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溫順
大年初二。
怡和公主被驚得整整半刻鍾沒說話。
“這,這算什麽事啊。”
狄芃女輕歎道:“事情就是東宮,大公主府兩邊知道。不外傳,隻說小姑娘著涼了。”
怡和公主拿著信冷笑道:“好,好。好歹小姑娘還是官身,又是我府上住著,她還是太子妃就這麽著,晚後還有我活路嗎?”
狄芃女也是無語,要說太子妃這麽,真是不給怡和公主麵子,怎麽辦?上門打一頓?
怡和公主叮囑道:“這幾日就讓穆姑娘不用請安念佛了。好好歇著是正經,要什麽藥,盡管用。若是沒了,拿我帖子去宮裏要。”
狄芃女笑道:“哪裏呢。皇太孫帶的清涼膏就三四盒,足尺加三的擦也用不完。太子殿下又寫信,也是重視公主的——要鬧去宮裏了……”
怡和公主直直氣得笑起來,點點頭又搖搖頭,望著堂外,過了一陣,才道:“我有十一個兄弟,六個姊妹。表兄妹還有十二個……可鎮日算下來,竟是沒個親善的。前些年,還有三妹妹走動……六妹妹也做娘了,以前我還抱過她,幾個姐妹啊,就她最調皮。糖脆梅破核兒備好了沒?她自幼就好這一口。”
怡和公主的兄弟不必說,除了太子全部分封,也是國法。表兄妹幾乎全在萬柳,兩年前才有表侄兒侄女開始進京來。至於親姊妹:二公主是嫡親妹妹,可惜,光烈皇後死了第二年,二公主也生病沒了。三公主前年也薨了。四公主下嫁汪鶴,遠在哈密衛。五公主一歲多就夭折,六公主原有公主府,可丈夫在兄長手下做相傅,自然也就跟了過去。七公主去年觸怒建平帝,被罰往康王領地待嫁。一眼望去,京都再熱鬧也帶著寂寥之感。。
“自然備好的。忘了什麽也不能忘了這個呀。”狄芃女趕緊笑道。
“怎麽還沒到?昨日見著也沒說兩句話,不是說今日來我府上麽。”
狄芃女道:“六公主也乏了,今日上午多睡一陣也是應當。隻怕要過了午食,才慢慢來呢。公主還是先用早膳吧。”
怡和公主慢慢收起信,往花半裏方向看去,喃喃道:“毓哥兒是起來得特別早,還是沒吃朝食就過來了呢?芃女,你仔細想想,毓哥兒,是這麽對穆姑娘這麽熱心的呢?”
外人不知的,不提。知道內情的人,除了陸毓和陸安泰,幾乎都對陸毓莫名其妙的鍾情感到莫名其妙,甚至包括穆小姑娘自己。
“既非一見鍾情,也非日久生情,不是利益所驅,也不是高山流水。我倒也敢接啊?”穆雲舒心底嘀咕,看著那個大口分享朝食的男人,“我兩什麽時候好到一起吃飯了。”
陸毓看著他的小姑娘一根一根的挑著麵往嘴裏送,也不知是沒胃口還是麵頰痛,心中憐惜。隻是陸安泰令柯妃今日來大公主府,若穆雲舒冷著臉,怕激怒柯妃,主要是擔心讓陸安泰不愉快。猶豫再三,說得很是艱難:“雲舒,今日初二,又有昨日的事。太子妃,要來公主府,也是給長公主賠禮。她素來驕縱慣了,你是晚輩,又是兒媳。斷斷沒有給你賠禮。你心裏要明白,她來公主府,就是下矮樁的,你有了裏子,麵子就要給足,該,還是去親熱幾句,做足樣子……”
穆雲舒放下筷子,正坐垂頭聽訓。手上在桌下抓著衣裳,也不過兩三息時間,便放鬆了,抬起來無所謂的笑顏如花:“應當的,殿下隻管把心放肚子裏。昨日也是我不夠惕惕然,怨不得別人生氣。太子妃殿下既尊又長,長得還美貌,我十分歡喜。我素來皮厚,牛皮糖似的,太子妃殿下莫嫌我煩就好。”就當時美貌版的奶奶唄。
如果陸毓真的,要她不許有脾氣,是為柯妃壓製人。看她一臉真誠,隻怕也就高興了。
