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章 天有一線
一線天,卻看不到天,隻有紛紛揚揚的驢毛大雪。
過了一線天的七十裏峽穀,便是倉洲地界,而在走上八十五裏,便是到了傳說中美絕人寰的風鈴峽穀。
峽高百丈,算是普通,兩側怪石嶙峋,在昏蒙的正午,呼嚎的風雪中,像是無數蹲踞在上方的怪獸。
唐玄行進的速度,開始極快,後來極慢,越接近倉洲,便越慢。
大地一片銀白,山峰盡裹白雪,既無人跡,也無鳥跡,如此落寞,如此枯寂,如此單淒。
但他不覺得,沒感覺,隻是走,一往無前的走,雖然慢,但卻始終不停。
身後一連串孤獨的腳印,眨眼便被風雪吹歿,身前,蒼茫令人目盲,但好在:自古五嶽一條路,也不至於在風雪中迷路。
腳步說不上輕鬆,談不上沉重,像是個精密的機械一般,每一落足,便是三米,不多也不少。
漸漸的,唐玄的背影在狂雪亂卷的一線天峽穀口消失,如此天地,如此世間,如此地方,一個行人,實在是不怎麽引人注目。
數萬個彈指之後,唐玄的身形又在峽穀出口傳出,成了一個會移動的雪人。
睫毛上全是冰霜,那雙漆黑的眸子就隱藏在突然變得囂張起來的睫毛之後;他看起來,像比這淒冷的風雪更加落寞,但誰又能明白他的堅持,他內心的火熱?
最好的努力,最韌的堅持,最壞的精神準備,甚至心裏什麽都不去想。
努力一定有結果嗎?
有人說,努力不過是上層留給下層一個美妙的鼓動,虛偽的鼓勵,虛幻的傳說,當你在最好的年紀努力之後,才會在最差的年紀唏噓但無可怨尤。
已經沒有了路,你努力給誰看?
可唐玄卻連這個都懶得想一想。
已經這麽久,他不想拖,必須做,拋棄一切的做,不拖累任何人的做。
既然做了,那就什麽都不要想。
在這樣的天氣下,就連唐花都變得有氣無力,奄奄一息下來,像是剛剛經曆過最慘烈的搏鬥,最全情的複出一樣元氣大傷,萎靡不振。
可唐玄,打開全身毛孔,一邊全身心的呼吸著冰寒徹骨的氣息,一邊心頭火熱。
他沒有想自己即將麵對什麽,隻是讓自己處在一個絕對空靈的狀態,然後用這樣的狀態,應付一切即將發生的幸與不幸。
淡然、隨和、沉默、寡言的人,一旦發起狠來,實在可怕。
又過數萬秒,風鈴峽穀遙遙在望,黃葉如雨,落雪紛飛,依舊那麽美,美到虛幻。
但無論身外何種風景,遭遇何人,似乎都無法改變唐玄行走的韻律,他就這麽的,淡淡的,平靜的,裹著冰霜一頭紮進峽穀。
出了三十餘裏的風鈴峽,再望五嶽山,可是不遠了。
……
…… ……
五嶽山,演武殿後麵的絕崖下,有個名為“閻王伸手”的所在。
它處在絕崖中部,上方依稀寬厚的手掌,五根參差的手指,當然都是石質的,下方是個小小的空間,因上方閻王伸手的遮蔽,也無風雪,也無晴。
風怒號,雪狂飆,這裏的滴水成冰,卻有些溫暖。
一攏篝火,在這漆黑和狹小的避風港內,跳動著溫暖的光,發出嗶嗶啵啵的響聲。
吱吱啦啦,篝火上的大銅壺似是煮沸了,傳來陣陣酒香。
一陣旋風突兀入侵,夾雜著點點雪線,將篝火吹的歪歪斜斜的,更是讓篝火邊的人,若隱若現起來。
宮南起手中一個碗,很漂亮的一個碗。公古時代南青官窯雄雞團花方大海碗,怎麽說,都是一個極為奢侈的酒具。
這不是盛世,亦非亂世,而是末世!末世的古董比黃金還要值錢一些,當然,比古董值錢且有實際意義的是:大米、白麵,豆類、肉類······沒有什麽,比醫肚餓更實在,更昂貴。
“那一年,你十七歲,我三十五歲,你還是個孩子”,宮南起舉起海碗,目光卻飄向閻王伸手之外,聲音低低的,似是連自己,都不想聽見。
什麽時候才有回憶?恐怕隨時都會有,但隻不過浮光掠影,盡找些暢快些的來憶。
什麽時候才能端起一碗酒,以一顆醉了、碎了的心來回憶?那恐怕便是不想活、活不了的時候,才會鄭重其事的做這件無聊且神聖的事兒。
好像交代遺言,追憶過往,又似乎是為往昔的一切發上幾句牢騷,露出寂寞微笑,並畫上一個句號。
當然,若有人傾聽便數完美,人生再無遺憾。
“你很勤奮,很不要命!有理想,有激情,有野心,有才華······我們似乎一拍即合······你是孤兒,我卻拋棄了老娘,不得不拋”,宮南起喝著,說著,而旁邊的陳元遲,便像是沉睡一樣。
衣服是嶄新的,臉、手等裸漏的皮膚,都被小心揩抹過,幹幹淨淨的,像是一個即將趕赴盛宴的客人。
可是這客人如今卻不能看,無法聽,平正躺著的陳元遲,連僅有的呼吸,都很微弱。
“道隱歸藏”?
