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杯酒,離人愁
橫橋渡的水依然湍急地流淌,並不會因為某些事而停留,先前激烈的生死交鋒也早已沉寂,有的隻是水聲。
橫橋渡的下遊,大概已是幾裏之外了,河邊也不再是荒野,而是炊煙嫋嫋的村莊,因此這裏的河變得愈寬,水流愈緩。
殘陽已經西下,天邊還有如火如荼的晚霞,村莊的小路上偶有孩童嬉鬧的笑聲,偶而從村莊深處傳來幾聲“汪汪”的狗叫。
一個農婦正搭了塊石板在河邊坐著搓洗衣服,搓洗幾下就會莫名地看著河中的水發愣,仿佛水裏有著讓她難以忘懷的東西,也許那是很久以前一段難忘的故事,關於這一輩子刻骨銘心的經曆。
農婦粗看上去與一般村婦沒什麽區別,但細看時一張臉的確好看,隻是那張好看的臉大概經曆過歲月風雨中某些沉重打擊而顯得特別蒼老,或是憂傷。
發呆時,那眼神尤其落寞而空洞。
一個黑點慢慢地從河的遠方飄了過來,一直飄到離女人隻有幾米之遙的地方,在河的淺水處停住,女人開始回過神來,並發覺了,她不得不發覺,因為在她的距離可以清楚可見那是一個人。
女人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極小心地慢慢地湊了過去,她看清楚了是一個男人,一個光著上身穿了褲子的男人。
男人的上身極強壯,但有好多處劍傷,傷口已被水泡得有些發白。
看不清男人的臉,他的臉幾乎都被打濕的亂發遮掩住。
男人一動不動,但他的手上卻緊緊地握著一柄劍,一柄雪白的劍,在暮色之中很明亮的劍。
女人的心跳了一下,男人的身體也蠕動了一下,繼而頭開始移動,多動了幾下後,像受到什麽刺激般猛地一甩頭,便把滿臉的頭發甩開了許多,隻有少許發絲粘在上麵。
但可以看得清楚了,那是一張蒼白的臉,還有一雙木然的眼睛,癡癡地看著天空,動也不動,當他的視線察覺到發呆的女人時,他的瞳孔突然放大,麵部肌肉開始顫動。
然後,整個神情都顯得格外地激動起來。
女人在看見那張臉的刹那也猛然間如遭雷擊,身軀急劇顫抖,失聲喊道:“嘯天!”
男人一下子就躍了起來,雙手緊緊地抓著女人的肩膀,看著女人的麵孔,異常激動而興奮地喊:“如花!你是如花!”
說著猛地一把將女人抱在懷中,緊緊的。
女人卻突然間敏感到什麽,掙脫了他,看著他,極不相信地搖著頭,喃喃地:“不,不,你不是嘯天,嘯天已經死了,你不是他!”
邊說著邊後退。
男人的眼裏有了淚,順著臉頰大顆地滑落:“是的,我也不相信我還能活著,但我的的確確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就是宗家的大公子宗嘯天,你真的是如花?你怎麽會在這裏?我聽說賈似道那奸賦已把你流放邊疆,可我趕到邊疆去看,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有人說你在半路上就病死了,連屍骨都不知道在哪裏,你怎麽會好好地活在這裏?”
女人的眼中也有了淚,宗嘯天的話觸動她內心的隱痛,所有的辛酸委屈一股腦湧上心頭,像決堤的河水,都化成了淚,如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的滴落。她說起了那段心痛的往事:“自從那次你一戰不回,士兵都說你已被蒙古兵逼下懸崖,可賈似道硬說你是投降了蒙古,皇上自然信了他的話,他就拿了皇上的聖旨,要誅你宗家九族,後來幸虧關鈴老爺與鎮國公關猛秋將軍上殿力保才改為將我們一家流放邊疆,北望因為國師的女兒中意他,由國師說了情才放他一馬,二公子在半路上逃跑了,我卻被幾個押送的……”
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說不下去。
即使不用說,也大概可以猜得出定是太委屈痛心的不幸之事,宗嘯天的雙目噴火:“你被怎麽了,他們欺負你?”
如花忍了些眼淚,抽泣著:“幾個押差把我侮辱以後,就把我賣進了青樓……”
之後的話她再也說不下去。
“老二呢?他怎麽可以不顧你一個人跑了!”
如花說:“你不能怪老二,押我們的有差役,還有賈似道派的江湖高手,二弟又是手銬又是腳鐐,他跟我說過,賈似道一定不會讓他活,一定會找機會害他,另派的那些江湖高手就說明了賈似道的用心,所以在過一條大河的時候,他尋了個機會就掙破囚車跑了下去,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宗嘯天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恨恨地:“賈似道老賊,我宗嘯天若不把你碎屍萬段我誓不為人!”
如花又看著他問:“跟你一起的士兵都說你被逼跳崖了,怎麽你還活著?”
