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清明
新到京城,與住家快三十年的囊哈爾衛大不一樣。人情關係得重新建立,規矩習慣要重新認清,長子幼子上學不能耽誤,衙門上司下屬要趕著熟悉。穆宗竟是鎮日不在家,便是假日也忙著交際。閔夫人忙忙碌碌,買賣仆役,調教新手。好在兩個女兒都極其省心,或多或少還能幫點忙。
冬去春來,天氣便暖和起來。
清明時節雨紛紛,清明前後雨水是比較多,但大輝上墳踏青,是清明前七後七都可,故大家都趁著放晴的日子出門。看著再過一日便是清明正日,穆宗總算得了空閑,趁著天色好,穆家眾人趕個大早起床,高高興興上墳去。
百姓官員,趕早去先祖墳前,祭幾盞酒,擺上饅頭蔬果,因為寒食禁煙火,香就不點了,紙錢也不燒,成串掛在墳頭,樹上。再趕著磕幾個頭,祭奠便完了。接下來才是清明最重要的活動--踏青遊玩。
清明乃祭奠先祖,悼念亡人之日。隻是……那感情深厚,死了還沒多久的,倒是有些悲愴之意。日子長了的,自然也沒那麽悲傷了。天氣又正好不冷不熱,柳吐新葉,花綻芬芳,生機萌動,女兒們正穿著薄薄的春衫,個個亭亭玉立,窈窕可愛。清明的源頭正是上巳節,郊野縱情遊樂乃是傳統。再者人死不能複生,祭奠祖先隻是表達孝敬和思念,表達完後,後人快快樂樂的玩耍實乃天經地義。故而文人記載:
“三月清明日,男女掃墓,擔提尊榼,轎馬後掛楮錠,粲粲然滿道也。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錠次,以紙錢置墳頭。望中無紙錢,則孤墳矣。哭罷,不歸也,趨芳樹,擇園圃,列坐盡醉。”
這邊兒郎,唱歌跳舞,呼朋引伴,踢鞠蹴,打馬球,還有鼓樂助威,看得觀眾連連叫好,跺腳呼喝;那邊女兒斯文些的鬥草,吃酒玩樂。活潑點的蕩秋千,一個個裙裾飛揚,淩空飄飄。那膽子大的,技藝熟的,還在秋千上玩著各種花樣,或是蕩平引繩、或是坐站起伏,或是單足而立,引得看的人心驚肉跳,大聲喝彩。特別是母親們,指著姑娘尖叫責罵,擔心不已,一下來便拉著要打要疼,生怕撞到那裏……卻忘了當年自己也一般胡鬧。更烈性些的女兒也在玩鞠蹴,你來我往,奔跑追逐,熱氣騰騰。
俗話說女人的清明男人的年。清明是女兒們為數不多可以縱情歡樂,踏青遊玩的日子,無怪比男人玩得還要瘋狂。
穆雲舒看著路上行人,忍不住偷偷笑。這是她十多年第一次和爹娘過清明節。穆家老爺子的墳在囊哈爾衛,祖先的墳在慈縣,穆家自然沒什麽墳好上。一大早對著牌位供奉了,便舉家出門遊玩。
“爹,爹,你看哪裏。”一大片蒲公英在向陽坡盛開,朵朵白花耀眼。
穆繡綾、穆雲舒兩姊妹趕上前去,撿著那成熟了的,花冠飽滿的,急急忙忙摘采了一大把。閔夫人指揮著侍女也上去,撿那最嫩的挑了些,清明吃野菜也是傳統哪。
穆宗穆徽兩個男人自然微笑不語,極其耐心的等著女眷。穆衡唧唧歪歪的靠著老祖宗,早上沒睡醒,有些疲倦,又看不起“女人的玩意”,自然也不去玩蒲公英。連穆老夫人也難得露出一點高興的神色——戴著道善和尚給的符文,便不怕穆雲舒衝撞。隻是心底膈應,還是極少見她。今日清明,到底還是容了孫女一起來。
“可惜風不大。”穆繡綾鼓起腮幫子吹了一朵蒲公英上去,見細小的花朵慢慢飛開,有些高興又有些遺憾。
穆宗嗬嗬笑著拿出扇子,“這有何妨?等下風起,爹用力給扇上去,隻要高一點,那風可以直吹上雲去。”
