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有一高人
杭城天氣一日日地和暖,柳氏的身體,卻並沒有隨這漸暖的天氣而好轉。
她靠坐在床前,連視物都已分外吃力,勉勉強強隻能看見窗外連綿不斷的綠,可她心裏想的卻不是“韌草如碧絲”,而是自己的生命,也將隨這春日垂柳般,柔弱飄零,凋謝在這春日。
婆母待她,到底還是心懷愧疚的,所以並沒當她麵提及給世子爺續弦的事情,可柳氏心裏卻明白,終歸是有那樣一日的,不是在她死前,就是在她死後。
永寧侯夫人一天來看她幾回,連日裏愁得吃不下飯。
整個江南的名醫,數月來打馬轉似的,往永寧侯府跑。
於柳氏生病一事上,無論永寧侯夫人,還是整個永寧侯府,都可說是盡力了的。
可是盡人事,還需得聽天命。
“夫人,還是早些為少夫人準備後事吧。”
永寧侯夫人記不清,這已是第幾個對她這樣說的大夫了。
“少夫人身前怎麽著也是體麵人,又向來孝順公婆,寬待下人,該準備的還是要準備起來,以免走的時候倉促了……”
也有人這樣勸她。
可這些人越這樣說,永寧侯夫人就覺得越是內疚,這內疚就像隱藏於空氣中的洪水般,看似悄無聲息,不知不覺間卻要將她溺斃了。
剛嫁來侯府的時候,柳氏的身子骨雖看著弱些,好歹卻也還透著些弱柳扶風的風流儀態,並不像後來似的,那麽貧弱,整日裏藥罐子不離手的。
這孩子不僅家世好,長得好,各方麵品性也都是一等一的沒話說,與世子爺也是琴瑟和鳴,感情甚篤。
永寧侯夫人曾經那麽任性的一個人,對待這兒媳婦,也挑不出什麽差錯來。
而柳氏之所以會變成後來那樣,還全是要怪她。
永寧侯夫人素來有禮佛的習俗,初一十五更是非往城外寺廟裏去的。
那年春日,杭州城外卻頗有些不太平,不知從哪流竄來一股山匪,占道搶劫,四處流竄,連官府一時之間都拿他們沒辦法,別說女眷,就連行商獵戶,那段時間都鮮少有往山裏去的。
偏偏永寧侯夫人仗著自己家大勢大,料想再放肆的山匪,在他們侯府麵前,也不敢囂張,最終悄悄瞞著永寧侯爺,帶著一眾家臣護衛,自以為萬無一失地要出門。
柳氏向來心細,本就多留了個心眼在婆婆這邊,果然便被她將要偷溜出門的婆婆逮個正著。
苦勸無果,柳氏又不放心永寧侯夫人自個出門,永寧侯夫人還威脅她,不許告訴侯爺。
柳氏不敢違拗長輩之命,隻得陪同婆婆進山,誰想就是這一去,很多家臣就再也沒回來,就連柳氏和永寧侯夫人,也險些命喪歹人刀下。
最後,要不是柳氏護著永寧侯夫人逃跑,又將唯一一個絕佳的逃命機會,留給了永寧侯夫人,此刻的永寧侯夫人,早就應該換人來做了,而柳氏自己,卻被那幫山匪逼得走投無路,最終隻能跳進寒潭。雖是命大沒有淹死,卻自此壞了身子骨,非但從此再不能有孕,身子也一日日地衰敗下去。
這麽些年,雖世子待她一如以往,別說納妾,就連通房侍妾都沒半個,永寧侯爺本就是通明、豁達,明事理的人物,永寧侯夫人更心懷內疚,二老便也無人去催他們。
反是柳氏自己,勸過世子幾回,總不想他一直無後。
世子通通拒了,還要她切莫再提。
柳氏雖然感動,可到底耿耿於懷,身子一年比一年衰敗,大夫也說確有她憂思過重的緣故。
如今,柳氏非但沒有放寬心些,反是顯出油盡燈枯之象,這叫永寧侯夫人如何能夠安心!
世子愛重妻子,他雖嘴上不曾抱怨分毫,可這些年來對待永寧侯夫人,總透著幾分疏離,每每想及這些,永寧侯夫人都覺得心如刀絞,要是能夠,她簡直恨不得當初跳下寒潭的,是自己!
如今,但凡有人能救柳氏的命,便是要她用自己的命去償還,她也願意!
她整日食不下咽,夜難安寢,就連慕雲城白日偶見,也看出些端倪。
“阿姐近日,仿佛有些憔悴。”慕雲城道。
永寧侯夫人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道:“我憔悴些,本不妨事。若是柳氏的身體能好,便是讓我用命去換,又有何妨……”
她說著,泫然欲泣。
無論是長子,還是柳氏,都不曾當她麵責怪、抱怨過一句,而她家侯爺,又太過洞明、通透,或者從另一層意義上來說,聰明如永寧侯爺,卻也最是看透一切,根本就懶得點醒她這愚人,更不會聽她說這許多無用之話。
隻有當著親弟弟,永寧侯夫人才能少見地真情流露,無所顧忌地哭訴一番。
慕雲城卻並沒有急著安慰她。
他看著亭外湖水,在這春日的暖陽下,散透著粼粼波光,微風輕拂,很是愜意怡人,隻是,假若,沒有假山石後,那個暗中偷窺的女孩子,就更妙了。
察覺男子似含不悅的視線,蘇凝雪慌忙躲到了山石之後。
可她很快就鎮定下來,仿佛隻是恰巧路過一般,分花拂柳,重新展露出笑靨,向著慕雲城與永寧侯夫人的方向,溫雅一笑。
看到似在哭泣的娘親時,少女美麗的麵容上,不由掛上擔憂之色。
慕雲城收回視線。
他看向永寧侯夫人,道:“阿姐似乎忘了一人。”
“誰?”永寧侯夫人連忙抬頭,臉上尤掛著淚痕點點。
“也怪不得阿姐不記得,這件事,你或許不知。”慕雲城道,“那人曾與柳氏說,若覺得府上大夫無用,不如尋她一試。如今,不光是這府上大夫,阿姐怕是將滿杭城的大夫,都要找遍了吧。”
柳氏激動起來,“噌”一下起身,抓住慕雲城的胳膊:“你所說的,莫非是國師大人……我怎麽就把他給忘了!可是,不對,國師大人何時來過杭州,更不曾見過柳氏啊!不過雲城,你不是向來與國師大人交好?那可是天下第一神醫,若能求得他相助,柳氏的身體,定然還能有救!”
慕雲城苦笑著看向自己的雙腿,道:“即使是天下第一神醫,也終有力所不逮的時候,阿姐覺得呢?何況京城距此,路途遙遠,這一來一回,隻怕柳氏未必能夠撐到那個時候。”
“這可如何是好?”柳氏急得團團轉,手足無措間,思緒都淩亂了,猛地才想起來,自己與弟弟,剛才說的是什麽,她眼睛裏總算又滿是希冀的亮光,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滿懷期待道,“那你說的這人,是誰?杭城的名醫我都已經請遍了,若那人不在杭城,我們不是還得抓緊時間,去將人請來!”
“想不到這杭州城中,還有如此奇人。”蘇凝雪在丫鬟的攙扶下,落落大方走進亭中,即使永寧侯夫人著急得都有些顧不上儀態,蘇三姑娘一言一行也都還是分外優雅,讓人挑不出半分錯處。
蘇凝雪好奇道:“小舅舅說的那人,是誰啊?”
“紀家六姑娘。”慕雲城道。
“……”永寧侯夫人。
“……”蘇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