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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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遍之前的口供, 把人又都重新審過一輪, 羅知府已然心中有數,他得出的結論與李蔚之相同:案情清楚明白, 代王就是噎死的。
朱遜爍不幹了, 他十分惱怒楚大夫竟敢反口——楚大夫不是壞了良心的人,見羅知府氣勢不同, 不像李知縣那麼含含糊糊的,就老實又將實情說了一遍。
朱遜爍為此勃然過去威嚇他, 羅知府倒是心平氣和,道:「郡王不必著急, 此是大案, 楚某一人的診斷做不得准, 自然還該再行檢驗才是。」
羅知府隨行帶來了知府衙門的仵作。
仵作當堂進行驗看, 他跪在代王屍身前, 摸索了一陣代王的頭臉, 朱遜爍的臉陰沉沉的, 過了一陣, 忽然見到仵作扳開代王嘴巴, 把手伸進去——
他逮住機會,忙怒喝道:「大膽, 你竟敢損毀褻瀆我父王的遺體嗎?!」
撲上去要撕打仵作, 仵作不敢還手, 只是躲避著, 手卻不曾從代王嘴裡拿出來, 朱遜爍更怒,呵斥自家的下人也上來幫忙,堂上一片亂象,羅知府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道:「肅靜!」
乘著眾人一愣的工夫,仵作兩根手指勾著,掏出來個什麼東西,忙護著站起來,小跑到公案前,舉著道:「府尊請看。」
羅知府凝神望去,卻是一小塊饅頭。
就是這世間最尋常之物,帶走了一位親王的性命,令得他稀里糊塗命喪長街。
仵作詳加解釋:「請府尊看代王爺喉間,那些抓痕正是因代王爺被噎住,窒息痛苦所留下的——」
他一行說,一行已有他的同僚提筆記下,以為填寫屍格之憑證。
朱遜爍大怒:「胡說八道,我父王分明是被毒死的!」
代王府余者也有人出聲附和,下仆們尤其捧場,朱遜爍聲勢大壯,故技重施,又往公案前逼去:「羅知府,你當著這個官兒,可不能枉顧我父王的冤屈,你需知道,當今皇上見了我父王,也得稱呼一聲叔叔——」
「星兒!」
徐氏陡然一聲驚呼,羅知府進來后,展見星暫時被放了開來,徐氏捧著他青紫滲血的手指,心疼得都要絞起來,回過羅知府的另一輪審問后,就忙把展見星緊緊攬在懷裡,恐怕他又遭罪。
十指連心,展見星痛得厲害,原也老實呆著沒動,此刻聽見朱遜爍狂妄的言辭,卻突然掙脫了徐氏的懷抱,往公案前撲去。
眾人注意力都在朱遜爍身上,連羅知府也眉頭微皺,打算等朱遜爍的厥詞放完以後,再行理論,不妨展見星搶到他面前,伸手從公案上拿了個什麼,塞到嘴裡,腮幫鼓起動了兩下,而後就咽了下去。
羅知府回過神來,又不禁失語:「你——」
「小民無禮。」展見星退後兩步,躬身行禮,「郡王一口咬定小民家的饅頭有毒,毒死了代王爺,現在人人可見這塊饅頭正是從代王爺喉間取出來的,倘若有毒,小民吃下去,正當給代王爺償命,絕無怨言。倘若無毒,小民安然無恙,則請府尊還小民母子一個清白。」
——他搶去吃下的,原來正是仵作奉上的那塊饅頭。
說完話后,展見星直起身來,他的面色唇色都發白,額角滲著虛弱的細汗,唯有一雙眼睛,卻亮得出奇。
滿堂目光頃刻間從朱遜爍那邊轉移到了他身上,連代王府那個年紀最小的少年也看了過來。
少年是先前搶饅頭中的一員,不知在代王府中是什麼身份,他來到公堂后倒很安靜,只是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旁觀著發生的一切,目光似好奇,又似冷漠,有種很難言說的意味。
現在他這種奇特的目光掃到了展見星身上,從展見星沒什麼血色的淡唇,到他垂在身側已經腫脹起來的手指,一掠而過。
羅知府也在看著展見星,他坐著,展見星站著,目光恰可平視,他目中閃過一絲激賞,面上不動聲色:「這法子不錯。郡王爺,你我皆可為見證,且看饅頭究竟是否有毒。」
朱遜爍有點目瞪口呆。
他全沒把他要污衊害命的對象放在眼裡,精力都用去跟坐堂官打官司了,都沒多看過徐氏跟展見星兩眼,不想草芥微末之民,被逼到極致后,不認命去死,替代王遮羞,居然反彈出這樣的歪門心眼來!
