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讀書人

  “孤峰,你是咱們宋家最後的希望了……”


  “孤峰,為師最大的心願,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看你考進京城,為咱們這破敗的小書院爭一口氣……”


  “孤峰……”


  宋孤峰在一陣寒氣中蘇醒,耳邊仿佛還回蕩著父親和老師臨死前的話。


  眼睛剛一睜開,看到的便是一束光,這讓他的心情在這大清早的,就多了幾分鬱悶。


  光,當然是一件好東西。


  但是當它從自家破漏的屋頂上射進來的時候,任誰看了心中都不會多麽高興。


  宋孤峰躺在床鋪上,緩緩發出了一聲歎息。


  這是一間非常簡陋且破敗的屋子,四麵漏風,屋頂漏雨。


  哪怕是在一個月前洪水還沒有到來的時候,這屋子就算不得什麽好屋子。而在洪水過後,這破敗的屋子沒被洪水衝垮就已經值得千恩萬謝,至於更多的,宋孤峰也無法再要求什麽。


  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宋孤峰用力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張嘴輕輕呼出一口氣。


  頓時,一股極為苦澀的味道,便從他的嘴裏散發出來。


  並不是他不刷牙,也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麽口臭的毛病。


  實在是因為……他昨天吃下去的那碗善粥,實在是太苦了。


  “在那好生生的白粥裏,放苦寒草這種豬都不會吃的東西,也虧那開善粥棚的人想的出來。”


  宋孤峰苦笑搖頭。


  家裏的餘糧本就不多,等洪水退去之後,他再回家時,已經一滴米都找不到了。


  最初的那兩天,靠著鄰裏的救濟,還能勉強吃上一口熱飯,可是這街坊鄰裏的情況與他家也差不了多少,就算有餘糧也吃不了幾天。


  斷了糧之後,宋孤峰便跟著鄰裏鄰居,到附近的荒山上去挖那些野草和野菜果腹。


  兩三天的時間過去,那些野草和野菜吃的他麵如土色,但即便是這難以下咽的野草野菜,也根本不經他們吃,沒過多久,附近的幾座荒山便被他們挖光了,人也餓死了不少。


  還記得,那應該是前天的晚上。


  宋孤峰餓的實在受不了,又獨自一人跑到那光禿禿的山上,想找一些可以塞進嘴裏的東西,無論是什麽都行。


  可是,根本找不到。


  在他陷入絕望,即將昏厥過去時,耳邊卻傳來了一個同窗的聲音。


  “……城裏有人開設了善粥棚!”


  那短短的幾個字落在宋孤峰的耳中,便宛如天籟之音。


  他強撐著跟著那名同窗一起回到了城裏,跟著浩浩蕩蕩的人群,來到了善粥棚的所在。


  老實說,宋孤峰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麽多的人,他們肩挨著肩,手挨著手,就那樣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


  他不知道排了多久的隊。前麵似乎還發生過一些騷亂,似乎是有人在鬧事,也似乎是有人想要搶糧食,但結果卻很快都被鎮壓了。


  很顯然,開設這善粥棚的人並不是什麽善茬,在場的這些災民,無論心裏的想法如何,都沒辦法在他們麵前翻起什麽風浪。


  那些想要搶糧食的人,和那些出言不遜之人,都被遠遠的扔了出去。


  而剩下的災民,則是在排隊之後,依次領到了一碗善粥。


  當宋孤峰看到那碗粥的時候,他心中想的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嘴巴張開時,卻品嚐到了自己苦澀的淚水。


  饑餓。


  這個可怕的東西。


  宋國峰是一個讀書人,他曾經在史書上看到過,有一個著名的典故,叫做易子而食。


  所指的意思,是在饑荒發生時,災民們沒有吃的東西,在饑餓到了極點的時候,便想要吃人——


  吃自己的孩子。


  但人畢竟是人,虎毒不食子。


  哪怕是在何等饑餓的情況下,對自己的孩子,也還是很難下的去那個口。


  於是災民們想了一個辦法,一個算不上辦法的辦法,那就是,和其他災民交換自己的孩子。


  如同我用一隻雞,換你一隻鴨。用自己的孩子去換別人的孩子,這樣也就能下的去口了。


  宋國峰當年讀到這個典故的時候,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毛骨悚然,隻覺得不可思議。


  他無法想象,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有了孩子的父母,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能對自己的孩子動了口腹之欲?

  即便是易子而食,但在宋孤峰的眼中,那也還是在吃自己的孩子。


  現在,宋孤峰明白了。


  原來人在極端饑餓的時候,是真的會產生一些可怕的想法,做出一些令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情。


  他是一個讀書人。


  這幾天餓到極致的時候,在山上看到那些獨自尋找野草的瘦弱身影時,心中竟然也會產生一些在他看來絕不該有的想法。


  雖然他很快就將那可怕的想法壓在了心中,並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嘴巴,但事後想起的時候,他還是被自己當時的想法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怎麽會如此?”


