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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七十三】時間的意義

  我往前走去,筆直地跳進了泳池。


  最初的那幾秒鍾,異常漫長,我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毫無阻礙地下沉。


  就連條件反射的掙紮,都顯得敷衍,不過是在走一個死亡的過場。


  我想,對我來說,這便是最好的歸宿。


  可惜,我沒能在那個狹小的泳池裏死去。


  將我救起來的那個人,就是陳昌。


  我在冰冷的瓷磚地麵上醒來後,麵前渾身濕透的男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朋友,下次跳請記得把身上的羽絨服脫掉,不然很容易把救你的人拉下去墊背。”


  我再次跳入水中,是來年春天。


  我穿著一件鵝黃的泳衣,站在相同的位置,忐忑地看著遊泳池裏的陳昌。


  他張著手臂朝我喊:“別怕羅停!勇敢往下跳!”


  我花了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才學會遊泳,後來被陳昌,強製拉進他主持的遊泳社團。


  社團氛圍熱烈,每周都有兩三次的水池活動。


  在那個一年四季風沙漫天的西北小城,我們遊泳的時候,幾乎帶著與命運搏鬥的英勇。


  蹬腿和劃臂,都咬牙切齒,使盡全力,像一群被禁錮在動物園裏的白鯊,掙紮在太平洋的夢裏。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著。


  大三那年冬天,這座城市遭遇了二十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沙塵暴,整個學校停電。


  當時是傍晚,我拿著一罐酸奶,掀開食堂油膩厚重的門簾走出來,聽見四周一片喧囂,黃沙正將遠處的宿舍樓吞沒。


  再往前走幾步,感覺整張臉都蓋了一層沙,喉嚨裏也充滿顆粒物。


  我們一群人狂奔起來,聚集到外操場上,像是一群泥塑緊挨著,朝黃沙逼近的方向張望。


  有幾秒鍾的時間,誰也沒說話,隻能聽見頭頂上空的咆哮,像海浪一樣,鋪天蓋地地往身前湧。


  我忽然感到,後背被誰推了一下,轉過頭,發現竟是陳昌。


  “怎麽樣,南方人,是不是嚇破膽了?”他的笑容在一群驚恐的臉中,顯得極為刺眼。


  我嫌棄地瞥了一眼陳昌嘴邊的米粒,“你膽大,怎麽嘴都沒擦,就撒丫子跑來了?”


  他趕忙擦了擦嘴,瞪著我,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羅停,如果馬上就是世界末日,你有沒有什麽特別想做的事?”


  我一向是最抗拒這樣虛無縹緲的命運設問。


  但在那一瞬間,那兩個字,幾乎本能地衝出我的身體。


  “潛水。”我望著漫天狂舞的風沙說。


  進紐約號之前,陳昌又當著船上眾人,將當年在泳池救我的場景繪聲繪色演繹了一遍。


  我朝他翻著白眼,“怎麽,要不我再跳一次,好讓你在海裏重新施展一下拳腳?”


  陳昌笑著,幫我把潛水鏡戴緊,“憑你現在的功夫,想淹死也很難了。”


  陳昌說著又搡了一下我的肩膀,“誒,大學到現在,記得這是我們第幾次潛水麽?”


  我在他熱切的注視下努力回想,終於泄氣笑道:“太多,記不清。”


  陳昌衝我嗤笑一聲,檢查好所有潛具,走到船邊,背對著我大聲說:“這是我們第96次潛水,第17次封潛。”


  說完,他便迅速翻身入水,我在身後一片起哄聲中愣了一會兒。


  走到相同的位置,望著眼前浩瀚又深不見底的藍,深呼吸,也跟著跳了下去。


  伴隨越來越暗的光線,我們緩慢下潛。


  紐約號的沉沒深度是28米,潛水電腦裏的深度逐漸攀升,我們終於看見紐約號狹小的入口。


  陳昌在前麵布線,我跟著鑽進去,再下一層。


  轉身,終於讓身體,沉入地板上那厚重綿軟的灰塵。


  我盡量控製腳蹼的力度,不讓自己揚起太多灰塵,模糊視線。


  又忍不住拖慢速度,感受腳下溫柔的厚重感。


  這是我愛封閉空間潛水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就是黑暗。


  我對陳昌說過很多次,“封潛最美的時刻,便是關閉所有的燈光,陷入那原初的亙古黑暗之中。”


  這種極致的密不透風的黑暗,自然是危險的。


  所以,陳昌有一次在聽完我抒情後,表情忽然變得嚴肅,問:“你知道為什麽,在水下絕對不能丟掉光麽?”