這一招似無力的垂死掙扎,卻又中了七寸——對方「以命相搏」了,還不足以自證清白嗎?
世間公道兩個字,雖然常常糊成一團,但再糊,畢竟還是存在的。
權貴威勢縱然如山,壓得垮脊樑,壓不服人心。
羅知府微微一笑,對著朱遜爍氣到黑漆漆的臉,甚有耐心地還向他分析了一下:「徐家饅頭鋪位於街中,代王爺於此奪食饅頭之後,走到街尾便倒了下去,耗時在一盞茶之內,倘若饅頭有毒,毒發時間便也應在一盞茶之內,郡王稍安勿躁,與下官等一等便知結果了。」
這一等自然不會等出第二個結果來,饅頭有毒沒毒,本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羅知府當堂做出了徐氏母子無罪的判決。
展見星回到徐氏身邊,徐氏摟著他喜極而泣,展見星心頭懸著的一口氣落下,眼眶也泛紅,母子倆向公案叩頭拜謝。
公堂外的百姓們發出歡呼聲,不少人高喊著「青天大老爺」,激動喜樂之情不下於徐氏母子。
因為代王府這頭龐然惡獸在沉寂八年以後,又被放了出來,今日能迫害徐氏母子,明日就能迫害他們,羅知府能扛得住壓力秉公執法,令他們也為自己覓得了一線光亮。
朱遜爍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眼見展見星攙扶起徐氏來要走,惱羞成怒之下,竟喝令家僕將公堂大門把守起來,不許他們出去。
羅知府皺了眉,朱遜爍卻也不怎麼把他這四品官放在眼裡,道:「姓羅的,你為了自己搏個清名,就亂判案子,照你這判法,我父王就白死了不成?他們這些草民說了沒毒就沒毒,那我代王府上下還都認為有毒呢!怎麼,草民說的話算話,我們這些苦主的話反而不算?」
他這就是胡攪蠻纏了,他自己也並不掩飾這一點,指著羅知府道:「你等著,本王回去就上書朝廷,請朝廷做主,在這之前你敢放跑人犯,本王就找你償命!」
徐氏不料還有這個變故,腿一軟,才緩過來的臉色又白了。
羅知府目光微冷,沉吟片刻,淡淡地道:「代王身故這樣的大事,不但郡王要上書,本官也是需將始末稟明朝廷的。既然郡王堅持己見,那就請將供詞簽字畫押,本官好一併上呈。」
羅知府先前審問的時候,所有人的供述都被記錄下來了,不過代王府那邊沒有畫押,現在這些都要作為證據往京城上報,那自然是要補上這一道手續的。
當下便有書吏拿著供詞過去,一個個對照著請代王府人確認畫押,確認到最後,書吏「咦」了一聲,因為發現竟漏掉了一個。
站在角落裡的那個少年因站的位置偏,也因年紀小,竟一直沒人過問他,連羅知府也沒留神到他。
小吏匆匆走到公案旁,稟報了一下,羅知府點了下頭,請那少年出來,補上口供。
少年沒動,只是口氣平淡乃至有點木呆地開了口:「我不知道。」
羅知府揚眉:「你怎會不知?你看見什麼,便說什麼。」又問他身份姓名。
少年的眼神動了一下,轉向了羅知府,他的眼神也有點木呆,好像在看羅知府,又好像沒在看,他說出來的話,更是古怪:「我今天第一次出府,不懂你們說的這些。二叔說有毒,就是有毒罷。」
他沒回答羅知府的第二個問題,但他能稱朱遜爍為「二叔」,顯見也是親王後裔,當是代王的孫輩。
朱遜爍聽他們對答,有點不耐煩,但又勉強滿意:「聽見了沒有?我代王府上下都認為有毒,記清楚了!」
羅知府並不以他的叫囂為意,眉頭反而鬆開了——少年的答話看上去隨意,甚至有點草菅人命的嫌疑,比代王府其他人好不到哪兒去,但事實上,這是出現的唯一一個不一樣的答案。
他至少說了個不知道,而不是斬釘截鐵睜眼說瞎話的「有毒」。
書吏很快把這句口供記錄下來了,拿去讓少年簽字畫押。
沾好墨的筆遞到面前,少年卻沒接,道:「我不會寫字。」
羅知府控制不住驚訝的眼神——看這少年身量,起碼也十三四歲了,不說讀多少書,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這可是親王之孫!