上輩子沒看透穆雲舒的偽裝,既是馬虎,也是這姑娘會演戲。要不是臨死前,隻怕陸毓還真以為舒朗開闊的穆昭儀對自己一往情深。這輩子知道不對了——穆雲舒的確是一點兒火氣都沒有,怎麽會這麽快就一點兒火都沒了,不過是逼著自己罷了。陸毓又是心疼,又是惱火,又是無奈。總不能叫她把脾氣發出來去端本宮單挑?也不能說陸安泰定了晚後要送柯妃去冬宮。這事也不能傳出去讓建平帝知道。半響隻得柔聲道:“雲舒,還疼麽?昨日,太子狠狠訓斥了一頓,讓我告訴你再也不會了。”
穆雲舒微微一笑,她倒也沒指望太子會如何處罰太子妃,畢竟身份在哪裏擺著。隻不過聽到陸毓說“再也不會了”,心裏忍不住好笑,和自己猜得果然一樣。笑道:“那便好。其實我臉上也不怎麽痛了,就是唬了一跳。昭璃莫看了,這樣我不想見你呢。”微微扭過頭去。
陸毓搖搖頭:“隻有最後六個字是真的吧?”
穆雲舒一愣,板著手指算最後六個字,陸毓便是滿腹愁思也被逗得展顏一笑:“好姑娘。”拿出禮物。
“外邊還有兩箱子,太子脾氣雖然溫和,但說話素來是算話的。太子妃也不敢違逆他。我給你調的女侍衛也到了,也是我不好,健婦到底不比真正的侍衛。”
陸毓揉揉頭,不能怪小姑娘,不能怪小姑娘。遇到這事誰不糟心,偏生還是自己壓製著……連個訴苦的人都沒,不委屈不害怕才怪了,看麵孔都還白著——半邊。明知道不該笑,卻怎麽忍不住。轉過頭去捂著嘴。
“昭璃你在笑什麽?哎,雲舒,不會留疤痕吧?”林北才從怡和公主那裏來,聽聞小姑娘受傷了,半師半兄的身份,也難得上門探望一下。
陸毓磨磨牙,這家夥故意的。
林北最近一直練習馬術,又強記使臣事務。累歸累,精神卻很好,人也開朗多了。何況對陸毓,便是從前他也算是親熱的。徑直走到穆雲舒麵前——穆雲舒站起來轉過去一些,就是不肯正麵對人——歎口氣:“放心吧,清涼膏是極好的,我記得昭璃小時候有次被燙了幾個泡呢,就是搽清涼膏,你看細皮嫩肉一點影……”為了增強效果拿起陸毓的手,可陸毓多年騎馬練箭,雁翎刀九曲槍,一雙手老繭層疊,還有陳年傷疤,跟細皮嫩肉完全扯不上關係。
穆雲舒斜著眼睛終於笑了,這一笑不打緊,被林北瞧著了:“哈……對不住對不住,哈哈哈。”直笑得前合後仰,小姑娘皮色本來白,一邊臉搽著黑色藥膏,那對比。
穆雲舒怒氣衝衝,跺腳道:“遲飛哥哥!”擋著左臉就要發脾氣。
林北忍住笑調侃道:“昭璃啊昭璃,人家還沒進門就被調教成這樣,果然,挑個脾氣溫和的婆母才是最要緊的。”輕輕一句也就夠了,“這幾日吃清淡些,小孩子恢複快,三五日也就好了。不要老是遮著,你皮色白,藥膏上去就和山水畫一般,一點都不難看。”說著自己又要笑。
穆雲舒板著臉道:“幸好是我,還是若是遲飛哥哥,豈不成了暗夜拉黑牛,霧蒙蒙分不清哪裏是底子哪裏是藥膏了。”
林北這段時間每日練馬術,便是秋冬陽光,也曬黑了許多。被笑也不生氣,伸出手來:“可昭璃比我還黑啊。”
轉頭一看,昭璃果然黑臉了。微微一愣,換了個話題:“等下六公主要來,你這樣子可沒法見客了。六公主最喜歡小孩子,可惜又少了一筆收入。”
陸毓本心底五味陳雜,笑不出來:“雲舒已是豆蔻少女,再兩年都要嫁我了,不是小孩子。”
林北很作死的站到穆雲舒身邊,對比一下,歎口氣。
“是你太高。”這下連穆雲舒也不認賬了。
陸毓心情不太好,看了一眼對麵坐的規規矩矩的女孩:“要上學了?”