正說著,一陣風吹過來,穆繡綾急忙高高舉起幾朵,穆宗打開扇子用力往上扇去,果然那蒲公英飄飄蕩蕩,如雪如絮飛過去,煞是好看。穆家幾個孩子叫著直樂,連旁邊幾個小孩也看得眼熱,忙著去找蒲公英了。
繼續前走,又是一陣微風,穆繡綾又忙舉起幾朵,這次卻扇得不高,有些掃興。穆宗收起扇子,瞥見小女兒,笑道:“雲姐兒,下次風來,爹給你扇上去。”
穆雲舒笑著點頭,護著蒲公英往前走。穆繡綾拿著幾朵大花穆衡麵前晃來晃去逗他,“如何,女孩子的玩意,想不想要啊?”穆衡頭偏來偏去不看她,逗得大人開懷大笑。
走了一段,穆宗也有些累了,這些日子幾乎天天飲酒應酬,精神疲乏得厲害。“這裏地勢還好,要不就在這裏歇息,吃些寒具、雞卵。”便鋪上油布,拿出食物,穆衡一聽吃寒具,登時來了精神,一根一根扳著吃,和哥哥比較誰扳得長而完整。穆宗也隻是笑罵一句,“沒個規矩。”寒具自然最受孩子歡迎,蜂蜜合麵粉,拉成細條,熱油炸成,又甜又脆,又香又焦。穆衡拿著一根跑到穆雲舒身邊:“來來來,二姐和我比比。”
兩人拿起寒具慢慢頂,誰先斷了誰便輸。穆衡有些心急,往往看著便用力,隻管防禦的穆雲舒連贏兩局。
暖洋洋的,舒舒服服的,一家子都笑意盈盈,連天空都藍的可愛。
又是一陣不大不小的風起來,穆宗急忙打開扇子,“繡姐兒快快。”穆繡綾將最後幾朵蒲公英墊腳舉起,父女兩一起大笑。看那些飛絮直上雲霄,隨風吹得老遠。直到幾乎看不著了,穆宗這才收起扇子,嗬嗬笑著坐下。一眼看見小女兒,不由得有些尷尬,“呃,下次風來,你快些舉起來。你姐姐的都用完了,下次就輪到你了。”
“我以前在鄉下,一坡的蒲公英,都玩膩了。還是讓姐姐玩吧。”穆雲舒微笑著解圍。
“嗯,那到也是--我險些忘了。”穆宗嗬嗬笑道,十分欣慰,“縱然自己玩過,還記得給兄弟姐妹留著,這才是兄友弟恭,家庭和睦啊。”
穆宗心中也是高興,拉開了話匣子,“徽哥兒、衡哥兒、繡姐兒、雲姐兒,咱們進京也有些日子了。我穆家原是布衣,你們爺爺以命相博,方得了這個位置。我家根基淺薄,既無家族可依靠,也無得力同僚同窗,隻有你們兄弟姊妹……”正襟危坐便是一頓訓誡,穆徽嚴肅,穆繡綾點頭,穆雲舒微笑,穆衡嗬欠連天——卻不敢抱怨,隻是一個勁的往奶奶使眼色。偏生今日穆老夫人心情甚好,看著小孫子磨皮搽癢的模樣隻管笑,卻不出言製止穆宗。
正訓得熱鬧,卻見一群人順著山路上來了。衣衫華麗,侍衛眾多。幾個中年人小心護衛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嘴裏不住勸道:“爺爺,且慢些。”
“您坐轎子吧。讓我們幾個抬也使得。”
“爺爺歇歇,歇歇再走。”
老人帶著一股孩子的倔強,走得還挺帶勁:“各人爬。當我老了?廉頗七十領兵,薑子牙八十掛帥,老子都跟薑子牙差不多,當我不得行拉?”嘴裏罵罵咧咧,“老子騎馬打韃靼的時候,龜孫子幾個還不曉得在那兒轉筋。”
——
那是,都是您孫子呢。一群人是想笑又不敢笑。
“這不是,白家爵爺?”穆宗又驚又喜,再顧不上教訓兒女,上前便躬身行禮。
白家也是武將出身,靖安伯年紀已經八十多歲,兩個兒子倒先去世了,但幾個孫子都很爭氣,各有職務,加上老爵爺活的長,家族十分興旺。似乎也和穆老爺子一起打過仗,隻是穆老爺子死的太早,穆宗也不清楚。遞過帖子見人家隻是客客氣氣,便沒敢再去攀關係。
靖安伯今日精神看著還好,見人來拜,笑眯眯的,沒有架子。“誰啊?”