他忍住了發問的慾望,讓書吏只讓少年按了個手印,讓后將供詞拿回來,他親自代為簽上姓名。
他又問了一遍,這一回,少年終於回答了:「朱成鈞。」
從店鋪後門走進去,是一個極小的院子,小到什麼地步呢,展見星領著朱成鈞秋果,三個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裡一站,已差不多把這院子塞滿了。
迎面兩間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見星的居處了,展見星不能把他們往徐氏屋裡帶,只能帶到了自己屋裡。
她屋內陳設很簡單,炕,木櫃,書桌,大件傢具就這三樣,凳子只有一張,還得現從前面鋪面里再搬兩張過來,才把三個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張著嘴巴驚嘆:「展伴讀,你家也太窮了吧。」
他話說得直白,但語氣沒什麼惡意,展見星便也不覺得怎樣,一邊拿了盤子來往書桌上擺點心,一邊道:「小公公見笑了,我已說了是寒門小戶。」
秋果忙擺手:「展伴讀別這麼客氣,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頭好奇地看著盤子里的各色點心,有糖糕、花生糖、棗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較一般,勝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還乾淨。
「爺,你嘗嘗這個。」秋果興緻勃勃地拈起一塊棗泥酥來給朱成鈞。
朱成鈞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爺嘗一口,不喜歡吃再給我。」
朱成鈞才接了過去,他咬下一口,過片刻,沒給秋果,自己繼續吃了起來。
「咦,這個很好吃嗎?」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塊,然後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這點心並不怎麼甜,更多的是棗泥本身淡淡的香氣。
糖也是金貴的,一般點心鋪子並不捨得多放。
展見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鈞起先不要,以為他是看不上這些粗陋的點心,不想主僕倆一起吃起來了。
秋果吃完一塊酥,畢剝畢剝地開始剝起瓜子來,剝出來的瓜子仁仔細地放到一邊。
他眼睛四處望著,又忍不住說一遍:「展伴讀,你太不容易了,我還沒見過誰的屋子空成這樣呢。」
展見星道:「還好,總是能住人的。」
其實她家沒真的貧寒到這個地步,在大同住了兩年多,已經緩過勁兒來了,饅頭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來,是能攢下積蓄的。
只是有展家親族在側威脅,徐氏和展見星總如芒刺在背,攢下點錢了也下意識地沒往家裡多添置什麼,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家什多了麻煩。
這些展見星就不打算說出來了,畢竟家事,跟他們又絲毫不相熟。
秋果過一會兒又道:「展伴讀,你沒錢買些擺件,去折幾枝花來插著也是好的。」
展見星不料他還出起主意來了,想來他雖是下仆,在王府卻是見慣富貴,這一下被她窮到嚇著了。
她往嘴裡塞了一顆花生糖,半邊臉頰微鼓起來:「沒空,也沒心情。」
秋果奇道:「沒空就罷了,怎會還沒心情?你們讀書人不是都好個風雅。」
坐這裡也是無事,展見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時,我娘起床,上灶燒水,揉面蒸制饅頭,大約卯時出攤,此後直到巳時,邊賣邊蒸,中間不得一點空閑。」
秋果:「賣完了呢?比如現在,就沒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