“恩,上午要學女論語,還有齊姑姑的鑒賞課。”鑒賞課是特別追加的。
陸毓點點桌子,道:“這幾日課程就取消吧,你也好好修養。大過年的,連女師也不得休息,也不好。”
前段時間你可不是這麽說的,穆雲舒很溫順:“那我自己練字罷,反正不能出門,閑著也是無聊。”
陸毓微不可聞的歎口氣,一股暴虐之氣盤旋,壓著。他最恨的就是穆雲舒和他客氣敷衍,也不算全是敷衍,和上輩子一樣,隻是心不在他身上而已。他想靠近,可穆雲舒總是隔著一層。甚至,和林北心無芥蒂的發脾氣撒嬌,玩笑打鬧,宛如一家人。唯有自己。
陸毓也知道,一來穆雲舒在公主府小半年,跟自己不過才大半個月。二來,遇到一個肆無忌憚打罵潑滾水,卻無需受罰的婆母,哪個女兒都不願親近這家人。心中寬慰自己幾句,一時覺得無話可說,又不甘心就走,“我教你寫字吧。”
穆雲舒:“……哦。”其實我隻是隨便說說。
最終穆雲舒還是尊師重教,既然女師都來了就不要空跑一趟,學女論語去了,陸毓悶悶不樂,一個眼色將鄒嬤嬤抓出來,劈頭蓋臉一頓訓。
鄒嬤嬤也是服氣,她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麽難教的學生。倒不是姑娘天賦不好,人笨人懶。實際上穆雲舒資質還算好的,問題是……鄒嬤嬤低頭受訓,自我安慰。至少姑娘禮儀姿態學得不錯,見識,遊戲,才藝也漸漸補起來了,和公侯貴女交往中不說出挑,至少能不出差錯。人際關係,蘇家文亭是一見如故,許素瞧不出來,許黛卻是好奇友善的,其他姑娘,多少,總算正常範圍。對於非常人的穆老夫人,柯太子妃……
陸毓一陣訓完,自己也沮喪的坐在椅子上:“你身為第一女官,好歹拿個主意出來。”
鄒嬤嬤恭謹道:“姑娘而今,一是與殿下不熟,多些日子,也就好了。姑娘年紀小,沒開竅,頭麵衣料雖是喜歡,可要說心愛,還是那些吃的玩的。殿下前些日子,果子,玩具,逛街,都歡喜得很呢。”
陸毓點點頭,見鄒嬤嬤不說話了,問:“二是?”
鄒嬤嬤這才道:“姑娘瞧著膽子大,其實是膽小惜命,怕苦怕累的。昨日也是被嚇著了,要能讓姑娘知道自己安全,也就不會心生怯意了。”
這話,難聽,偏生是實話。陸毓歎口氣:“我已下令調人來守著姑娘了,又罵了禮人一頓。你讓孫家的多陪陪她,你也多勸勸。”再過十來日,就是建平帝駕崩的日子了,他這些時間麵上不顯,私底下卻是忙碌又緊張。來回走動幾次,也隻得無奈先回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