穆宗忙道:“小人穆宗,家父名諱台德,也曾是黑武軍校尉,後來做了展鋒將軍,時常與小人提起爵爺,老爵爺當年指揮若定,奮勇當先,小人是自幼聽慣了的。”
靖安伯有些迷茫,“穆台德,穆台德。”穆宗心底一點點暗沉下去,幾乎覺得自己又被人恥笑了,突然靖安伯一拍手,“我記起來了,穆家小子嘛,很能打。”
穆宗又驚又喜,靖安伯指指頭,“蒙山之戰啊,他在我左翼,能打。唉,那才叫慘喲,活下來的十之二三,我的耳朵,就是那次打壞的,我記得到,我記得到。”靖安伯的右耳隻有半邊,說著又哽咽起來,“當時主將是我二哥,他就沒活著回來,就我還活著--穆家小子呢?怎麽不來祭拜主帥啊。”
穆宗眼裏也起了淚,“家父,也去世多年了。便是埋葬在囊哈爾衛……晚輩今日,是來踏青,也給先輩們上墳,若爵爺不嫌棄,晚輩想替家父為白老將軍磕個頭。”
靖安伯連連點頭,又歎氣;“穆小子也死拉?就沒幾個活著的了,都死了,當年一起征戰的,就沒幾個活著了。”先前家人勸他歇歇不肯歇,現在看到穆家人鋪著的席子,自己便覺得累了,走去坐下。他已經到了老不拘禮的年紀,家人忙收拾起素酒寒食,端到老伯爵麵前。
靖安伯傷感一陣,“這麽年紀輕輕的去了,我也要去了。我都八十多了,這輩子也夠了。大哥死了六十多年,嫂子也死了五十多年了,一天福沒享呀。二哥也死了三十多年了。以前當兵苦哇,二哥老是護到我,屋頭還好,能郵些錢來,他都先給我做棉衣,自己拿舊的去縫縫洗洗。別個是小的穿大的舊衣服,我屋是大的穿小的舊衣服。他人好,先是小旗,後來調到黑武軍當百戶,手下的兵都舍不得他喲,哭起送了老遠。打仗也是護著我——要他活著,這爵位就該是他呀。我做什麽靖安伯喲,我哪裏比得上二哥喲。”說著眼淚就刷刷的流,“你是穆家小子什麽人啊?哦,兒子,兒子。我認識的人都死光了,比我年輕那麽多的都死了。”
靖安伯的官話說得很不標準,錦官話和官話夾在一起,可誰敢笑。遠處一群不知愁苦的年輕人笑得開心,這裏一個長輩同輩全死光了的老人在痛哭。白家,穆家兩家後人凝神屏氣,都不敢出聲勸解。
靖安伯哭了一陣,自己擦了淚,很快又高興起來,“這是你女兒啊?”
