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伴我小半天(三)
“媽!”他臉色大變,大步流星地衝了過來,卻不想,老太太掙紮著爬起來,在他趕上之前一把抓住了我,閃身躲到了我的後麵。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突然比在了我的脖子上,冰涼的刀鋒緊貼著大動脈,我幾乎能感覺到大動脈因著她的壓迫而劇烈地跳動。她隻要稍一用力,我恐怕就要一命嗚呼了。
老太太的手抖得厲害,卻仍不忘破口大罵:“你別過來!你個混帳東西!他們說你收養了那個賤人的女兒,我還不相信!想不到你真的這麽不長進!這十多年來你在她花了多少錢?嗯?她這全身名牌,要花掉多少錢?我現在不是要你養我,是要你救我啊!難道這點錢比你這十年來花在她身上的還要多嗎?你今天要是不給我錢,我就殺了她!我說到做到!”
“你要殺了她,你一樣沒命。”齊致遠倒是出奇地鎮定。
“有這個賤人陪我一起死,我也算賺啦!”她咆哮。
如果有什麽最合適的詞來形容她的瘋狂,應該非“喪心病狂”莫屬了。
齊致遠說:“你放了她。不然我一分錢也不會匯。”
老太太吼:“你不匯錢,就等著給她收屍!”
齊致遠不作聲了。事情僵在這裏,就好像陷入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爭論之中,誰也說服不了誰。
我知道齊致遠的脾氣,他決定的事,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會改變;他最為憎恨的就是受人威脅。更何況,違背原則的事他是絕對不會去做的。現在,他會為了我而屈服嗎……
現在他不說話,是不是已經有了別的辦法?一定要有啊……
我向著上蒼祈禱著,眼巴巴地望向齊致遠,淚水模糊了雙眼,卻是一句求饒的話都沒有。
他們對峙的時間並不長,不過幾十秒,也許更短,齊致遠說話了:“好……你到底還是隻認錢的……”他喃喃著,突然聲調一揚:“不就是二十萬嗎,你等著!”
他正要打電話,老太太卻叫嚷道:“什麽二十萬!這小妖精的命隻值二十萬?”
齊致遠緊握手機,冷冷反問:“那你說多少?”
老太太眼皮都不帶眨一下,幹脆利落地報出了一個價:“兩百萬,美元!”
不是說好一百萬的嗎?坐地起價?
我愕然。
齊致遠冷哼一聲,乜斜著眼掃了掃她,隨即撥通了一個電話,對著手機聲色俱厲地說道:“上次我給你的那個銀行帳號信息,現在去匯二百萬在上麵。對,立刻,馬上!辦加急!辦完把銀行底單傳到我家裏來!就這樣!”
上次?
我暗想,看來這位老太太找他要錢不是一次兩次的事啊……
齊致遠掛了電話,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母親,手中緊緊握著手機,好像隨時都會把它當成武器擲過來。
“我已經安排付款了。把刀放下吧。”齊致遠緩緩抬起胳膊,似要從他母親手中接過那把水果刀。
老太太的呼吸十分急促,吹進我的頸窩裏,難受得要命。我心驚肉跳,就怕她老人家太過激動,那刀就摁進我的喉嚨裏去了。
“等你的銀行底單到了,我自然會放人!”她咬牙硬撐。
齊致遠依然伸著手,鎮定地說:“如果你還不放人,我隻有報警了。與其回國去送死,不如在這裏坐牢。”
“你個混帳!混帳王八蛋!你要敢報警,我現在就割了她的喉嚨!”老太太被激怒,發出聲嘶力竭的狂叫,刺激得我的耳膜一陣緊似一陣地脹痛。脖子上突然傳來刺痛,什麽東西順著頸項流進了衣領,粘乎乎的。抬眼一瞧,我看到齊致遠神色一凜。
他收回了手,漠然說道:“你若殺了她,就等著給你兒子收屍吧。”
老太太驚慌失措地嚷道:“你想把亞銘怎麽樣?”