“神主”?
“天人合一的體製”?
“龍呈均”!
“蕭北寞”!
“風鈴峽穀”,
“五嶽山”,
“中洲武館”,
“清微天”·····
宮南起開始碎碎念起來,口中一個個熟悉、陌生的名字、名詞不斷的從口唇的翕張中流淌出來,如有阻滯一般,越說更是低沉。
一飲而盡,再倒,小口,大口,慢喝,狂飲······他喝的隨心所欲。
“每個人,都有些經典往事,傳奇過往。得意時,忘了,瀕死時,想起······快樂,孤獨,幸福,不幸,死。除了神,好人、壞人、善人、惡人,都會死,人生,僅此而已”,宮南起忽然嗬嗬的笑了,笑著,笑著無法自拔。
川流不息的嗬嗬聲,從他嘴裏流淌而出,沒了阻滯,很順暢。
“師傅走了,你好好睡,你的傷,不要緊,隻是,隻是······唉,希望你,挺過去”,宮南起一身青袍,連麵色都是青的。
隻是不知道這青,是凍的還是喝的。
一個青銅獸角鳥嘴四方壺,滿滿一壺三十斤五嶽香,就這麽不知不覺的空了。
似乎這段自語的時間過的特別快,快到還沒有盡興,暮光法牒便發出朦朦而冰冷的紫光,催促著,催促著。
“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嗬”,宮南起站在閻王之手下,仰望蒼天,發出一聲從靈魂擠出來的歎息。
隨後,手托暮光法牒,身軀一縱而上,血光閃過之後,人便消失不見。
手下,篝火嗤嗤嗤的冒起了青煙,再看陳元遲,整個身體散發出濃鬱的黑氣。
這黑氣如此陰冷,冰寒,象是一股漆黑的寒流,不光瞬間湮沒,凍結了篝火,更是氤氳向外,將狂風凍成碎塊,將雪花凝結成大片的、黑色的冰。
良久之後,複又變得漆黑、幽暗的閻王伸手之下,驀然亮起兩團血紅跳動的光,隨後便傳出一聲地動山搖的狂吼。
“嚎”~淒厲如受傷的野獸,咆哮如九幽之下的狂魔。霎那間,五嶽山一片喧囂沸騰。
“什麽事兒”?端坐演武殿內的楚君侯,大驚坐起。
“聲音,似乎從落日崖方向傳出”,金斷崖皺眉回答道。
“速去找人探明究竟”,楚君侯緩緩回座,對春夏、雙邢沉聲吩咐道。
就在二人點頭起身的時候,演武殿內忽然闖進一個衣衫淩亂,慌不擇路的倉皇弟子:“稟,稟,諸位大人,宗主,宗主,回來了”。
“回來了”?楚君侯眼中驀然出現一抹喜色。所有人都起身,注目,盯著這個激動慌亂的有些不正常的弟子。
“回,回,回來了”,弟子哆哆嗦嗦的,忘了行禮,就這麽傻傻的,目無焦距的說著。
“陳青,你不要急,慢慢說,到底怎麽回事兒”?左丘禪快步走近,麵對這個法部眾的弟子溫和的笑著道。
“各位老大,快去看看吧,宗主瘋瘋,瘋了,見人,見人,就殺”,這名叫陳青的弟子,在法首左丘禪的聲音下,似乎恢複了一點神智。
可這消息,卻著實讓在場所有人有些六神無主。
陳元遲重傷?被宮南起帶走?回來了?見人,就殺?殺?
