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同是籠中人
陳予懷覺得今兒是她最憋屈的一天。
她上了這麽多年學,從小都是被老師表揚的對象,可偏偏來了這古代,第一課還沒開始上呢,就被人家罰抄了。
冬日裏的天兒清冷,賀家的祠堂裏更是四處都透露著一股子陰沉沉的氣息,她往那香案跟前一立,手上拉扯披風的動作不自覺地重了幾分,賭氣似的。
“夫人,要不奴婢替您抄,您坐著歇會兒?”
采瑛心裏其實是有些愧疚的,人人都說丫鬟得跟對了主子便可出人頭地,但反過來想,主子也得選對了丫鬟才能處處高人一等。
倘若她再機靈些,今兒早晨就能想到晨昏定省這回事的,陳予懷原也不必在這兒抄經。
“罷了罷了,我還是自認倒黴。你現在能替我抄,往後那鄒嬤嬤又不知道有多少東西等著我。遲早有一天讓她發現了字跡不一樣,罰得恐怕比現在還慘。”
陳予懷很是頹喪,拍了拍采瑛的肩,而後坐到桌前捏起筆,依舊滿臉不情願地翻開了經文。
“什麽破規矩,怕都是瞧這高門大院兒裏人人都太閑,拿出來作弄人的。”
那一本東西都是古文不說,竟還有不少梵文,晦澀難懂,叫人頭疼。
她那毛筆字又隻是三腳貓的功夫,半晌下來,一個勁兒的機械抄錄,手腕便開始發酸。
“抄經不能心不在焉的,越是這樣,就越難完成了。你得一句一句弄明白了,知道意思才能抄得更快,也更有趣兒些。”
香案後頭忽然傳出來一個和和氣氣的女聲,要不是陳予懷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好青年,差點兒就要覺得是神明顯靈了。
她斷沒想到這祠堂裏大早上的竟然還有別人,頓時就有些緊張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剛才和采瑛發的那些牢騷有沒有被人聽了去。
“翠翎閣白苒夏見過侯爵夫人。”
陳予懷這才看清了,香案後頭走出來的人是個沒比她大多少的女子,穿著一身素白的冬裝,薄施粉黛,發髻上也沒有過多的裝飾,在這香火繚繞之間倒有些脫俗的好看。
“啊,白姨娘。”她想起賀長影那日跟自己數算過他父親的幾個小妾,連忙走上前叫人,又施施然行了個禮,“晚輩不知道您在祠堂,實在失禮。”
白苒夏微微一愣:“我不是什麽姨娘,隻是公爵的賤妾而已,夫人這樣反倒不合禮數。”
禮數禮數,又是禮數。
陳予懷沒控製住自己麵上的不虞之色,她本來就頭疼古代這些大大小小的尊卑身份,什麽姨娘貴妾又賤妾的,都是長輩不就得了。
“新婦愚鈍,認不全府裏的人。隻知道您年長,予懷是該叫一聲姨娘的,您也無須再客氣稱我為夫人。”
反正她已經基本總結出了一套在這公爵府裏的生存公式,人前得夾著尾巴,說話謙卑些總也掉不了幾兩肉的。
白苒夏眨眼打量著她,她不喜熱鬧,常年隱居翠翎閣,無非閑暇的時候來祠堂誦經燒香求個心靜。
但前日賀長影大婚,她就算是賣賀賢一個麵子,也總得去走個過場。
於是在席間遠遠瞧了一眼那新娘子,隻覺得那姑娘全程的動作雖然笨拙謹慎,卻透露出一股天真的勁兒來,跟一般嫁入高門的閨秀不同。
沒想到這會兒在祠堂碰上了,好巧不巧聽見她抱怨公爵府規矩的那幾句話,實在是膽大卻直率得很,讓人忍不住想近距離瞧瞧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進門之前,母家沒打聽過小侯爺家中之事嗎?”
白苒夏向來不太關心自己那院門外的事兒,多數都是靠猜的。
陳予懷是賀家明媒正娶的長媳,不像她是小門裏抬進來的,想必不是高門顯貴也總該是富貴人家的小姐。
按道理說,府上有多少正經長輩,又有姨娘、多少妾室,都是人家嫁姑娘的時候要打問的,可她卻一概不知似的。
隻見對麵的人搖了搖頭道:“我沒有母家,是流落在京城的孤女,所有的事兒都是聽賀長影親口說的。”
她已經懶得跟別人瞎掰什麽身世了,這段時間以來,一遇到問她娘家的人,她就總是拿出這句話來搪塞。
白苒夏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你們大婚當日,我明明瞧著小侯爺待你很好啊,你們二人仿若是兩情相悅般。”
“是啊,兩情相悅,所以他娶我為妻。”陳予懷對她這話很是莫名其妙,“白姨娘,怎麽了?”
可她這問話卻沒有等來回音,白苒夏再看她時,眼神裏似乎又帶著些同情。
“他若是真的喜愛你,抬個貴妾也就罷了,偏偏是娶你為妻。”
這話陳予懷在京城大街上聽八卦的時候聽過,她後來知道主角就是自己的時候也想開了,這種時代,門不當戶不對的,任誰聽了都是這種反應吧。
可今兒個她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一時沒忍住就回了嘴:“各人有各人的心氣兒,我便是孤女,就算再喜歡,也不甘為人妾室的。”
采瑛在一旁慌忙碰了碰她的胳膊,陳予懷才後知後覺自己說錯話了。
眼前站著的這個人,可不就正是為人妾室的嗎。
正當她想著再說些什麽找補的時候,白苒夏卻好像並不在乎,隻淡淡瞧她,半晌才又開口。
“妻也好妾也罷,在這公爵府裏都是籠中人而已。不過.……做他們的妻,更要小心謹慎才是,斷不可糊塗了,隻教一聲‘真情’蒙蔽。”
“夫人,一會兒嬤嬤要來查驗您抄的佛經,您得抓緊些,可別耽誤了。”
采瑛越聽白苒夏那話越覺得不好,想來不過是個常年幽居不受寵的妾室,見了人就收不住心中的苦水吧。
偏偏遇上她家夫人是個良善麵孔,所以才多說了幾句。
可人家新婚,她說這些未免也太給人潑冷水了。采瑛便以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故作小聲地在陳予懷耳邊提醒,打斷了兩人這糊裏糊塗的交談。
“那我便不打擾你們了。”白苒夏自知她是在逐客,笑著收回目光,裹了裹衣裳便往出走。
可剛一到門邊兒,她的腳步又頓住了,回過身來瞧陳予懷:“你再有什麽想問的,可到翠翎閣尋我。這府上大多的人不好相處,獨我那兒自在些。”
她說完便走了,留下那主仆二人站在原地想了一通也想不出什麽所以然來,遂隻當是一場不必放在心上的偶遇,急著去抄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