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不期而至(二)
“你母親的事,我很抱歉……”他低聲沉吟,“如果她不離開我,也許她不會走得這麽早……”
“她為什麽要離開你?”我冷冷反問。我討厭他用這樣的假設回憶我的母親,太假惺惺了。
“我不知道……”他長歎,“你媽媽是個很特別的女人。沒有人能懂她……”
“你做過傷害她的事?”我目光咄咄,代替母親審視著他。
“不!當然沒有!”他斷然否認,“我甚至向她求婚了!但是她卻趁我睡著,一個人悄悄走了。我至今也不能明白這是為什麽。”
我也不明白。
於是我們又陷入了另一輪的無言以對。
過了好半天,我又問:“後來呢?”
“嗯?什麽後來?”他像個丈二和尚,傻裏傻氣地反問我。
唉。他到底隻是像他。我在心裏暗自歎息。
“就是我媽媽走了以後。”我簡單明了地解釋。
“哦……”他輕輕應著,緩緩說道,“我找了她很久,直到我發現,她是故意在躲我,我隻有認了。後來我又認識了別的女人,然後和其他人一樣,結婚,生子……”
我吭吭吭打斷他:“那你還來找我做什麽?”
他陰鬱著雙眼,直直望著我,說:“你畢竟是我的女兒……不管我和你媽媽之間如何,你和我,畢竟是血濃於水。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你們。後來我聽說艾薇去世,簡直都要瘋掉了。我無法想象,失去了母親,你會怎麽辦……我一心想找到你,從紐約到上海,又從上海到舊金山,凡是有你一點消息的地方我都找過了……”
“那這次呢?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我依然還是那副審問的語氣。
他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很是不悅地問:“淺憶,我說了這麽多,為什麽你仍然對我持著敵意?”
我喉中哽了哽,說:“因為我的親人,帶給我的傷害太多了。”
“孩子!”動情之下,他竟上前半跪在我麵前,一隻手抱住了我的肩,另一隻手則搭在了我的膝蓋上。
“如果你不想和我相認,我絕不強求。今天能見到你,我已經很滿足了。我隻希望你能和我保持聯係,哪怕一周、甚至一個月才給我打一個電話都行!我隻要你記得我是你父親……”
我的淚撲簌而下。我擰了擰身子,躲開他的手。他很是尷尬,手懸在半空,愣愣的,半晌,這才站起身,複又坐回沙發上。
我問:“你原本的打算是怎樣的?”
“原本?”他囁嚅著雙唇,仍然跟不上我的節奏。
“如果我對你不是這樣的態度,你打算怎麽辦的?”我再次向他解釋。
他的神情變得更加尷尬起來,一雙手在大腿上搓了幾個來回,這才道:“我想接你回家,我們一家團聚,共享天倫。”
“共享天倫?和你的妻子兒子一起?嗬!”我禁不住一聲冷笑,“那是你的天倫,不是我的。”
他垂頭喪氣,雙唇劇烈地哆嗦著,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不客氣地說:“不好意思黎先生,我趕著出門。認親戚的事,改天再說吧。”
他討好地擠出一絲笑容來,問:“齊致遠……還好嗎?”
“你知道齊致遠?”我很驚訝,隨即又釋然了,“你能找到這裏,應該知道的比這還要多。”
他笑得很不自然。
一個念頭突然從我腦中迸了出來。齊致遠昨天情緒如此反常,一定是有別的什麽事先困擾了他,不然,就因為一個無名小子的騷擾電話就引得他暴怒,這太不正常了。那會是什麽事呢?難道是……
我沉下臉來:“你昨天找過齊致遠?”
他目光躲躲閃閃,最終還是承認了:“是……不過我隻跟他通過電話……哪知我剛提出要見你的要求,就被他一口回絕!我一氣之下跟他吵了幾句。後來我越想越不甘心,到了下午的時候再給他打電話,卻怎麽也聯係不上他了。我就一直打一直打,打到晚上,終於有個女人接了電話。她說,齊致遠出事了……我擔心你,所以一大早就趕來……”
“行了,我知道了。”我揮揮手打斷他,問,“你現在的家在哪裏?”
“紐約,曼哈頓!”他歡喜得眼睛都在放光,“你真的要和我回家嗎?”