齊致遠的眼圈倏地紅了。再開腔,他的聲音已然黯啞無神,就像失去了魂魄般,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是你的兒子。”
“齊致遠……”我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不要做傻事……”
“放了她。不然從此以後你一分錢都拿不到。”齊致遠的情緒在劇烈地膨脹,一步一步向著我們逼近,目光炯炯,犀利如電,似乎已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才會如此無所畏懼。
老太太方才意識到她這步棋走得實在太濫。他的身影越來越近,帶來的壓力也越來越沉。左右權衡之下,老太太手上一軟,終是鬆開了我。她整個人隨即癱軟在地,顫抖得厲害,嘴裏卻仍然不依不饒:“她……她姓艾的!你居然還護著她?”
齊致遠重重歎了口氣,說:“一個人姓什麽,他能有權選擇麽?如果有,我寧願自己不姓齊。”
老太太哆嗦著,伏在地上泣不成聲:“我上輩子做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你們一個二個的都要這樣對我!”
“齊致遠!”我一得解放,情不自禁撲向他,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接住我,迅速將我抱開,抱到他認為的安全距離外,一張臉死死壓在我的肩頭,已是哽咽得無法呼吸。
他碰到了我的傷口,鑽心的疼。而我卻舍不得離開他的懷抱,隻得緊緊揪住他的衣裳,以期緩解。他似乎有所感應,複又將我舉出來,托起我的臉,細細查看。
“我帶你去醫院!”他臉上的神情變得十二分的緊張。
“不要了!”我死死拽住他,“這種傷,醫生一定會問是怎麽回事的,到時候追究下來,惹來警察,更麻煩!”
他眼中淚光閃爍,略一低頭,輕輕歎了口氣,似已認同我的建議。如果真把警察招來,這位老太太隻怕真要在美國坐監了。到時候,還不知要和她糾纏到什麽時候去呢。他隻好抱我坐到沙發上,又找來紗布藥水,替我細細包紮。
老太太喘著粗氣甕聲甕氣地揶揄道:“她死不了!”
齊致遠隻當沒聽到,依舊我行我素。當他確認我的傷勢並不嚴重後,這才算放下心來。
這場危機,因他以命相搏而化解。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我今生欠他欠得太多,不知到下輩子還不還得完呢。我抬眼望向他,隻看到了他的側臉。他的腮幫繃得緊緊的,神色嚴峻,似已在心中醞釀出了某個計劃,並且,他已拿定主意要將這個計劃堅決執行。
望著那雙冷似冰封的眼眸,我真想將他扳過來擁在懷裏,讓我來溫暖他,融化他。我不要看到這樣的齊致遠,冷漠到幾近冷酷,陌生得讓人頭皮發麻。
傳真機忽然滴地一響,嗡地吐出一張紙來,上麵的內容正是銀行的電匯底單。
齊致遠鬆開我,大步走去,撕下傳真紙,徑自遞到了他母親麵前,生硬地吐出一句話:“你可以走了。”
老太太剛抖抖索索接過來,他已然轉頭回到了我身邊,一隻胳膊將我攬入懷中,擁著我徑自上了樓,把他的母親扔在了原地。他始終都沒有再回頭,甚至加快了腳步,將我送回房間,掩上門,將他母親的哭喊聲無情地擋在門外。
我們坐在他的臥室裏,相對無言。他微微昂著頭,雙眼迷離地望向窗外,仿佛抽空了一切心思,隻剩下這具毫無生機的軀殼。我不敢打擾他,隻得也將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的橡樹長出了綠油油的葉子,在陽光照耀下,閃著一層亮光。已是夏日了。不過幾十個小時的時間,卻好像度過了一生那麽長,那麽艱難。我突然意識到,昨天是6月28日,正是他的生日。他之前近乎絕望地吐出那句“我也是你的兒子”時,他,一定是對他母親徹底死心了吧。唔,在生日後的第一天便同自己的母親徹底決裂,這樣的心痛有多少人能遭遇,又有多少人能承受?