穆宗畢恭畢敬,“正是,大的是長女穆繡綾,小的是次女穆雲舒。”
“嗯,好,好。”年紀老了,便特別喜歡朝氣蓬勃的小孩子。靖安伯看了一會兒,“你們也不多生幾個女娃娃,看看人家,花枝招展的多好看。幾個臭小子。年輕時候想要兒子,繼承香火呀。老了覺得還是女兒好,小女兒家家活潑又貼心,你們看這幾個臭小子,天天板著臉,像誰借了他穀子還了他糠。”靖安伯成親早,三個孫子大的四十多,小的也三十七八了。要他們擔當撒嬌大任難免為難人。五個曾孫大的二十四小的十六,同樣過了活潑又貼心的年紀……靖安伯突然覺得自己好無趣喲,眯著眼睛歇息一下,突然轉頭對孫媳婦道:“小三媳婦啊,你不是正給小民子看媳婦麽?穆家女孩子挺好的,你挑一個吧。”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吃了一驚。穆家是驚喜,白家是驚嚇。
靖安伯活久了,頭腦難免有點不清晰,恍惚中自己還是陸將軍手下的將領,穆家小子人不錯,家裏女兒也該不錯吧?白三太太蘇氏卻急的不行,說起都是伯爵。白家是有封號有實權可傳五世的實力派,穆家是無封號無實權一世而斬的空殼派。再穆宗是四品虛職,一個孤老,家族太差。母親妻子又不是什麽大家出生,錢權前途樣樣稀鬆……隻是如何敢頂撞老人,隻得笑著恭敬答道:“瞧這兩個女孩兒,水靈靈的比三月鮮花還嬌美些,難怪老祖宗一看就喜歡。隻是人家掌上明珠,怎麽看得上我那皮小子……”
“白家太太你盡管放心,我看這孩子極好的。我這大孫女也是聰明伶俐的,瞧著年紀也相配。”穆老夫人喜滋滋的答道。
蘇氏臉上的笑僵硬了。
靖安伯哈哈大笑,“可不是,我家孩子不聽話就打,沒一個不乖的。”
“來,來,來。”靖安伯對穆繡綾招招手,又對穆雲舒招招手,“都過來。”拿起自家餅子遞給小姑娘,樂滋滋的問:“多大拉?好吃不?來,給爺爺倒杯茶來。”
爺爺……白家三位老爺隻得苦笑一下。
穆繡綾急忙轉到自家茶壺前,燙杯,倒茶,恭恭敬敬端到靖安伯。靖安伯喝了茶,笑嗬嗬道好。蘇氏卻看了端坐的穆雲舒一眼--按說這樣的機會,姐妹兩人都明白,大的行動急躁了,反而是小的安靜些。這才認真打量兩姊妹,一個鵝黃緞繡團牡丹褙子,下著黃綠茜草裙。一個湘色纏枝蓮紋褙子,下著藕色素麵長裙。穿著差不多,看起來都脆生生嬌滴滴。大的明麗可愛,嬌美活潑,但,大概是先入為主,總覺得這孩子有股說不出的味道,美是美,帶著點急躁和市儈。小的是乖巧,還沒長開可也不失為一個小美人胚子,眉眼臉蛋,都是貼心貼肺的乖,好看的,溫和的,柔軟的,像用來裁剪睡衣的柔軟棉布,帶著雲紋暗花;像娘親親手熬製的賞月湯羹,撒著幾朵芳香的桂花。乖得貼心貼肺,又帶著精致。穆宗家雖是平平,但兩個女孩兒看起來很不錯,高門嫁女低頭娶媳,似乎也還過得。再看看穆雲舒麵上淡然,坐姿端莊柔順,不覺得高看一眼:“穆二姑娘,倒是嫻靜。”
穆繡綾心中一驚,也知道自己剛才動作急躁了,心中暗暗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