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不過是個物件
“嘩啦——”
濃稠漆黑的藥液倒進浴池，整個房間裏泛起惡臭。
下人們全都忍不住掩鼻，紀綰綰幹脆開恩，讓他們都出去，隻留了自己和裴珺兩個在屋內。
裴珺像是聞不到那難聞的藥味，他專心致誌地盯著自己的腿，上麵紮滿了紀綰綰剛刺下的銀針。
他的額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隻是被紮針施救而已，不知為何，他卻覺得像是耗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
“感覺怎麽樣？”紀綰綰問他。
裴珺仔細體悟了一番，他初始的時候，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女孩子是真的打算治好他的腿。
可隨著她這有模有樣的陣勢，裴珺逐漸確信，她確實不是在鬧著玩。
而他的腿雖然還沒有起色，連日下來，卻覺得身體的元氣已經恢複了大半，要不然，像如今這樣的針灸，以他的體質，是無論如何都承受不住的。
裴珺的神色有些複雜。
“有些……疼。”他遲疑道。
“嗯？”紀綰綰抬頭看他。
兩人大眼瞪小眼。
女孩子清亮的眼瞳，映進他的眼眸內。
“……疼！”裴珺反應過來，頓時欣喜萬分。
他竟然，能感覺到疼！他的腿，竟然重新有了知覺！
先前多少名醫來看過，裴珺自己，也趁著紀綰綰不在，私下裏偷偷詢問過，都說他這輩子，都隻能躺在床上或者輪椅上度過，想要再站起來，是絕對不可能了，就連冷熱疼痛，也不再能感受得到，說白了，他這兩條腿，就跟沒有沒差別，純粹隻是項擺設！
可是現在，他竟然能重新感覺到疼！
裴珺喜不自禁，他實在沒有想到，眼前這女孩子，竟然真的能有令枯木重新煥春的本事！
紀綰綰看他神色流轉，哪裏還會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她輕蔑一笑，飛快地拔下銀針，未待裴珺反應過來，就將人重重推進浴池裏。
裴珺全然沒有防備，又是個殘疾了的廢人，立時倒栽蔥地倒下去，“咕咚咚”嗆了不少口水，險些沒有溺死。
不過溺死是不可能溺死的了。
這浴池中的藥液極淺，他在池中坐直身子，也堪堪才沒他的一半脖頸。
裴珺很快就坐了起來。
“你……”他半是猶豫，半是膽怯地看向紀綰綰，抱怨、責備的話，卻又說不出口。
這不僅因為她做的事情，與他曾經所做的比起來，根本就算不了什麽，她再對他如何，如今也是在救他，而他當初，可是想要害她的命啊，此後更無數次想要汙她清白。
而她，竟然以德報怨，想要治好他。
若在數日前，有人告訴他，紀綰綰會醫術，裴珺一定會覺得，這人腦子壞掉了，要不就是在和他開玩笑。
可是現在，他卻不得不相信，若說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治好他的這一雙腿，那麽毫無疑問，就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子。
“好好泡著吧，不泡得皮開肉綻，不許出來。”紀綰綰說著，毫不掩飾麵上嫌惡的神色，走到屋子外去。
這連日來，她對他說話的語氣慣是如此，裴珺也不介意，安安穩穩地坐在池中。
他甚至自嘲地想，剛喝下去的那幾口藥液，真是外敷內服一起省了。
待得久了，他甚至聞不見這藥水的惡臭，隻當它是救命的良藥。
紀綰綰剛一出門，紅珠、寶珠等人就迎了上來，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遞毛巾手絹，為她擦去額上勞累出來的細汗。
依照慣例，姑娘每每料理完裴珺，還要在他這再坐上一會，每每沉思，或者研究近幾日的施治過程，藥方之類也常有改動的。
紅珠隻覺得，姑娘為了裴珺，可說是費盡苦心也不為過，卻好像，總有些嚐試的意頭在其中。因此，紅珠隻是看著，便也不去阻止。
寶珠卻是個急性子，往日裏沒人點她，她自己就炸了，如今在外聽得幾耳朵閑話，她心裏麵又藏不住事，當著紀綰綰麵就說了。
“姑娘，您說您要喜愛上了醫術，要真想練手，旁的病患千千萬，何必勞動您，來治屋子裏那偽君子，臭小人。”寶珠道。
屋子裏麵，裴珺聞言，身子頓時一僵，隨即不知怎的，很是起了些自怨自艾的念頭。
