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新章
她屋內陳設很簡單, 炕,木櫃,書桌,大件傢具就這三樣,凳子只有一張,還得現從前面鋪面里再搬兩張過來, 才把三個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張著嘴巴驚嘆:「展伴讀, 你家也太窮了吧。」
他話說得直白,但語氣沒什麼惡意, 展見星便也不覺得怎樣,一邊拿了盤子來往書桌上擺點心,一邊道:「小公公見笑了, 我已說了是寒門小戶。」
秋果忙擺手:「展伴讀別這麼客氣,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頭好奇地看著盤子里的各色點心, 有糖糕、花生糖、棗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較一般,勝在用量充足, 看上去也還乾淨。
「爺, 你嘗嘗這個。」秋果興緻勃勃地拈起一塊棗泥酥來給朱成鈞。
朱成鈞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爺嘗一口, 不喜歡吃再給我。」
朱成鈞才接了過去, 他咬下一口,過片刻, 沒給秋果, 自己繼續吃了起來。
「咦, 這個很好吃嗎?」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塊,然後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這點心並不怎麼甜,更多的是棗泥本身淡淡的香氣。
糖也是金貴的,一般點心鋪子並不捨得多放。
展見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鈞起先不要,以為他是看不上這些粗陋的點心,不想主僕倆一起吃起來了。
秋果吃完一塊酥,畢剝畢剝地開始剝起瓜子來,剝出來的瓜子仁仔細地放到一邊。
他眼睛四處望著,又忍不住說一遍:「展伴讀,你太不容易了,我還沒見過誰的屋子空成這樣呢。」
展見星道:「還好,總是能住人的。」
其實她家沒真的貧寒到這個地步,在大同住了兩年多,已經緩過勁兒來了,饅頭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來,是能攢下積蓄的。
只是有展家親族在側威脅,徐氏和展見星總如芒刺在背,攢下點錢了也下意識地沒往家裡多添置什麼,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煩。
這些展見星就不打算說出來了,畢竟家事,跟他們又絲毫不相熟。
秋果過一會兒又道:「展伴讀,你沒錢買些擺件,去折幾枝花來插著也是好的。」
展見星不料他還出起主意來了,想來他雖是下仆,在王府卻是見慣富貴,這一下被她窮到嚇著了。
她往嘴裡塞了一顆花生糖,半邊臉頰微鼓起來:「沒空,也沒心情。」
秋果奇道:「沒空就罷了,怎會還沒心情?你們讀書人不是都好個風雅。」
坐這裡也是無事,展見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時,我娘起床,上灶燒水,揉面蒸制饅頭,大約卯時出攤,此後直到巳時,邊賣邊蒸,中間不得一點空閑。」
秋果:「賣完了呢?比如現在,就沒什麼事了。」
展見星沒說話,只偏了偏臉,以眼神示意前面鋪面。
秋果恍悟:「哦,對,嬸子還得做飯。」他手下不停,已經剝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問,「那做完飯呢?下午總沒事了。」
展見星搖頭:「要準備明早需要的餡料,洗菜,切菜,和餡,一樣樣都要提前些備起來,早上那點功夫來不及。」
秋果不死心:「還有晚上,晚上難道還幹活?」
「晚上和面。」展見星問他,「你見過府上廚房怎麼做饅頭嗎?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蓋嚴讓它發一段時間,不是摻了水馬上就能用的,做大餅才是那樣的面。」
秋果有點結巴了:「——這、這也太辛苦了,那你們什麼時候休息啊?」
「過年,過年的時候能休息幾日,那時候每家每戶都會備下許多吃食,也會自己蒸制,不太出來買了。」
秋果終於閉了嘴,手下的動作都停了,滿臉敬畏。
他以為賣個饅頭只要坐門口收錢就行了,之前朱成鈞在外面賣,他跟旁邊看著還覺得怪好玩的,哪裡想過背後藏著這麼多苦功夫。
朱成鈞則毫無觸動,伸了手,把秋果剝出來的小堆瓜子仁抓起來放到了嘴裡,他吃著東西,就更不說話了。
展見星看見他生氣,正好也不想和他說話,繼續和秋果把話題繞了回去:「天天這麼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沒心情。」
這是因過度勞累所帶來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許多底層百姓都過著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聽了能理解這種感覺,點頭道:「唉,我懂了。幸虧我們九爺事少,像七爺,他身邊服侍的姐姐們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過嘴就要扔,天天備他身上那些小活計都忙不完。」
幾篇大字都不肯寫,吃個瓜子還要人剝,哪裡事少了。
展見星心內悄悄對朱成鈞翻了個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沒察覺,繼續剝起瓜子來,又問道:「展伴讀,你可知道城裡有什麼好玩的去處嗎?我和爺下午想逛一逛。」
這個問題展見星無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門。」
「對了,你沒空。」秋果反應過來,「那我們只能胡亂走走了。」
他話是這麼說,臉上並沒什麼失望神色,看上去對亂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見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難得放一天假能出門,自然看什麼都覺得新鮮高興了。
怪不得朱成鈞還搶著跟她賣饅頭,這位爺是真的當成找樂子了。雖然這樂子找得古怪。
想著,展見星的氣到底平了一點下來,她的性情在苦難中磨礪得堅韌,但心腸並不冷硬,異位而處,倘若她打出生就從未見過外面的天地,舉目只有四面高牆,哪怕這高牆是金子做的,那也不會快活。
