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各懷心思
大夢蘇醒。
感覺身上似纏著一條冰涼的絲帶,從脖子、胸口緩緩滑向小腿。清涼的觸感讓他舒服得想哼哼幾聲。
睜開眼卻看到一條花蛇大尾盤在他腰間。正昂著猙獰的蛇頭吞吐紅信。
都說一個人恐懼到極限會渾身脫力、腦袋發懵,陷入離魂狀態。他此刻就是這個樣子。全身虛脫的呆望著大蛇遊離開身體,滑下了橫梁,鑽進了牆角的洞裏。
心髒忽然“咚咚”的狂跳不止。他回魂般的大口的喘著粗氣,渾身仿佛浸入了陰冷的冰水之下,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一路他為了治好恐蛇症,不停的殺蛇吃肉。想不到心底還是這樣怕蛇,連掩藏生機的兩大功法都差點破了功。
他默運起無名心法,片刻後心緒恢複寧靜。
解開身上的綁帶,係好褲子站起來,從灰瓦的破洞中露出小腦袋。
一抹微光從東方亮起,如利箭射破濃黑的薄霧,在光芒中吐出橘色而壯麗的紅日,驅散了彌漫於大地的黑暗。
院子裏的狼群消失了。草地上的屍體也不見了,隻留下一片拖拽的血汙。
真舒服啊!他在清涼的風中伸了個懶腰。轉身攀著柱子一滑,輕輕巧巧落在地上。活動了一下腿腳,連翻了幾個跟頭,哈哈大笑的出了破廟。
一路奔跑到了南城外,隻覺得全身活力充沛,每個毛孔都透著舒暢。
他望著眼前空曠的荒野發了一會兒呆。原本的斬妖台已給人拆得七七八八。他用力拍了拍腦袋。這是真的嗎?好家夥,這拆遷速度是不是太快了!
城門剛打開,開城門的老兵正是救濟過他們的熟人。看到他走來便笑問道:“呦,這不是小十方嗎?你昨天沒在城裏?”
“大叔。”
他蹦蹦跳跳的走來跟前,指著那邊的荒野廢墟問道:“大叔,那個斬妖台怎麽給拆啦?”
“那個呀,本來大將軍說要留著做個念想的,誰知道才半夜就讓遊民偷拆了木料和石料。這又過了兩日,總有人來偷,就拆得差不多了。”
“啊?”十方撓了撓後腦勺,想不明白說的是什麽意思。半夜之後,怎麽還有兩日?不才過了一晚嗎?
“大叔,那我進去了。”他和老兵打了聲招呼,走進了城裏。對剛才說的也沒太在意。可能大叔昨晚喝酒還沒醒吧。
清晨的街上沒什麽人。他偷溜進酒樓後院,看見順子正蹲在院子角落裏洗漱。
見他推門進來,順子立刻蹦了起來,開心的邊跑邊叫道:“十方!你終於回來了。我們還以為你丟了呢。”
“哈?對不起啊。我昨天看完熱鬧,在城外玩得忘了時辰。後來見城門關了,就在山坡的破廟裏湊合了一晚……”
“一晚?”順子奇怪道,“怎麽是一晚?你可失蹤了三天呀。這幾天荀小姐找過你一次,還有叫英娘的小姑娘天天都來問你。我看她眼睛都哭腫了!”
“等一下!你說啥,我失蹤了三天?怎麽可能……”
難道他一覺竟整整睡了三天?難怪守城門的大叔會那麽說啊。
“哦,對了,掌櫃的交代你回來就去找他。如果他不在就讓你去將軍府一趟。”
“好。我就去!”
他心裏惦記英娘,匆匆在酒樓裏找了一圈,也沒看到掌櫃。倒是見到一個醉鬼趴在角落裏呼呼大睡,旁邊還放著兩隻空酒壺。
這一大早的才開門,怎麽就有人喝醉了?
他奇怪的瞥了一眼,發現這人背影有點眼熟。可惜埋著腦袋看不到臉。走近凝神細看了一眼,登時瞪大了眼睛。
在這人灰暗的生機之內,赫然有一抹極亮的光點在體內遊走。那道光點又細又小,好像在哪裏見過啊……
“十方,你還沒去啊?”
