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想到烏鴉姐姐,小雪人心裏一陣酸楚翻湧,隱隱就要落淚,還不及她細想,老人又繼續說道:“我的妻子因為我,曾經十幾次去醫院做引產手術,所以,她身體狀況一直不好。但,我給她買最貴的補品,最好的衣服包包鞋子,還有很多零用錢,這樣做讓我覺得自己並不虧欠她。雖然她沒有嘴上埋怨我,但她好像並不開心,我很生氣,質問她:你還要我怎樣?我能給你的都給你了。你住著最好的房子,過著最優越的生活,怎麽笑起來那麽難看!難道你想和那些乞丐一樣,住在破房子裏,食不果腹嗎!她不但不笑,反而流著眼淚,說:‘我隻是一隻高貴的金絲雀,這是我宿命。我很愛你,可就是笑不出來,我的心總是感到憂傷,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她的矯情,讓我無法忍受。我受夠了她那張冷漠的臉,於是,花了不少錢,去外麵買別的女人的笑臉。那時,我覺得除了妻子,所有女人的笑都那麽漂亮好看,甚至想要跟她離婚。要不是因為人們覺得我很高尚,要不是因為我是個事業成功的人士,要不是因為離婚會對我的聲譽產生不好影響,我肯定是會和她離婚的。同時我也可憐她,覺得她和我離婚了,會過得很不幸福,而不和她離婚,覺得自己高尚……現在想,如果沒有我,她應該可以比我活更久些,不會那麽年輕就死了。可誰說多活幾年就是幸福的,明明也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如果當時,和她離婚了,她或許能生活得幸福些。可幸福是什麽呢?我對她那麽好,她都沒有說自己活得很幸福……所以,我是個罪人,好希望在人生最後一刻,能得到最嚴厲的懲罰,來減輕我心裏的罪孽感……我真的對不起她,可我要怎麽贖罪呢!”
他說著說著竟抽泣起來,像孩子般大哭,哀歎,“可我為什麽要被審判和懲罰呢?我活著做過的事情又何錯之有?倘若我知道那樣做不對,必然不會那樣去做。可我不能在當時知道那樣做不對,這能怪我嗎?所以,人們要如何避免被審判和被懲罰呢?我想唯一途徑就是死亡離開這個世界吧……天啊,我是怎樣糊塗又痛苦地活完了這一生……竟然在死之前,才明白自己的愚蠢和卑劣!一切都來不及了……”
聽著老人哭,小雪人也跟著默默流淚,她不是因為他的痛苦而流淚,而是深感做人之無奈而流淚。以她的經曆,能隱隱感受到他的痛苦和無奈,隻是她還不至於像他那樣對自己憤怒和厭惡。她討厭的倒不是自己,她時常討厭的是這個世界,而老人討厭的是自己,而不是這個世界。
老人繼續念叨著,“可我為什麽會覺得自己有罪呢?律法並沒有說我有罪,那麽什麽是罪,什麽是律法呢?”他停頓,像在思考。
小雪人小聲說:“我也不知道。”表示自己有在聽他說話。
他像思考出真相一般,感慨:“人類現在還非常愚蠢,並不是世界本身愚蠢。比如說我們的律法,律法本身並不是大自然的東西,而是人的思想產物。因為人們這樣思考,有了這樣的律法;因為那樣思考,有了那樣的道德觀念;因為想到了能想到的東西,而有了現在已有的思想。那麽,對於人們還沒有想到的東西呢,對於人們新發現到的問題呢?所以我們的律法,還並不完善,可人們卻慣用已有的淺薄律法,來審判和懲罰新的舊的一切。我們需要有思想的人,來幫我們思考我們想不到的問題,來促進律法的完善……但這個世界的奧義,人們是如何都不能全部知曉的,所以律法是永遠都不能完美無缺的……所以,我們永遠都要生活在無盡的愚昧之中,盡管律法一點點地完善,但和自然奧義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他滔滔不絕,似乎在做一場報告。
小雪人驚異他的說辭,聽得半懂不懂,覺得他好像說得對,又好像不對,隻感到頭腦被他攪混了,而說不出話來。
他在電話那端,口若懸河般講了三個小時,似乎把所有想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最後他總結性地說道:“小姑娘,這些話我從來都沒有跟別人說過,你是我第一個聽眾,也是最後一個。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但我很感謝你的傾聽。你們的這個電話真的很好,能讓除了我自己以外的人,知道我的想法,我感到一種滿足。對於一個將要死去的人,沒什麽遺憾了,非要說遺憾,我隻遺憾不能再活一次,雖然並不想再過一次這樣的人生。年輕時,我的願望是努力掙錢,成為一個有錢人,娶最漂亮的女人做妻子。我運氣好,成為了一個有錢人,也娶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妻子,也花錢看到世上所有漂亮女人的笑臉。可是,在死亡來臨前這一刻,我才明白人應該為人類思想的進步而活著,很遺憾,我錯過了能為人類思想做貢獻的人生。小姑娘,我要走了……往後世上再也沒有我……如果以後,你能在某一天想起,我像一顆流星般,點亮了你的一瞬間,我就感到欣慰了……”
“老爺爺,您這樣說,我好難過。如果,人可以不死就好了。”小雪人哭得眼睛紅紅的,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會變老,也會死去。
“關於生和死,雖然我也還沒有想明白,但在這最後時刻,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老人鄭重其事地說。
小雪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能問什麽,弱弱道:“隻能問一個問題嗎?”好像心裏有很多問題,不知道該問哪個好,“我不知道能問什麽……”
“問你最想問的,不管是什麽都可以,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快說吧,我的生命隻剩最後一分鍾了。”老人氣息減弱,聲音也好像失真到像一個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