  宋孤峰不止一次這樣問自己。


  在他的同窗,將善粥棚開設的消息告訴他的那天之前,宋孤峰感覺,他就身處在一片人間煉獄之中,而他距離化身為可怕的惡魔,就隻有那脆弱的一步之遙。


  好在,他讀過的那些聖賢書,終究還是有些作用的。讓他在無論怎樣饑餓的情況下,都勉強保持住了那一絲理智,沒有做出讓自己後悔,讓自己後怕的事情。


  所以,當他在善粥棚排隊排到身體麻木,終於領到那一碗善粥時,宋孤峰喜極而泣。


  那一刻,他的嘴裏是甜味兒,他的心裏也是甜味兒。


  即便那碗善粥,苦的令人牙根兒發酸,但宋孤峰仍舊吃的有滋有味,覺得這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


  不僅僅是因為饑餓的時間太長。更是因為這一碗善粥的出現,讓宋孤峰的理智被重新拉回到了文明世界,讓他遠離了那個隨時都可能墮落,瘋狂,化為野獸的深淵。


  起床後,宋孤峰簡單的洗漱了一下。


  然後,開始讀書。


  即便是生於饑荒年間,他也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讀書人。


  從清晨,讀書讀到了午後,直到宋孤峰的肚子開始餓的咕咕叫,他才終於放下書本,拿上了家中的一張碗筷,往善粥棚的方向走去。


  當他走出巷子,來到老城區的街道上,向著同一個方向去的人流,逐漸增多,不用問也知道,這些都是往善粥棚方向去的。


  此刻,當宋孤峰環顧四周,街道上的各種店鋪,基本上都關著門,隻有壽衣店棺材鋪等,仍舊還開著。


  老城區本就是平民聚集的城區,這洪水一來,便都淪為了災民,但是在高陽巨城的其他幾個城區,較為富裕之地,據說已經基本恢複了秩序,隻不過,老城區的貧民是沒資格過去的,也買不起那裏的糧食。


  “孤峰,慢些……”


  這時,身後傳來了一聲呼喚,宋孤峰腳步停頓,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來。


  “元錄,是你啊。”


  宋孤峰點了點頭,算是和對方打過了招呼。


  此來之人,名叫李元錄,與宋孤峰曾經是一個書院的同窗,隻不過在結業之後,李元錄並沒有和宋孤峰一樣,選擇繼續讀書,而是在家務農,去年才剛娶了一房妻子,是一個很本分的女子,也很能幹活,二人一起操持著家裏的土地,春耕秋收,小日子雖然平淡,但本能過的很是圓滿。


  隻可惜……


  洪災一來,李元錄家種的地都被大水淹了,和宋孤峰一樣,都淪為了災民。


  值得一提的是,宋孤峰那一日在山上即將昏厥之時,正是這位曾經的同窗,將城中開設了善粥棚的事情說了出來,等於是間接的救了宋孤峰一命,因為當時如果沒有這個消息,宋孤峰可能就沒有毅力下山回到城裏,早就在那荒山上被餓死了。


  “這個時間才出來,你是剛讀完書吧?”


  李元錄笑著問道。


  “嗯。”


  宋孤峰點了點頭,看向李元錄,道:“倒是你,今天怎麽這麽晚才出來,早上不餓嗎?”


  “餓,當然餓,不過我可不是現在才出門,早一個時辰救出來了,去了北城衙門那裏吃的。”


  李元錄回答道。


  “衙門也開了善粥棚?”


  這個消息,令宋孤峰有些驚喜。


  李元錄苦笑了一聲,點點頭道:“是啊,我聽到消息的時候,第一時間就過去了,不過,那裏的善粥和不平樓的善粥一樣,都是摻了苦寒草的,我繞遠去了那麽遠,結果卻是失望而歸,往後還得去不平樓那邊,起碼離家近。”


  “一樣也放了苦寒草嗎……”


  宋孤峰聞言,表情倒是沒什麽失望,隻是平靜的點了點頭,道:“是該如此,不然如果把正常的善粥擺出來,讓人免費喝的話,所有人無論是不是災民,都會過來占這個便宜,放苦寒草,其實是為我們著想。”


  “你看得透,但可惜很多人都看不透,以為這是不平樓的人,在故意虐待我們呢!”


  李元錄搖了搖頭,歎息說道。


  “誰會這麽想?”


  宋孤峰皺了皺眉頭,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味道。


  李元錄回答道:“今天早上去北城衙門那邊的時候,就聽見有人在人群裏這麽說了,哎,都是些愚民之間,他們連書都沒讀過,字也不認識一個,想法愚昧些倒也是正常的,何必去管他們怎麽說……”


  說著,李元錄擺了擺手,道:“正好,你既然要去不平樓那邊,我也跟著一起去吧,早上有點失望,就沒吃多少,中午再吃一些,實在是餓怕了……”


  就這樣,李元錄跟著宋孤峰一起,向著不平樓開設的善粥棚走去,越靠近那裏,四周的人潮也就越多。


  路上,李元錄輕輕歎息了一聲,說道:“孤峰啊,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出人頭地,但是這災荒年間,活下去尚且不易,更別說苦讀詩書求取功名了,那春然商會會長家的小女兒,雖然刁蠻了一些,不過卻一直對你有意,隻要你點個頭,馬上就能入贅到春然商會去,到那時衣食無憂,再做別的打算也不遲,總好過現在這……”


  “元錄,別說了,我誌不在此。”


  宋孤峰打斷了自己的好友,緩緩搖頭。


  “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若是連命都沒了,還怎麽讀書?就算你不喜歡那位大小姐,但起碼她能給你提供一個衣食無憂的環境,到那時,你還想讀書考取功名也是一樣嘛……”李元錄忍不住繼續勸道。


  “這種事,不能權宜的。”


  宋孤峰再次搖頭,說道:“我想考取功名,是想站在官位上,去做些正確的事,能不能登上官位並不重要,站在那個位置上做什麽事情才重要。今天我若是為了衣食住行,欺騙一個女子的感情,日後我就算為官,也一定不會是什麽好官,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妥協了第一次之後,就會有無數次。


  底線之所以是底線,就是絕對不能僭越的,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一次次的僭越底線,我這個人也就毫無底線了。”


  “……唉。”


  李元錄聞言,忍不住一聲長長的歎息,見實在是勸不動,也就不說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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