順子拿著一塊抹布走了過來。見他站在角落裏發愣便問道:“掌櫃的不在啊?那肯定是出門了。你先去一趟將軍府吧。”
“哦,就去,這就去。”他又奇怪的看了醉漢一眼,走出酒樓大門。
街上的行人還很少,背著背簍、拿著鋤頭,衣衫破舊卻人人挺胸抬頭,精神昂然的樣子。倒與之前行人的麻木漠然大不相同。
回頭再望向頭頂“悅來酒樓”幾個大字,心情忽然愉快了不少。
等敲開將軍府的後門,就看到一個眼睛紅腫的丫頭露出個小腦袋,怔怔的望著他。
“啊,十方!小大人!你,你回來啦!嗚嗚嗚……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英娘撲過來緊抱著他大哭起來。
他笑嘻嘻的拍著纖瘦的不斷顫動的小肩膀,輕聲安慰道:“好啦,好啦,我沒事了。我隻是吃飽睡了一覺,誰知道就到這個時候了。”
“三天了,都已經三天了。他們說斬妖那晚城外有狼群出沒,我還以為你被狼吃了!”
“唉,我也不知道呀,居然都三天了。我這也太能睡了。”
英娘開心的擦掉眼淚,抽泣著問道:“真的,真的睡了三天?那你餓不餓啊?”
“不餓。嘿嘿,你不知道,我可吃了好多肉呢。”他左右瞧了瞧,拉著英娘的手走進門裏。
“大叔,你好呀。”
沒走幾步,迎麵看到胖胖的劉管家走了過來。
“十方啊。這幾天你跑哪裏去了?從斬妖那天就找不到你,英娘還偷偷哭了幾次呢。”
“劉叔……”英娘不好意思的低著頭。
劉管家摸了摸英娘的腦袋,笑著說道:“老爺吩咐了,說如果你來府裏就去帶你去見他。剛好方掌櫃也在。”
“好啊,我這就去。”
他回頭笑嘻嘻道:“英娘,我的腿徹底好了!現在我能蹦能跳,一點事都沒啦。”
“真的呀,那可太好了!”英娘小臉紅撲撲的,抓著他的手開心的搖晃著。
“等著,我回來再和你細說啊。”他隨劉管家走到前院,在一間大屋門前站住。屋門是虛掩著的。
“進去吧,大將軍就在裏麵呢。”
“嗯。”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推開一道門縫邁步走了進去。
廳堂上首端坐著一個器宇軒昂的中年人,正是鎮守宛城的荀大將軍。旁邊一側坐著個素袍的年輕人,也是悅來酒樓的掌櫃。
荀灌娘也站在堂前,神色不安的揉著衣角。見他邁著小短腿進門,便連忙走到跟前,抓著他的手走了過去。
“別怕,大將軍問什麽你就答什麽。照直說就行。”
“好。”十方乖巧的點了點頭。
他抬起頭,向荀將軍和年輕人依次抱拳施禮,道:“大將軍好。掌櫃的好。這次我失蹤了幾日,給你們添麻煩了。”
看他應對周全的樣子,完全不像個六七歲的孩童。荀崧不由皺了皺眉。一個總角的孩童在他官威之下能如此從容,其心性必定不凡。唉,眼下卻是個麻煩。
方掌櫃在一旁笑容和煦,柔聲安慰道:“無妨。十方啊,你這幾日都跑去哪裏了,怎麽沒回酒樓啊?”
“這個事,說來有些曲折……”
“哼。曲折不怕。就怕曲折中暗藏陰私,埋著見不得人的勾當。”荀崧冷哼了一聲,神情冷峻的打量著他。
瞧了幾眼,有些疑惑的問道:“灌娘啊,他真是你之前帶回來的小乞兒嗎?怎麽看著不像。”
“嗯,就是他呀!”灌娘扭頭打量十方,眼神也隨著古怪起來。
“咦,你這才幾天怎麽就胖了許多?表哥,你們酒樓的夥食這麽好嗎?”
方掌櫃摸了摸下巴。
這小家夥何止胖了啊,個子也竄了一頭。要不是眉眼輪廓確實沒錯,他都有些不敢認了。
“呃,這夥食倒是還行啊。不過你這一說,好像變化真的很大。十方啊,你失蹤這幾日不會是一刻不停的吃東西吧?”
