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七十三】下墜
時間已經快過食堂飯點，饑餓感讓我有些乏力。
而陳許時，平日裏飯量驚人，再加上剛剛運動了一節課，肯定早就餓暈了。
現在最應該的，是拉他去吃飯，誰要看這家夥又往水裏鑽啊。
我歎了口氣，轉身伸手想拉陳許時走。
卻看見他輕鬆掙開我的手臂，往後退了兩步，一個助跑，翻身下水。
他劃著水，朝我粲然一笑，便閉氣潛進水底。
這是泳池的深水區，旁邊的牌子上標明，水深五米。
陳許時像一顆琥珀，沉澱在透明世界裏，慢慢離了岸。
我忽然被一陣恐懼感擊中。
我抓緊筆記本，蹲下了身，目光戳在他漆黑的頭頂，我想我需要另外一些東西，來轉移注意力。
我開始努力回憶，先前的故事結局，男孩和女孩，男孩和女孩怎麽了？
大海，沉默，沉沒。
有一瞬間，我想把自己丟進這片寂靜的水池裏，卻又對眼前的一切，充滿懷疑。
過了半分鍾，陳許時仍然沒有浮出水麵。
又不知過了多久，水麵開始泛起雜亂的漣漪，我站起身，驚恐地看見水裏的人掙紮著。
他的四肢扭曲著像在抽搐，幹淨的身體，仿佛被一雙手，按著往深處壓。
他的腦袋掙出水外的幾個瞬間，我清楚地看見那雙眼睛充血，目光是那麽憂傷。
我拔腿往遊泳館外跑，跑出很遠，才抓住一個經過的男老師。
等到我們回到遊泳館，碧藍的水池，已經恢複了一片平靜。
我站在池邊，呆看著沉在水底的那個男孩，猛然感到，心髒一陣劇烈的絞痛，好像有什麽東西，重重地砸進了胸腔。
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時間停止了。
水麵以下，藏著永不崩潰的夢境。
魚群交織，塵埃懸浮，光線也變得渾濁扭曲，像千萬束目光匯聚著，從天空落入海底。
凝固在時間的盡頭，堅硬，冰冷又淒迷。
我慢慢明白，無論什麽時候，感到害怕想要逃離，隻要把身體沉進水裏，就能沉入無聲的夢裏。
沒有支撐，就無所謂墜落。
沒有空氣，就生不了悲喜。
原來，人真的容易改變，許多年後，我變得如你所願。
比起陸地，更依賴海水。比起站立，更習慣漂浮。
隻是許多次我閉上眼，始終找不到一個浮出水麵的理由。
海上的風很大，吹著臉頰果露的皮膚生疼。
我穿好潛水服站到船頭，望著整片湛藍的海域，隻覺得整個身子，沉甸甸往下墜。
好像有冰冷的海水，在胃裏不斷翻攪，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
手臂卻被誰拽了一下，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怎麽了？看你臉色不太好，身體不舒服？”
我側身看向旁邊，同樣穿一身厚重潛水服的男人，微笑道：“沒什麽，可能是還沒吃慣這裏的食物，中午那盤咖喱吃完後，老是覺得胃裏冰涼難受。”
男人把潛水鏡推到額頂，露出一雙狹長鋒利的眼睛，濃黑的眉微微挑向兩邊。
“要想適應東南亞食物，還得花些時候，尤其是你們這些南方人，在吃這方麵最難應付。”
他說著伸手指向船外，一副指點江山的架勢，“不過你放心，等今天征服了紐約號，昌哥就帶你去馬尼拉，找好吃的！”
我笑著拍了拍他健碩的肩，“昌哥威武。”
陳昌是我的大學學長兼潛伴。
已經陪我穿越了地球上大半個藍色的版圖，我們將其視為，對那四年貧瘠大學生活的報複。
我們的學校，在一個風沙彌漫的邊遠內陸城市，二本末流，校園建設得簡陋。
沿外圍走一圈，隻需要不到二十分鍾，就連名字聽上去，也像一所野雞院校。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晚上，班主任打電話過來安慰，聲音無比輕柔，她說：“沒關係羅停，我們都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實水平，大不了再來一年，我可以跟學校裏商量，讓你進師資力量最好的複讀班。”
我擦了一下眼角，說：“謝謝老師，這就是我的真實水平，再來一年，我還是這點分數。”
電話那頭愣住了，隨即，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羅停啊，你千萬要調整好情緒，實在不行，就去做一下心理援助再來上，畢竟未來的路還長，一定要為自己做好打算，不能意氣用事……”
後麵的話，我都聽不見了。
那一瞬我忽然想，一定也有人，對陳許時，說過類似的話——未來的路還長，要為自己做打算。
可事實上，他的未來早就斷了，需要提前做的打算，也隻是十七歲的自己，該選擇哪張遺像。
不能太耀眼，不適合哀悼。
未來到底多長，誰也無法下論斷。
有的人長生，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花團錦簇。
有的人隻剩年輕的軀殼，不知什麽時候，被誰一捏就粉碎。
掛斷電話後，我呆呆地坐在床頭，最後一次放任自己淚流滿麵。
那件意外發生兩個月後，羅年帶我搬了家。
自那起，我再沒去過那個從小長到大，滿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又過了兩個月，我拿著一紙簡陋的通知書，告別羅年，乘一夜火車，來到西北腹地。
我選擇這所大學，隻有一個原因——在這裏，我不會遇見熟人。
這意味著，不會有人意識到，我身上發生的改變，給出“調整情緒”“做好打算”一類的糟糕建議。
他們隻會說，我看上去，像一個沉默的瀕死的人。
我就是在最接近死亡的時候，認識了陳昌。
那是我進校第三個月的傍晚。
我又一次逃了課，獨自在校園裏遊蕩，然後走進了那個無比簡陋的遊泳館。
池子裏，隻泡著寥寥幾個光膀子的男生，表情有些猥瑣，大概在說著無聊的黃色笑話。
門外的空氣，裹挾著暴雪，風聲凜冽地拍打窗戶。
我穿著羽絨服站在泳池邊。
在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感中，我看到一個雪·白的身體，安靜地沉在池底。
他的手臂蜷曲，目光空洞而憂傷。
我已經想不起，這是第幾次在水中看見陳許時。
他有時出現在洗手池，有時出現在玻璃茶杯，有時出現在雨後濺滿水的泥坑。
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的身旁躺著一個女孩，長發
飛舞，滿臉笑容。
我俯下了身，感覺喉嚨忽然被扼緊，因為那分明是我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