老太太的哭泣聲漸漸遠去了。我走出去,站在樓梯的拐角處,正好看到她離開的背影。她佝僂著身子,一步一步,幾乎是挪著腳走出去的,叫人很難將她同之前那個凶神惡煞般想要致我於死地的瘋狂老太婆聯係起來。
換個角度來看,她也是為了她的兒子,隻不過,那個兒子不是齊致遠。母親的心總會有偏差,更何況,齊致遠的存在,是她恥辱的印證,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她也不會這麽對待自己的兒子吧。
我心中不禁對她升起同情來。但我卻忘了,還有一句話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回來的時候,齊致遠已經在走廊上了。他挪開了擋在我臥室門前的那盆滴水觀音,正在用力撕著牆紙。聽到我的腳步聲,他頭也沒回地問道:“她走了?”
“走啦。”我故作輕鬆地說,“我來幫你。”
他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我便上前,幫他一道清理。
房門很快就露出來了。擰開門鎖,率先闖入眼簾的,卻是地上的雜物筐。竹筐裏收著除我房間以外擺放著的所有我和他合影的相架。從我九歲來這裏起,他每年都要給我照一套現在會稱為藝術照的寫真集,然後,我們一起選出最滿意的一張合影鑲進相框裏,高高低低地擺在家中,緊貼樓梯的那麵牆上掛得最多。
從筐中的混亂,我完全可以想像,當他聽到他母親來到美國的消息時,有多震驚,收拾的時候有多匆忙,多狼狽。
我忍不住歎道:“我們已經這麽謹慎了,可惜還是百密一疏……”
齊致遠嘴角邊泛起一絲苦笑,拖了竹筐到樓梯口,將那些相框一一掛上:“現在看來,她早就有所懷疑了。隻不過她還想借你的力量達成她的目的,暫時沒有揭穿我們罷了。胡師傅隻不過做了個有力的證明而已。”
“是嗎?”我覺得很是不可思議,“她怎麽發現的?”
“也許是從你的年紀猜到的,也許是因為她看到我床上有兩床被子。誰知道……女人的觀察力有的時候簡直不能用過份來形容,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能讓她們找到證據。唉……我就是小看了她,自以為萬無一失,才會鬧出這麽大的風波。要是我能早點看清她,我說什麽都不會叫你回來……”
“那你之前的打算是怎樣的?”
“什麽之前的打算?”他明顯是在明知故問。
但我還是堅持說破:“就是,你準備要離開一兩天,但很快又回來,改買機票之前的打算。”
他沉吟著,深深看了我一眼,沒有作聲。
我也沉默了。
他凝視著我十歲那年的合影,抬手撫著我的頭發,歎息著,好似陷入了深深的自責。照片上,他正背著我,和我一起張大嘴對著鏡頭快活地笑。我已經記不起來當時的情形了,隻是現在對比著看來,十歲時的那張照片比九歲時和他一起照相時,我們之間的關係明顯親密了許多。
看著這些照片,心中頓時湧起種種柔情。我真想靠在他肩頭依偎在他懷裏,告訴他我並不介意。可是脖子稍一動彈,就會扯得傷口痛。於是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將手伸進他的頭發裏,像哄孩子般安慰著他:“嘿,聽我說,這次的事根本不關你的事。該來的遲早都會來。如果注定是劫,晚來不如早來。”
他頗為驚訝地看著我,愣了好一陣方才回過神來。我滿以為他會誇獎我到底是長大了,越來越有見解了,可他卻沉沉歎了口氣,頹然收回了手,將剩下的相框一一擺好,黯然躲進了書房。
將圓未圓的明月,漸漸升到高空。一片半透明的灰雲,淡淡地遮住月光,四周仿佛籠起一片輕煙,是非非,朦朦朧朧,叫人如同墜入夢境般迷離。
齊致遠坐在屋外的長廊上,望向空無一人的秋千,怔怔出神。一隻香煙在他指間兀自燃燒著,煙灰積蓄了有半指長,掛在前端搖搖欲墜。
望著他的背影,我心中百感交集,禁不住輕聲咕噥道:“你怎麽……抽上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