倒也說不上是怎樣的翻天徹地的悔意，隻是一種很消沉、很頹喪的情緒，似這藥液一般，要將他沒頂。
他豎著耳朵，聽紀綰綰會怎麽回答。
雖顯而易見，沒指望這女孩子會對他有什麽好的看法，可裴珺在這一刻，就是十分想知道，紀綰綰會怎麽說。
紀綰綰沒有說話，她隻是對著寶珠搖了搖頭。
而這舉動，裴珺自然是看不見的。
“好了，姑娘累了。”紅珠攔阻道，“莫在這裏多說，你先去廚下看看，端幾樣姑娘愛吃的點心過來。”
“我不去。”寶珠很少見地違抗紅珠，隨即焦急萬分道，“姑娘，紅珠姐姐，你們不知道，外頭人都是怎麽說咱們姑娘的！”
不待紅珠使眼色，紀綰綰就饒有興味地問道：“哦？我好幾日不曾出門，外頭又傳出什麽閑話來了？”
看她這不當一回事的神色，紅珠心裏更急切了，道：“可不就是因為那個殺千刀的裴四郎！”
仿佛被打怕了的狗般，聽到“殺千刀”三個字，裴珺一陣心驚肉跳，他連忙坐穩了身子，才沒在這池子裏滑下去，繼續聚精會神地聽那主仆幾人說話。
“姑娘您出一萬兩把他買回來，外頭都還以為您，以為您……”寶珠氣得漲紅了臉，有些說不下去。
“以為我什麽？”紀綰綰不以為意一笑，道，“以為我當真喜歡他，對他有意？”
她腦海裏，莫名其妙就冒出來什麽“霸道千金一擲萬兩，將窮困書生占為己有”的橋段，就是不知道外麵人會如何編排，確實還是挺好笑的。
裴珺聽到那句“我當真喜歡他”，心莫名就砰砰跳起來，可他腦海中，忽然就滑過周令儀的臉。
自從他待進來紀家，就再沒見過周令儀，也沒聽到過她的消息。
一開始的時候，他還萬分期待，千方百計想要尋人打聽，有關她的隻言片語，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竟然已經許久沒想起周令儀來了，日日所思所想，竟然全是有關紀綰綰。
裴珺藥液中的手，暗暗攥緊了拳頭。
他曾期待周令儀能來看他，他知道她進不來紀家，可至少，也要想方設法給他傳個訊息，可漫長無際涯的等待，盡數失落成了失望，讓他再想起她時，竟然隻剩下灰心喪氣。
“若隻是外頭人嚼舌根子也就算了。”寶珠急道，“可是姑娘，您日日，都和這人混在一處，難免讓旁人誤以為，您真的……”
紀綰綰的笑容慢慢收斂，她語氣溫和，那神態卻極認真，看向寶珠道：“寶珠，你需知我是什麽性子，從前是，現在也一樣，我隻做我自己認為對的事，至於旁人如何說，反正不痛不癢，又關我什麽事。不過這件事，我已然知道了，等我覺得需要處理的時候，自然會去處理，可是現在，我並不會因為旁人三言兩語，而改變我自己的做法。”
寶珠怔住了。
這實在不像是姑娘，會說出來的話。
紅珠一並在旁低著頭，神情恭謹，也不知在想什麽。
兩個大丫鬟各有心思，一時屋子裏麵鴉雀無聲。
可紀綰綰說那話時，不知是刻意壓低了音量，不願拂了寶珠的麵子還是什麽，裴珺隔著一道牆，竟然半句沒聽清，隱隱約約隻聽見“旁人”、“如何說”等隻言片語。
他急切道：“六姑娘若是需要，在下願親自出麵澄清。姑娘醫者仁心，才盡心救治於我，別無旁的——”
“閉嘴吧你！”不待他說完，女孩子氣鼓鼓的麵容，就重新出現在他眼前。
“你算什麽東西，就你還有資格，出麵替我澄清？多大的臉啊你！”紀綰綰說完，便甩臉子離去，看都不看裴珺一眼。
裴珺在冰涼的藥液中呆怔了許久，才慢慢回過神來，唇角竟溢出一縷可說是“慈祥”的笑意，若是讓別人瞧見，不覺得詭異莫名，也會認為是他腦子壞掉了。
你罵我吧。
裴珺心裏想。
你罵我，我心裏才會覺得好過些。
罵完裴珺，紀綰綰也沒停留，徑直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倒不是真有多生氣，隻是不願和那人過多待下去。畢竟在她眼裏，裴珺根本就不是人，不過一個玩意兒、擺設、物件，自己一個大活人，自然犯不著和個物件生氣，反正裴珺對她而言，不過是個練手的工具罷了，他若聽話，倒也無事，若她用起來不順手，那也隨時會毫不猶豫把他扔掉。
畢竟一萬兩銀子罷了，紀六姑娘從小到大霍霍的銀兩，哪還少了去了。
她剛在若玉、碧玉的服侍下梳洗完，打算愜意一番，誰想紅珠、寶珠又有事情來稟報，而且這回，不僅僅是寶珠，就連紅珠的臉上，也流露幾分急色。
“姑娘，侯府來人了，說要請您親自去一趟。”紅珠說道，神色略有一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