這麼東拉西扯地又閑聊了一會兒,前面飯食做好了,徐氏過來叫他們吃飯。
徐氏對著朱成鈞仍有些忐忑,說話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顯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結朱成鈞做些什麼,只是一片慈母心,想著把他招待好了,能讓展見星在王府少受一點欺負。
展見星覺出來了,她有心想說沒用,她又不是朱成鈞的伴讀,他管不到她,但這話不便當面說出來,只好埋頭吃飯。
朱成鈞卻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說什麼,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沒飽,還叫秋果給他添了次飯。
徐氏不由看得眉開眼笑:「多吃些,千萬別客氣。我們星兒也有這麼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親的婦人,好像一大樂趣便是見孩子們吃飽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別人家的孩子也是樂意的。
朱成鈞一點也不客氣,將滿滿兩大碗飯一掃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沒比他差上多少,主僕倆吃完抹嘴要走,展見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們出門的時候,朱成鈞才終於說了句:「你娘人不錯。」
展見星指望不上他說更多,姑且把這當謝意聽了,就點點頭。
「展伴讀,那我們走啦。」
秋果興高采烈地揮揮手,顛顛地跟著朱成鈞走了。
展見星獨自走回來,想一想這半天都覺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還不算完——還有朱成鈞逼著她寫的五篇大字呢!
幫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盤,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陣子,展見星算著時間差不多了,才不情願地跟徐氏說了一聲,回屋裡攤開筆墨寫起字來。
她沒有因為不願意就敷衍,一筆一劃極認真地將五篇大字寫完,這時天色剛剛到了黃昏。
這樣晚上就不用再費一份蠟燭了。展見星甩了甩髮酸的手腕,正這時,前面傳來徐氏的叫聲:「星兒,有貴客找你!」
什麼貴客?
展見星奇怪地應道:「來了。」
她站起來匆匆出去,結果,在門前見到了朱成鈞和抱著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讀,這個給你擺在屋子裡。」秋果笑嘻嘻地把懷裡的梅花遞出來,「我和爺跑到城外去逛了,發現了幾棵野梅花樹,就給你折了一枝來。你不拘找個瓶兒還是罐兒裝著,放些水,能香好幾日呢。」
展見星怔了怔,她的目光從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邊朱成鈞的面上,兩個人跑了半日,臉頰都吹得紅通通的,卻不趕緊回府去歇著,還繞道給她帶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們怎麼想的,這總是一份心意。
貴人一般生著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處,也許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惡。
展見星伸手接過了梅花,她動作有些猶豫,因為想到了屋裡晾著的那幾張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許再跟朱成鈞爭取一下,可以說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鈞叫秋果,然後沖展見星道,「我要的字寫好了沒?沒寫快去,明早不給我,我就告訴七哥了。」
展見星:「……」
她才鬆動的情緒又凍了個結實,面無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著吧,哼。
展見星和許異都很珍惜這樣的機會,連忙聽話改了,楚翰林見學生受教,心裡也滿意,回去案前親書了兩頁上午講的《三字經》,分與他們道:「你們若有志行科舉之路,字不必出奇,但必須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時曾召天下擅書之人,翰林院沈學士的字端方雅緻,以此晉身,極得先帝看重。天下學子欣羨,競相效仿,此風漸蔓延至科考中。我當年,也費盡心思尋了一篇沈學士的文章以為習帖之用。」
楚翰林這麼一解釋,所給予的就不只是一張簡單的字帖了,也是邁進科舉門檻的一點點捷徑,這種傳承絕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錢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學士這個人,又到哪裡去尋他的字帖呢?
展見星站起來,慎重用雙手接了過來,許異原沒反應過來,見了忙跟著站起,學展見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鈳此時提出了抗議:「先生,為何我和九弟沒有?」
楚翰林和藹道:「你與九郎天生貴胄,不需自掙前程,便也不必受書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當習的是顏體,就照原先的路子學下去便可。若又喜歡上別的書體,那不妨再多試一試。」
這個回答對了朱成鈳高貴的胃口,他眉目間現出自得之色,總算不再多話了。
至於朱成鈞,他還沒到用字帖的時候,面前宣紙攤著,正在練著最基本的橫平豎直。
他握筆如抓槍,楚翰林大半時間都站在他身側,手把手將他從頭教起,糾正指點著他的一筆一劃。
朱成鈞悶不吭聲,看似態度不錯,但他筆下暴露了他耐心漸漸殆盡的實情——無盡頭的橫豎撇捺太枯燥,他寫著寫著就飄了,出來的成果不像「寫」,倒像畫。
楚翰林發現了就要糾正他,次數多了,他張嘴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