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覲見
第一次見後宮之主,滿屋衣香鬢影,彩繡輝煌,人卻是一個不識。
隻是頭戴雙鳳翊龍冠、身穿金黃大衫、肩垂織金雲霞龍紋霞帔的哪位,卻不是坐在正中間,而是在與一個少婦擠在一起,手捏著少婦耳朵,親昵而笑。見穆雲舒進來才放手,也未坐回正坐,隻是笑道:“一家子玩鬧,倒是不必太重禮了。”
這隻是皇後客氣,穆雲舒自然不敢當真,自有宮女拿來墊子,扱地而拜。章後果然立即叫起來,招手讓過去,上下打量一番:“好嬌嫩的孩子,又大方又溫順。不說別人,便是我一見了,也心生歡喜呢。”親自拿起一個小老鼠金錁子,“給你的壓穢錢。”另有宮女遞上玉釵金環等物。
少婦拉著便撒嬌:“娘啊,好歹也給我幾個。”
章後臉色一板,凶道:“都自己當娘了,還來要壓穢錢,也虧你開得了口。”
少婦不依不饒:“一是要給珠兒寶兒帶回去壓壓,也好平平安安,宜長成人。二來,我便是頭發花白了,在娘麵前也是孩子,怎麽就要不得了?”
房中眾人湊趣大笑,章後也無奈歎道:“六猴兒,六猴兒,出嫁了還不讓我安生。”
穆雲舒也笑著,趁機掃了一眼四周,除了宮女,便是章後,章後親生女兒六公主,一個身著親王妃子服飾的,想來便是旭王妃。另外還有一個,不用看衣服,隻看哪張傾國傾城的麵孔,也可知道便是太子妃了。
章後笑得團團和氣,太子妃卻笑得冷淡。便是如此,依然是芳澤無加,瓌姿豔逸,皎若太陽升朝霞。恍如神仙妃子,堪與洛神比肩。陸毓父係長像也不錯,再來個如此絕色的親娘,無怪生的這般好。
章後是嫡母,太子妃居然這麽不捧場,而章後也習以為常的模樣。想來也是,元後的嗣子,比元後嫡子怕還要相處小心些,建平帝又是個多疑的。
六公主果然喜歡玩笑,等章後一回正坐,便自來熟的召了穆雲舒去挨著,退了一對兒金絲絞鳳紋鑲藍寶鐲給穆雲舒戴上,調侃道:“乖孩子,我是個窮人,俸祿不高,娘還不給補貼。這對鐲子你收下,好歹是個心意。”指著旭王妃,“那是我四嫂子。”指著太子妃,“那是我大嫂嫂,瞧著比我還年輕些是不?我說大嫂嫂啊,你這定在二十如許的容貌,再這麽下去,晚後婆媳站一起,人家分不出誰大誰小可怎麽了得。”
太子妃也快四十了,可瞧著的確還是二十多歲,豔光照人。穆雲舒正順著六公主,給旭王妃、慶陽侯夫人一個個請安過去,正要給太子妃行禮,太子妃卻擺擺手歎口氣:“往年是萬事不操心,老得慢。而今,毓哥兒也不聽話了,我愁得白頭發都出來了,隻怕再過兩年就是滿麵皺紋,怎麽會分不清?”
穆雲舒裝作聽不懂,還是行了禮,便自己退下了。太子妃嘴上刻薄,態度卻沒有太多惡意,過了一會兒又將穆雲舒招過去,看了幾眼,咕噥道:“還是個孩子呢,隻怕還不到毓哥兒肩膀。”還是拿出一個荷包:“我是個直腸子,人又不聰明,不會那些三三四四的。你蘇姐姐像我,有時做得不妥當,你好歹不要放心上。”
穆雲舒忙謙卑的表示:“也是我性子不好,當初衝撞了蘇家姐姐尚不自知,被教訓一頓也是合該。瞧著蘇家園子紅梅盛開,我還在盤算著,怎麽著讓蘇家姐姐開心,好去討張帖子賞梅呢。”
太子妃露出些笑容,拍拍手:“這才對,晚後你們好好相處,誰再挑事,我可不依。若你蘇姐姐再敢欺負你,你告訴我,我教訓她去。”
六公主眼中精光一閃,端起一碟子窩絲糖,嬌笑道:“好孩子,我教你個乖。蘇二娘最喜歡吃窩絲糖,你送一箱子去,什麽誤會都陰消雲散了。”旭王妃又率先給小姑子捧場,笑了起來。
章後也露出一點笑容,但也擋不住滿麵疲倦。半夜就起來祭祖,又是朝會,再見親近命婦。已經中午了,頭開始一點一點的,卻依然待在乾清宮的養心殿不肯走。因為乾清宮是前朝後廷交匯處。唯有這裏,她的兒子來了,經過皇帝允許,能在這裏見見母親。突然聽得外麵傳來旭王請求覲見的聲音,登時精神一陣,幾乎要站起來:“宣。”
人家母子數年不見了,也不知有多少體己話要講。旁人均告辭退下,隻留章後兒女。
章後方才有人在,還端著,人一走,便顫顫巍巍扶起旭王,眼淚直打轉:“我的兒啊,私下就無需多禮了。”
旭王可以當真不多禮,隻是瞧著章後蒼蒼白發,自己也忍不住流淚,道:“瞧著娘精神健旺,兒子也就放心了。”
母子少不得絮叨一場,章後拉著旭王不放:“你少時最愛坤寧宮那幾株梅花,我特特讓人給你剪了一抱來,待會帶回去插瓶……自你十九歲離京,隻回來過兩次,一次是夏日,也沒見著。”
旭王三十來歲,但看起來隻有二十五六,剛剛留須的臉看起來很是穩重,聽得章後言語,也露出一些笑容,對著六公主道:“可不,我離京時,六妹妹才十四歲,而今都自己當娘了。說起那幾株梅花,我小時候常偷偷摘幾朵來,給妹妹插頭發,六妹妹還記得麽?”