楚君侯的身形宛如一陣銳風,霎那間便從演武殿內消失,接著金斷崖、木攻城、陳元濟、吳常安、邵康年、程仇先、左丘禪、春夏、雙邢,魚貫而出。
而外麵此時,喧囂聲,吼叫聲,嘈雜聲已經響成一片,而出事地點,似乎就是在演武殿厚重大殿背後與落日崖之前的空地上。
在楚君侯的率領下,眾人急速趕到出事現場。
隻見,陳元遲滿頭長發披散狂舞,如一條條漆黑的小蛇兒,麵目猙獰,雙目血紅沒有絲毫理智,渾身黑氣燎繞沸騰,舉手投足間大開大合,黑劍,黑木,黑土,黑火,黑水,如雨點般肆意追逐著四周圍攏的不知所措的五行部眾。
金放歌冷峻,木林澤俊秀,火刑天狂傲,土行空穩重,四個人正在指揮五行部眾對陳元遲進行合圍,不斷的有受傷的,殘滅的五行部眾倒下,又不斷的有更多的人補充上來。
誰也不知道陳元遲發什麽瘋,但肯定瘋了,不但瘋,而且狂,嘎嘎怪笑著,就是幹!
這方圓百丈的空間,亂成一鍋粥。
“結五行生滅陣,困住他”,楚君侯沉聲冷喝。
隨後,金放歌等人,才命令抱頭亂竄的五行部眾,結陣。
隨之,五行部眾,才敢在發瘋的陳元遲宗主麵前,展露五色的光輝與器具。
一張張金色的大網從天而降;一棵課粗壯的樹幹向中間擠壓;一條條狂舞的火舌,從縫隙中穿過;一座座土山形狀的千鈞頂,從平整的地麵上拱起;水花四濺,封堵一切縫隙。
“吼~嚎~嗷~”,人狠不說話的陳元遲,漸漸的,囂張的空間被一點點壓縮。
他已經失去了理智與戰鬥的智慧,更像是根本在宣泄著沸騰的殺戮本能,不懂得避,隻是一味的呼嚎衝擊著。
這如何能是數千配合出手的五行部眾的對手?
漸漸的,手不能動,漸漸的,腳被束縛,漸漸的,口被封堵。
漸漸的,隻能喘息著,漸漸的,黑色的狂霧,被壓縮回陳元遲的體內。
“抓住了”,不知哪個弟子驚喜出聲。
這呼聲,充滿著驕傲與驚喜,更有著久已立下的理想,實現的那種狂喜。
“抓住了”,楚君侯苦笑著望了望金斷崖,又瞥了瞥左丘禪,抓到了又怎麽辦?可即便抓住了,陳元遲那猙獰的麵孔,血紅的雙眸,身體內爆湧的狂暴陰寒的巨大能量,還是讓所有人心急,心悸!
殺?罰?審?問?
似乎都不妥當。
宗主如何這般,隻因為和唐玄交手一招,唐玄,唉,又是唐玄!
“押入困仙牢,小心伺候著”,楚君侯淡淡開口。隻能困!隻能找個萬分保險的地方先困著。
困仙牢,深入五嶽山底三十丈,仙都難度,光是牢內囚犯身上的五金能量鐐銬,就重達372斤,別管你多大能耐,一旦進去,出來難於登天。
陳元遲還是受到了優待,並沒有丟在深達1.72米的臭水裏,更沒有大刑伺候。
但以他目前的狀態,鐐銬還是要的!
不光372斤的鐐銬,更有36條兒臂粗的鐵索,這頭連著陳元遲的身軀,那頭連著巍巍不動的五嶽山深處的遁地樁上。每一根遁地樁,三人環抱,五金製造,高三十七米,重逾萬斤!
陳元遲有幸,成為了公古時代就存在,在紀元2000年之後就被半放棄的困仙牢,第一位客人!
“我去找唐玄”,楚君侯留下這句話之後,便飄然下山,向中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