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無名
他從渾噩中清醒，目之所及無一絲明光。餓、冷、渴、痛、脹…各式各樣的負麵感官刺激著他脆弱的神經。他喉頭一癢，下意識一嘔，居然就嘔出了帶著泥土的汙水。
“我這是怎麽了……”他從黑暗中奮力撐起身子，感到身上幾乎一絲不掛，“這裏是死亡後的世界麽？”
“不，你活下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他迷茫地伸出手，感到手中有一個光滑的球狀物，記憶才如消融後的冰水一般重新活絡起來。
“大岩蛇……尼赫洛克，這之後發生了什麽？”
尼赫洛克遵守了與化夢的約定，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
“‘平凡之礫’冷卻結束後，我立即就開啟了能力。”小拳石模樣的尼赫洛克平靜道，“我已經感應不到附近的‘殘響’，想來尼亞坡裏的附者已經順利離開。”
化夢……他重複著這個熟悉的名字，總算是明白了自己隻穿著內褲躺在濕土中的前因後果。
我的一時莽撞害得朋友為我冒險啊。他苦笑了一聲，決定先回寶可夢中心的房間取回自己的物品。
可那之後又能如何呢？‘平凡之礫’狀態一解除，君莎、瓢太，秩序的維護者們立即會想起自己這個‘罪人’，到時候，化夢反而會受連累……
他赤腳踏在滿是岩礫煤渣的礦道中，饑餓與傷口的疼痛讓他走幾步就被迫停下來休息一會。黑暗而無聲的幽閉空間讓他彷徨不已，為了排解這種恐慌，分散身體不適的注意力，他呼喚著腦海中的古神尼赫洛克，希望與祂交流。
他確實想問問尼赫洛克，為什麽要向自己隱瞞‘平凡之礫’的弱點情報，卻又盡心盡力地在危機時刻拯救自己——化夢固然幫了自己大忙，但若非在麵對兩個女魔頭時尼赫洛克的全力協助，自己都撐不到見到化夢的時候。
尼赫洛克隻是嗤笑一聲，他還是第一次見小拳石麵龐能做出如此不屑的表情。
“可還記得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
他擰著眉頭搗鼓著自己的記憶，發現與尼赫洛克相關的記憶細節清晰可見，就好像發生在幾秒之前，自己拿著神器‘硬石頭’受召喚般走到大空洞中，聽到蘇醒的尼赫洛克那厚重的聲音：
“啊，這一次是人類，這可比寶可夢要傷腦筋多了。”
他不太自信地複述了一遍，隨即激憤地質問著這位古神：“就因為我是人類而非寶可夢，你才這樣對我？”
“我隻求自保而已。”尼赫洛克輕描淡寫地回道。
自保……你差點就把我害死了！從你全力保我周全的舉動來看，我死了，想必你也自保不得吧？
“當我知道會是一個人類而不是寶可夢撿起‘硬石頭’時，我便知道了你的結局。”尼赫洛克繼續說著，不喜也不悲，仿佛在朗誦著一篇課文，“人類，無論過去多少年，經曆過多少次教訓，也永遠隻能總結出‘我們無法從前人的錯誤中總結出任何教訓’的教訓。貪婪、傲慢、感性、虛偽，偏偏還擁有著自以為是的智慧。
“就算我將‘平凡之礫’的弱點告訴你又如何呢？你會克製一時，但時間會衝刷掉你的自矜與敬畏，你會自認為聰明地幹著和現在一樣的事，卻不知在別人眼中有多麽愚蠢。”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找出反駁的語句。
“我隻是加速了這個注定結局的進程。”尼赫洛克平緩地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他再不去叨擾尼赫洛克，隻是慢慢挪著步子，反省起自己得到‘平凡之礫’後的所作所為。
借助這個能力，非正常地潛入了鋼鐵炭坑，武力脅迫了工人，妄圖偷取聯盟發掘出的重要物件……自己想要的不凡，就是這種遊離在道德法律之外的為所欲為嗎？
現在的悲慘結果自然是不知道弱點的緣故，如果知道被五個意識同時推斷出存在會喪失平凡之礫的效果，如果知道平凡之礫狀態下的“隱形”隻是非平凡之礫狀態下的皇帝新衣，自己肯定就不會這樣冒冒失失下炭坑了吧？
是的，我不會。他回答道。
以後呢？
……我不知道。
他木然地沿著礦道前行著，忽然視網膜接受到了光子的信號。他不由用手遮了遮，緩和已全然適應黑暗的視覺疼痛。