宗嘯天強忍了些怒火,長歎一口氣:“這都一言難盡。”
接著他便說起自己的經曆來:“那次我中了蒙古兵的埋伏寡不敵眾,最後孤軍奮戰退到白山懸崖,走投無路又不願被擒受辱,於是就跳崖自盡,哪知命不該絕,跳下去的地方竟是一個水潭,潭水奇熱無比,我忍受不了,但又離不開,崖太高,向上看天那麽遠那麽小,下麵沒有陸地就隻有一個潭,我隻好每天呆在裏麵靠喝潭水生活,然後在裏麵受不了那種痛苦,就發瘋似的練功,想起國家的安危,想起外麵的兄弟和你,我痛苦寂寞得發瘋。兩年的時間,我居然靠著神奇的潭水練得一身異常雄厚的內力,運功之時方圓百米水不近身,後來我又在潭底發現了一個機關,機關下麵居然是“一代劍聖”冷中直的一把劍和一本劍譜,原來他當年被隱害於此,隻因雙足經脈被殘害盡斷,無法逃出,於是我在練了他的劍之後,以內力和劍鑿壁,終於活了出來,可是當我活出來知道了家裏的這些變故後,我的心中已隻剩下了仇恨。我宗家三代都盡忠報國,可最後卻落得家破人亡,被朝廷通緝,我連北望都不敢見,我怕走漏風聲連累了他,於是我去行刺賈似道,可是他自知仇家甚多,請了太多高手防備極嚴,而且他本人的“萬蟲經”也厲害無比,我多次行刺都未得手,於是我從此無家可歸,隻有無法忍受的滿腔的仇恨與痛苦,每到夜深時我就在荒山曠野中發瘋似的練劍,終於用發瘋的半年時間練成了一套高深莫測的劍法,這套劍法有多大威力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必須要發瘋才能發揮出威力,越瘋威力越大,而每仇恨中燒的痛苦時我就會瘋,但我依然殺不了賈似道,他的勢力太大,個人的力量總有限,於是從此我就成了殺手,一個瘋瘋癲癲的殺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每個人都以為我是個瘋子,其實我心裏什麽都清楚,隻不過在拚鬥的時候對對手的仇恨會讓我失去理智。”
他又問起如花怎麽會在這裏。
如花還沒來得及說話,卻從村子裏傳出一個男人粗曠的喊聲,喊著如花的名字,說該回家吃飯了,衣服沒洗完的留著明天洗。
宗嘯天突然看著她,目光如劍一般鋒利逼視她:“你又跟了別人?”
如花有些無法麵對,把目光移向了一邊說:“是他把我從青樓買出來的,他用耕田犁地賣糧食的錢去買的,他是個好人。”
宗嘯天被當頭一棒,擊得有些暈頭轉向,神情恍惚,他無法接受的搖著頭,他無法說出心中的痛苦,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摧殘打擊,得而複失!
“可你說過你這一輩子隻跟我一個人,我清楚地記得,我那次被調守黃河,就在黃河邊上你對我說的,你說我們之間的愛就像黃河的水沒有邊際沒有盡頭,你為什麽不等我來贖你?”
如花流著淚:“可是大家都很確切地說你已經死了,他們說懸崖有萬丈,沒人可以活,就算我相信你活著又能怎樣?我被那麽多的人糟賤,我還有什麽臉等你,我多少次想過死,可是你知不知道,那時我懷著你的孩子,我想無論如何也要為你宗家留點血脈,所以我才忍辱偷生,你以為我是在負你嗎?”
“什麽,你有了我的孩子?”宗嘯天急問,“孩子呢?”
如花也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哪去了,當初我在青樓生下來沒辦法喂養就托給了鄰近的一戶人家,可後來那戶人家悄悄地搬走了,我找過但沒找到,我在他的背上用針刺過三個字,算是我給他取的名字,叫宗龍傑,是我們兩個的姓合取的,你常在江湖上跑,以後自己多注意點。”
宗嘯天沉默不語。
如花又有些神情木然地說:“人是沒辦法與現實和命運抗爭的,曾經說過的那些話,給你的承諾,我沒想過要負你,我想抓緊,可現實太沉重殘忍,命運更是無情,根本不由著我的願望,我雖然還活著,但也隻是一具麻木的軀殼而已,靈魂早已隨著夢的破滅死去了,我不想活,但我不想再多傷害一個給過我,我還欠著的人,你自己保重,我要回去了。”
宗嘯天卻一把抓住了她:“不,我要你跟我走。”
她還是掙脫了,搖著頭:“為人要對得起天地良心,我們之間的線已經斷了,也許宗嘯天還活著,可龍如花已經死了,一個破了的碗再用來裝水盛飯就不是那麽回事了,他是一個老實人,一個好人,我忍不下心傷害他,日子怎麽樣都是過的,也許平淡才不會有撕心裂肺刻骨銘心的痛。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我討厭熱血,理想壯誌,戰爭以及犧牲所帶來的傷害。真的,以前跟你在邊關的日子,看整天的廝殺,徹夜不眠,想國家想皇帝想人民還要想國土想河山那太累了,人不能為自由而活到底算什麽呢?你自己保重吧!多留意一下兒子!”
說完落下最後兩行眼淚,端著衣服,頭也不回地去了。
宗嘯天無話可說,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空了,抽搐了但他還是轉身走了。
他已給不了她幸福,他還有很多未了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