是顴骨突兀,那雙原本紅潤光澤的嘴唇也變得慘無血色。見我這般失魂落魄,他倒先笑了笑,雙唇微啟,有氣無力地說:“見到我不高興嗎……”
“齊致遠!”我恍然驚醒,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一把將他扶住,“你怎麽……回來了?”
他真的很是虛弱,我剛扶住他,他已支撐不住,直往我身上壓下來。我急忙用力穩住他,攙扶著他到沙發上坐下。
他深吸了幾口氣,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我真是越來越沒用了……”
“你別亂說!”我急忙去給他倒水,“這次你睡了這麽久,當然睡得手軟腳軟了。”
淚水洶湧而至,一不小心滴進他的杯子裏。我不禁一陣手忙腳亂:“我……我再給你倒一杯來吧……”
“不用了。”他接過水杯,仰頭一口氣喝得幹幹淨淨。
“還要嗎?”我輕聲問。
他抬手擦了擦嘴,搖搖頭。
我向他身後望過去,問:“卓依寧呢?”
他望著我,說:“她沒在。如果她在,我根本回不來。”
“那也是……”我小聲附和,訕訕的樣子。
“你……”我們幾乎同時發出了這個字,又同時停住。
“你先說吧。”他溫和地笑,我卻感覺到他笑容中,似乎少了點什麽,更多的,隻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客氣。
“你先說。”我心中一陣失落,連說話的精神都提不起來了。
“女士優先。”他很快找到一個說服我的理由。
我勉強笑了笑,問:“你……什麽時候醒的?”
“剛剛。”他答。他的虛弱已替他做了最有力的證明。
“那你不好好在醫院歇著,跑回來做什麽?”我急了。
他將手按在杯口,頓了頓,這才道:“我手機留言信箱裏有幾十條留言,都是學校發來的。他們說你已經近兩個月沒去上課了。”
我不覺愣了愣神兒。照他這種講法,好像他急著趕回來,並不是因為思念我才會如此急切地想要見到我,而是向我興師問罪來了。但他的肢體語言,還是出賣了他的心。我想起曾經在某個雜誌上看到過這樣一種說法,當一個人常將手按住酒杯杯口,說明他習慣掩飾自己的內心。
我明白,他這是在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同我之間的距離,既不至於疏遠,又不過份親密。
我垂著眼瞼回答:“我一直在醫院。”
“我知道。”他答得很是輕描淡寫,“但是護士說你最近兩周都沒有再來過。”
“你這是什麽意思?審犯人嗎。”我掀起眼皮掃了他一眼,為著他的口不對心而深深悲哀。
“我……”他還是將他差點要脫口而出的真心話強行咽了下去,“你媽媽把你托付給我,我就要對你負責。”
“嗬!”我忍不住冷笑出聲。
他的臉色很難看。短短幾句對話,讓我們之間的感覺一下子從天堂跌進了地獄。內疚呢?親昵呢?諒解呢?這些經常會出現在我們之間的感覺到哪裏去了?是不是走到這一步,就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了?
“小艾……”他哽咽了,“我醒來後沒有看到你,我就……我就……”
大滴大滴的淚珠從我眼眶裏滾落。他終是不敢再多說一句他認為會令到我“誤會”的話來。
我深吸了口氣,情緒已趨於平靜。我說:“我這兩周沒去醫院,是因為我病了。其實也不是什麽大病,感冒而已,但怕傳染給你,所以隻好等我好了再去。”我的目光落在沙發角落裏的皮包上,以證我沒有說謊,我的確是正準備要出門的。
“小艾……”他滿是憐愛地喚我,向我伸出手來,企圖再次擁我入懷。
我拒絕了。
他尷尬地收回胳膊,一雙大手伏在腿上,眼底掠過一絲慌亂,已是不知所措。
“齊致遠……”我在猶豫,要不要現在就告訴他有關我父親的事。
他惶惑地睜大了眼,認真地望著我,等待著我的下文。
我咬住下唇,輕輕搖頭:“沒什麽……你剛才好,還是回房歇著吧。”
這樣的客套,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我,都是至深的傷害。
他喉頭微微一哽,撐著沙發緩緩站了起來。
我上前想扶住他,可沒料到,剛一碰到他,他卻一把將我推開。
“我自己能走。”他冷冷甩出這句話,頭也不回地向著自己的房間挪去。
我怔在原地,任憑淚如泉湧。
咚。有人在敲門。
齊致遠停下腳步,略略回頭,隻給我看到他半邊臉的一半。隻聽到他沉著嗓子說:“如果是卓依寧,告訴她我很累,不想見任何人。”
“知道了。”我用力擦掉淚水,吸了吸鼻子,這才上前打開門。
門開了,黎偉明,這個和齊致遠有著七分相似的男人正站在我麵前,滿臉堆笑地望著我,手中還捧著一籃水果。
我吃了一驚,將他堵在門口,輕聲喝斥:“你怎麽來了?”
黎偉明滿不在乎地說:“我怎麽不能來了?說好要常聯係的,你一個星期都沒給我打電話了,我能不擔心嗎?”
我生氣地說:“你也說過,就算一個月打一次電話也沒關係的!”
黎偉明一怔,隨即哼哈敷衍道:“是,我是說過,不過這隻是個客氣話嘛!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一下你都不行嗎?看你呀,臉色這麽憔悴,是不是生病了?看了醫生沒有?”說著,他竟抬手往我額頭讓試。
我很是厭惡地扭過頭,避開了。
黎偉明有些尷尬。他垂著眼皮,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哭喪著臉,輕聲嘟囔:“淺憶,我隻是掛念你,想來看看你……”
我不耐煩地說:“你現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他略帶吃驚地望向我,喃喃著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畢竟是你爸爸……”
我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道:“齊先生在裏麵……”
“他好啦?”他伸長了脖子向門縫裏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