“這幾日,我這幾日,其實……”
他扭頭看了灌娘一眼,見她朝自己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道:“我這幾日,其實是遇到仙緣了。”
說完就又後悔。雖然有七分是真,但聽起來這麽扯,荀大將軍怎麽會信?
“你是說,仙緣!”荀崧直起身子,神態意外的溫和起來。
“呃,你且仔細說說。那仙人長得什麽樣,是怎樣的仙緣?”
“啊?”十方愣住了。
信了嗎?也對啊,那鄭少澤就是被什麽柳仙師坑死的。他之前常出入將軍府,荀將軍當然知道仙人的事呀。
“啊,那仙人她是個年輕女子。長得不錯,之前還殺過水怪。她讓我幫她找一樣東西,就送了我一枚仙丹。”
“仙丹?你吃了仙丹就連睡了三天三夜?”荀大將軍緊張的問道,“那仙丹是什麽顏色?你吃了以後是什麽感覺?”
十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拇指大小,白色的丹丸。吃了以後,我的腿就全好了。身體也更壯實了。”
“其他呢,還有什麽好處?”
他奇怪的搖了搖頭。還要什麽好處,難道要坐地飛升?
見他眼神茫然,荀崧卻緩緩點頭,似乎是認可了他的說法。想了想又問道:“你,還是朝廷的欽差?”
“不算欽差。就是少帝給我下了一道密旨,讓我去找些失傳的古籍。”
這不算什麽秘密,說出來也不怕。隻是他運氣太差,挖了兩次古墓遇了兩次妖,差點全軍覆沒。最後一處就不敢再去了。
“尋找些古籍?”荀崧和方掌櫃對視一眼。
這少帝是不是有病?老窩都要被胡人端了,還派個奇怪的小家夥到處尋古籍?難道是……
“這古籍可與修仙有關?”
十方搖了搖頭。覺得這大將軍的腦洞真大,居然能把古籍和修仙聯係在一起。
“罷了,不願說就算了。”荀崧擺了擺手,又問,“你出發之時,長安可還好嗎?”
“不太好。胡人欲奪天下,不攻破長安是不肯罷休的。那幾路勤王的各懷私心隻是看熱鬧。幾個沒私心的將軍不是實力不夠就是鞭長莫及。大將軍想要去勤王?”
荀大將軍搖頭苦笑,心中一片黯然。
十方望著端坐的大將軍,試探的說道:“隻有請少帝南渡,或許大晉還有希望……”
“不可!”
“為什麽?”
荀崧沉下臉道:“中原自古是我漢人根基所在。放棄中原便放棄了正統!今有琅琊王司馬睿鎮守建鄴,守著我大晉最後的退路。非萬不得已,少帝還需堅守長安。”
“可是一旦長安陷落,少帝的安危……”
“君王該有君王的責任!”
荀灌娘吃驚的站在一旁,聽著父親近乎大逆不道的話。做臣子的難道不該保護君王,卻要君王為百姓犧牲?
十方卻沒有絲毫激憤,隻是點點頭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理當如此。”
堂前幾人被他這豪邁又離經叛道的話驚得失了聲。
“這是你說的,還是少帝說的?”寂靜良久,才有一個顫抖的聲音問道。
“是少帝說的。”
這謊話說起來毫無負擔。反正最終的結局就是這樣。誰還能跑去劉曜的俘虜營裏問少帝說沒說過這句話?
荀崧沉默許久,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疲憊的擺了擺手道:“你去吧。以後就在酒樓裏幫忙。英娘留在府裏跟著灌娘好了……”
等灌娘帶著十方走出了門,方掌櫃才低聲問道:“將軍,你真的信這孩子?”
“唉,不知道。心裏忽然有些亂。敬之啊,你說咱們的選擇對嗎?”
方敬之沉吟片刻,說道:“即便少帝憂國愛民,心懷淩雲之誌,奈何他身邊都是豺狼之輩。將軍便是有心勤王,也沒這個力量倒轉乾坤啊。”
“是啊。胡賊大勢之下,中原傾覆幾成定居。吾又能如何?”
荀崧緩緩起身,吩咐道:“讓老劉去探探英娘,派人去她說的村子,去看看能查出什麽。”
“那,如果他不是探子,真是少帝的親信呢?”
“一個孩子罷了。最多就是個宮中玩伴,還能如何?留在酒樓,照顧他安全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