他站在第二礦坑的礦道口，下方是一個不小的水潭。幾隻腕力正輪流舀著水往外抬，四周濕潤的印記說明最高水位遠不止現在這番。
水潭中的可達鴨抱著頭，仰麵浮在水麵上，無意識放出的念力依舊在這個空間中做著無規則的布朗運動。它的眉頭皺了皺，念力似乎又一次摸到了什麽，但它很快就忽略掉了這個發現，繼續愉快地劃著水。
他扶著傾斜的岩壁，涉足過水，來到了窪地的另一側，跟在了挑水的腕力身後，看著肌肉線條流暢的背影，他覺得似乎有些眼熟。
“邁恩！”另一隻腕力快步追上，自然地避開了緊隨其後的他，“我聽蝌蚪說，幫助人類的工人寶可夢都要漲工資了，你可真是個幸運兒。別忘了請大夥們吃一頓啊！”
邁恩隻是憨厚地摸了摸後腦勺：“我隻是聽組長命令把呆鴨叫去，誰知突然就開打了，想走都走不了。”
平凡的寶可夢工人們，是多麽容易滿足啊。它們若是擁有平凡之礫，會同自己一樣嗎？
“嘀。”
邁恩哼著輕快的小調，一手扛著肩擔，另一手刷出門禁，邁著大步走出了炭坑。他貓下身子，艱難地從小門中擠了出去，抬頭望見了還未升至三杆的太陽。
鋼鐵市久違地熱鬧了起來。警察、記者、地質專家、聞訊而來的混水摸魚者、心懷叵測者……熙熙攘攘，擠占著鋼鐵市本就不寬的街道。
他沒有刻意避免與行人的身體接觸，甚至將一名工人舉著的標語撞倒在地，上麵用鮮紅字體寫著：“總管先生無罪！”
他隻是輕輕搖頭，擠進了寶可夢中心。喬伊小姐忙不迭地做著住宿登記，218號房間的記錄卻始終為空。
門沒鎖。他輕輕一推，便打開了這個特殊的房間，藍鱷和風速狗的精靈球靜靜地躺在正對門的桌麵上，等待著作為主人的他。
他抓起精靈球，發現自己沒有衣兜和腰帶來擺放它們。
自己的背包理所當然地被君莎作為證物收走了。他呆呆地愣了幾分鍾，終於再一次挪動步子，走出了房間。
他自然地奪走了一個訓練家的食物盤，填飽了肚子。
他走入了一家服裝店，再出來時已經著裝齊整。
他走入了鋼鐵市警局，重新背上了自己的背包。
他遠眺夕陽，按下風狗的精靈球開關，這位最親密的夥伴卻隻是茫然地打量四周，再不回應自己熱切的眼神。
成為了不凡的附者，卻連騎著風狗馳騁草原這樣一個樸實平凡已實現過的願望都再難以完成。
恍惚間，他想起了知名的哲學三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到哪裏去？”
他驚恐地發現，他竟無法回答出第一個問題。
“我是誰……”
他緊咬嘴唇，想起了化夢，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爺爺奶奶兒時玩伴各路親戚，唯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平凡之礫’的信息之牆被破壞後，重築需要材料，以概念為材料，而材料來源於你。
“這次的材料是，你的‘名字’。”
聽著尼赫洛克的解釋，他發現自己竟生不出意外和悲傷的感情，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這次是‘名字’，下次呢？再下一次呢？還會有人記得我存在過嗎？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鋼鐵市的外緣，鋼鐵關口隧道入口處，看著人來人往。
忽然他的眼中多了幾分色彩。一個滿頭大汗的小男孩正死死盯著手中的圖鑒，上麵畫著詳細的地圖。他肩上的蘑蘑菇和飛於旁邊的洛托姆嬉笑著說著什麽，小男孩不時掩著嘴回應著寶可夢，唯有小男孩頭頂的大嘴蝠淡定地保持著與小男孩相同的速度，不參與下邊熱火朝天的討論。
化夢……他走近小男孩，伸手想拍肩膀，卻又猛地縮回了手。
他低著頭，想起了自己當日同化夢說過的豪言壯語，嘴角不由彎起，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我怎麽會忘記呢！”
“我還活著啊！”
“還沒到認輸的時候！聽著，尼赫洛克，這個‘遊戲’，我一定要贏下來！”
他快走幾步，追上了小男孩，俯身說道：“再見了，化夢！未來，我們一定能以朋友的身份再次相遇！”
化夢疑惑地停下腳步，耳朵有些發癢，似乎有人耳語。回頭一看，隻有道旁的景觀草叢在輕輕搖晃。
（平凡之礫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