六公主笑道:“分明是兄長每次看到梅花就手癢,摘下來不知怎麽辦,拿我做幌子,倒偏了許多讚許去。”
旭王直跺腳:“咱們講好不說出來的,那麽多點心白吃了?”母子三人其樂融融。
“方才進來,瞧見的小女孩子,莫非就是皇太孫自己鬧著要娶的穆姑娘?瞧著倒是乖巧。”
六公主漫不經心道:“太子妃還在鬧呢。”笑笑,“我這輩子最羨慕的莫過大嫂嫂了,天生好命。”
章後溫柔嗬斥道:“少說他人閑話。”
六公主掩嘴微笑道:“娘~我羨慕嫂嫂也有錯麽?夫婿身份高貴,專寵二十年不變。兒子爭氣。小姑省心。婆母又是從來不要侍奉。除了媳婦緣稍微欠缺點,可媳婦進門也不敢不討好她。我別的不求,就一個夫妻情深,兒子上進,也就心滿意足了。”
旭王笑道:“媳婦緣欠缺?我瞧著穆姑娘也不是凶悍之人。”
六公主吃吃而笑:“太子妃還惦記著蘇二娘呢。蘇家姐姐,好好相處。嗬嗬。你瞧瞧太孫的模樣,太子妃還鬧著想蘇家進門,隻怕母子也要衝突一場了。”頓了頓,“太孫自幼主意大,太子妃拿捏不住她。”
“拿捏得住拿捏不住與你都沒關係,你少多嘴。”章後道。
六公主趕著替章後揉揉頭:“自然與我無關。”章後身為繼後,對元後留下的嗣子一直十分小心。而太子妃居然就真的大刺刺的,平日不請安奉承,節假不殷勤侍奉,連病了也不主動侍疾。六公主本就很是不滿。自己做了媳婦,以公主之尊,尚且要對婆母客氣,過節病痛好歹做做樣子,也是為夫妻和睦。成親六七年年,丈夫心猿意馬風流自賞,不過礙著皇家威嚴不敢出格而已。和大哥主動拒絕妾侍比起來……六公主咬咬嘴唇,倒也不是就憎恨,希望太子妃落難什麽的。但要是太子妃和兒媳不對付,她也是很樂意看看戲的。
旭王點頭道:“六妹妹,陛下性子剛烈,你我兄妹身份尷尬,多小心些總是沒錯的。”突然想起什麽,對章後笑道,“而今外麵,多嘴的人多了。前些日子,一個幕僚說……”
“說,大哥不過是妾侍之子,我才是正經皇後生的……”
章後麵色依然和氣,眼神卻陡然淩厲,連聲音都繃緊了,“誰這麽說,你就該當場打死。”
“我自然是當即令他住口,還好四下無人。當天就尋個由頭,讓侍衛刺死了他。真是嚇得我……從那之後,我連南邊來的幕僚都不敢用了。”
“南邊……”章後似乎領悟了什麽,點頭教訓兒子,“有人若要尋死,你自己一定要撇清。”
“我的兒,你萬萬不可有不該的想頭。你們也大了,該明白當初為何是年近三十而無子的我登上鳳位。光烈皇後沒了,和我一並進府的淑妃,也去了。論長幼,論名分,論在陛下心中地位……”章後微微笑著,“當年以為陛下對元後不喜的幾個,以為自己可以爭一爭的幾個,骨頭渣子都沒剩了。我的兒子是親王,女兒是公主,我的孫子、外孫,錦衣玉食,平安喜樂,我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六兒有時還因太子妃不侍奉我心氣不平,我的兒,有什麽呢。太子為人敦厚,晚後我也罷,你們也罷,日子都不會差。恒兒將亂說話的幕僚打死,做得很好,萬萬不要落下把柄。謹記守拙,慎獨。娘也無法陪在你們身邊,萬事自己小心吧。”
“皇太孫性子類似陛下,又是陛下親自教養的,而今不滿二十,已名望高漲,大權在握,性子難免驕傲些。你們別端著叔叔姑姑的架子,但也莫要露出諂媚之色,那穆家小姑娘倒是個好由頭。”章後替兒子整整衣裳,溫和道;“恒兒,方才你的話嚇著我了。你發誓這輩子忠於太子,任由差遣,絕無二話。”
旭王陸安恒當即發誓。章後才鬆了口氣:“我隻要你們兄妹平安,生活如意,這輩子,也就沒有欠缺了。”
六公主也有些尷尬:“娘也太小心了,四哥都說了,那人他當即打死了。”
章後緩緩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明亮透徹:“那他就該當場忘掉!我一生唯有小心二字,你兩若有半點大逆不道的想法,我無其他法子,唯死而已。”
旭王手腳都不自在了,遠處還有人,也不好跪下,隻得連聲認罪道:“確實孩兒得意忘形了,原想著這是我的忠誠,卻忘了這話太易讓人離間。娘放心,我這回去便再清理一番,不留後患。”
章後這才滿意:“倒也不必過了,你才智不比太子,這輩子平平安安,順著太子的路,做個富貴閑王,也就好了。”
旭王連連點頭,六公主又拿事說笑,岔了過去,母子這才又輕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