  “因為這樣容易弄丟潛伴。”我回答。


  他搖搖頭,“對,也不全對,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徹底的黑暗,會讓人不想離開,寧願丟掉一切光明,就此歸去。”


  他當時的眼神壓迫著我,讓我隻能點頭表示明白。


  陳昌這個人很怪,平日裏嘻嘻哈哈,卻總能在一些時刻拽緊你的靈魂,像是比你多活了幾輩子的人。


  紐約號裏的他,顯得尤其謹慎,步伐拖得很慢,布線也比往常更嚴格。


  而跟在陳昌後麵的我,即使把行動放到最緩,還是產生了空間錯亂的感覺。


  這是因為紐約號的姿態特殊,它是右舷朝上側臥於海底,左半側幾乎完全沒入泥沙。


  這也意味著,此刻的我們,是在海床以下穿行。


  而周身的空間,也已經逆時針調轉了90度。


  一切都顯得那麽美麗,卻又詭異,好像一腳能踏入另一個時空。


  那裏有已經失去的和終將失去的一切。


  我跟在陳昌身後,聽著自己的呼吸,胸腔裏一陣奇異的疼痛感,席卷了我,我的雙腿有些發顫,隻能強忍著繼續往前挪。


  劇烈的疼痛過後,一些沉在心底的東西,潑灑出來。


  像塵埃一樣慢慢纏住雙腳,久遠的聲音,在寂靜黑暗的船艙裏回蕩。


  “羅停,你知道潛水麽,聽說人在水麵以下一定距離,時間的流速就會減慢,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樣。”


  “你答應我高考完去學遊泳,我帶你潛水好不好?”


  我停下腳步,順著那個聲音望去。


  那個人穿過遙遠的稀薄的光線,踏過那些綿軟細密的塵埃,張開雙臂朝我走來。


  我沒有任何猶豫地轉過身,朝他的方向走。


  淚水模糊麵罩的瞬間,我悄無聲息地熄滅了頭頂的光線。


  黑暗似乎持續了很久,久到我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還在那個幽暗的船艙裏,然後有一陣急促古怪的呼喚,擊中我的後背。


  我的身體被一隻手臂緊緊箍住,在這股力量的控製下,猛地側轉,陳昌麵罩背後那雙血紅的眼睛,出現在我眼前。


  他臉上的肌肉顫抖著,呼吸的聲音,像是要爆炸。


  我盯著他的臉,徹底清醒過來,身體一陣發燙。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對峙了一會兒,陳昌轉身拉著我,不由分說地往出口的方向走。


  上了岸,我才意識到,我們根本沒來得及進入紐約號久負盛名的引擎艙。


  陳昌整個下午都沒有和我說話,在俱樂部吃飯時,甚至不肯多看我一眼。


  獨自吃完半份咖喱,我放下勺子,靠在椅子上休息。


  隻覺得頭痛欲裂,全身都開始發熱,起身想離開,雙腿一軟又跌回座位,隨即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我掐著大腿,忍耐了半分鍾。


  終於在眾目睽睽下,“哇”的一聲吐了滿桌。


  麵前一片狼藉,而我像一頭死豬,背靠座椅,暈頭轉向地承受四麵八方投來的震驚和厭惡的目光。


  和我隔著幾桌的陳昌趕過來,白著臉,向所有人道歉,將我扛回賓館。


  他狠狠塞了兩顆退燒藥,進我嘴裏,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的沙發上。


  暮色悄然降臨,窗外的草叢裏,傳來蟲鳴聲,每一聲都在撥弄我抽動著的腦部神經。


  我終於恢複了一點力氣,半躺在床上獨自看著窗外,隻覺得這一天過得格外漫長。


  陳昌的聲音,忽然飄過來,帶著涼意,“你別告訴我,你是因為發燒燒壞了腦袋,才在海底摁滅電筒的。”


  我盯住窗戶玻璃上的一塊斑點,努力回憶,自己是如何把燈光掐滅的,卻始終無法記起。


  隻能想起那個緩緩朝我走來的影子,我知道,自己在那個瞬間,是真的想要留下。


  我望著玻璃中的自己,茫然地搖了搖頭,不說話。


  陳昌在旁邊刷地一下起身,“你一點長進也沒有。”


  我惶惑地抬起頭,發現他正神情陰冷地注視我。


  “十七歲的時候,穿著羽絨服往水裏跳。現在你二十七了,怎麽還是這麽蠢?”


  陳昌說到這裏,聲音忽然哀傷起來,“羅停,十年了,我始終都不明白,在水下的時候,你到底在想什麽,不管你曾經遭遇過什麽,十年,這麽長時間,還不夠放下麽?”


  我看著他漲紅的臉,感到一陣滾燙,在眼眶裏盤旋。


  我張開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發抖。


  “十年對你們來說,或許是很漫長的時間,對我而言,隻是把同一天重複了千遍萬遍,我的時間早就停止了。”


  “陳昌,當你眼睜睜看著一個不可替代的人,死在你麵前,你才會明白,時間唯一的意義,隻是用來計算他離開了你多少天。”


  我沉默地倒回床上,捂住脹痛的頭,把自己包裹起來。


  隻覺得整個天花板都壓在頭頂。


  不知道以這種姿態過了多久,我再伸出腦袋往外看的時候,陳昌已經不在房裏。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中午。


  俱樂部的同伴告訴我,陳昌一大早就退了宿,現在應該已經在回國的飛機上。


  我拿起手機又放下,怔在原地憤懣了一會兒,收拾好心情,決定多留些日子。


  索性等徹底退燒後,請當地潛導,再帶我下一趟紐約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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