我沉沉歎了口氣,說:“我需要再考慮考慮。”
“我明白我明白!”他慌不迭地點頭,緊繃的麵龐一下子放鬆起來,笑容可掬。
我起身送客:“你手機號多少?我考慮清楚了會打給你的。”
他立即報出了他的手機號,而且一定要親眼看到我記下了他的號碼,並且把我的號打到了他的手機上,方才作罷。他走的時候是如此意氣風發,同剛來的時候愁眉不展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我掩上門,伏在門板上,淚水不自覺又淌了下來。曾幾何時,每當齊致遠擔心我會離他而去的時候,不也是一樣的愁眉深鎖麽,直到我肯定地表示,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之後,他也會像這個男人一樣,釋然而笑。
現在,我可能真的要……走了。
這些日子,我天天都往醫院跑。齊致遠還是老樣子,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好像他熬了很長時間的瞌睡,一定要睡到滿意為止。
我幫他洗臉,幫他擦身,幫他做按摩……凡是他的事,我都親曆親為。卓依寧每次來,都是哭著離開的。但我不。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齊致遠不會以這樣的方式躲開我。我和他之間,還有很多未了的事,現在,並不算完。我樂觀積極地配合醫生,在他耳邊跟他說話,還唱“ARONTONG”的歌給他聽,每天都直到探視時間結束才會離開醫院。就這樣奔波了一個多月,我病了。
我不是一個經常會生病的人。所以我這樣的人一旦生病,病情往往會很重。其實隻是一場小小的感冒,但連續五天高燒不退,把我燒得軟綿綿的,連說話的力氣都快要失掉了。高燒讓呼出的空氣都變得熱熱的,烤在人中上,紅成一片,每次呼吸,空氣經過這裏,都像擦破了皮一樣火辣辣地疼。
卓依寧又要照顧齊致遠,又要幫他看住農場,對於我的遭遇,她已無暇顧及;若不是康妮來看我,我想我可能死在屋裏都不會有人知道。
當我聽到門鈴聲掙紮著爬下床打開門時,我看到了康妮驚愕的臉。
“小艾!你怎麽搞成這樣?”她一聲驚呼,急忙扶住我,送我進來。
我一頭倒在床上,有氣無力。
康妮給我倒了一杯水來,我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
“你看你,齊先生不在你身邊照顧你,你就弄成這樣!”康妮不經意的一句話,又戳中了我的淚點。見我哭了,她慌忙問:“齊先生,還是老樣子嗎?”
我抿著嘴,點點頭,無力地閉上眼睛。
“他不會就這樣成了植物人了吧……”康妮擔心地嘟囔。
我淚眼汪汪地說:“齊先生是不會變成植物人的。”
康妮慌忙將手按在牆上,狠狠拍打著自己的手背,邊打,嘴裏還邊“呸呸呸”,說:“剛才說的不算!”
我一把拉住她。她說:“好啦,我已經破解了不吉利的話,齊先生一定會吉人天相的。”
“吉人天相……”我飛快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垂下眼皮,輕輕說,“康妮,我找到我爸爸了。”這件事我一直沒有機會跟卓依寧說,憋在心裏這麽久,如今見到康妮,隻想一吐為快。
“什麽?你爸爸?”康妮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
我略一點頭,說:“準確地說,是他找到了我。他要我搬到紐約去,和他一起生活。”
“那你打算怎麽辦?你要真走了,齊先生誰來照顧啊?”康妮擔心地問。
我聳了聳鼻尖,輕輕說:“齊先生一天沒醒,我一天都不會離開的。”
“那他醒了呢?”
“我還沒想好……你認為呢?”我想聽聽她的建議。
康妮還是一如既往地直來直去:“我當然不想你走了!你想想看,就算沒有齊先生,你還要完成大學學業的對吧?要是去了紐約,這裏的學不上啦?你不想當律師啦?”
我淡然而笑。做律師……這件事對現在的我來說,是多麽遙遠的事啊……
康妮想了想,又說:“不過,依你現在和齊先生的處境,我又覺得,你離開一陣子何嚐不是一件好事。男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你在他身邊的時候,他隻當你是空氣,可一旦你離開了,他才會發現你的好……到時候,看他還敢不敢再跟你說什麽要正確認識你們之間的關係!”
我扭頭望向窗外,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