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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隔著電話,小雪人也能感覺到老人的悲痛和無奈,他時而粗沉時而細弱的鼻息,在話筒那端起伏不定。她屏住呼吸,期待他能說出想要說的話,但其實更隱隱擔心他會想“算了,不說了,和一個小女孩說沒什麽意義”而掛掉電話。她莫名地強烈希望,能從他的話裏得到一些有用的道理和力量,來成為自己的成長營養品。


  “小姑娘,你談戀愛了嗎?”老人非常平淡地問了一句。


  盡管這個問題,已經很多人在電話裏問過她了,但她還是怔了一下,很意外老人問的問題如此庸俗,還以為老人家會問出和別人不一樣的話。


  她很無奈地說了兩個字:“沒有。”


  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若有所思道:“沒有談過戀愛,那就是說也還沒有懷過孕了。”


  她瞬間覺得臉和脖子麻辣火燒,這種話對於她來講,太成人化了!談戀愛,結婚,生孩子,那都是大人們的事情,她從來都不想這些。懷孕?她才不會懷孕呢!她寧願自己沒有懷孕的功能。因此對老人生出一絲厭惡感,覺得他還真的不是高尚的人,就是一個大大的俗人,高尚的人才不是他這樣的。她沉默不語,聽老人繼續說著。


  “如果我還生活在蘇格拉底的時代,是要被送上法庭審判的,慶幸我生在這樣的好時代,以及我有一個好妻子,所以即便犯了罪,也還能活到現在。小姑娘,我真的犯了重罪,應該被審判和製裁,可我連被審判和製裁的機會都沒有,隻能懺悔和反思,心裏愈發感到罪孽深重。我非常渴求能得到懲罰,來減輕心裏的犯罪感,現在我總算快要死了,這是再好不過的懲罰。這一生我糊塗又糟糕,這樣的人生,再也不願意過第二次了,除非我能真真正正地做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沒有妻子,沒有野蠻的繁.殖欲……”老人顯得有些憤怒,卻又克製著不因憤怒而情緒失控。


  小雪人瞪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老人說著,不敢分神,也不說話打斷老人。


  說到妻子,老人飽含深情,“我有一個很好的妻子,她聰明漂亮賢惠,我非常愛她,非常非常愛……如果我在死之前,還能見她一麵,聽她說說話,最後擁抱她一次,那該多好……”他哽咽而停頓好久,似乎在回想和她渡過的時光,繼而深情又愧疚道,“我和她渡過的那些年,現在回想起,溫馨美好,可在當時我竟然感到枯燥痛苦到難以忍受。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一定要好好對她,不會再打她罵她懷疑她……”他說著又沉默了,似乎是因為說話太多感到疲憊,而在小作休息。


  小雪人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才好,所以問了句:“你那麽愛她,幹嘛還要打她罵她?她不跟你離婚嗎?”


  老人並不回答她的問話,而是小憩後,恢複了些氣力般,自顧自地說:“從前,我總覺得自己高尚,又很能掙錢,覺得自己了不起。給她很多錢,讓她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而不覺得虧欠她。那時我年輕氣盛,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火氣,有時都不知道為什麽,會罵她打她,雖然事後很後悔,但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個罪人。因為我會用錢去彌補她,而她似乎也很樂意這樣的補償方式。現在想起來,這真荒謬啊!因為人們的物質萬能論,而覺得任何事情,都可以用錢來解決。所以,我反問自己:假如我真的被審判和製裁,也不一定會願意接受懲罰,因為我有足夠多的錢,來避免這樣的懲罰。”他說著又沉默了,似乎在思考剛才說的和醞釀想要繼續說的話。


  “是,我看書上說:火到豬頭爛,有錢把事辦。沒有錢,人們就會走投無路,有時候一塊錢都會把人逼瘋。”小雪人說著自己的切身體會,對於錢她一直都覺得越多越好,一直覺得自己有錢了,才會活得快樂一些。同時為自己說的話,感到尷尬羞愧著急,可又說不出別的話,如果可以,她什麽都不會說,可現在是在工作,不說話怎麽行。


  老人似乎嘴角泛起一絲笑意,說:“我年輕時也這樣想,這是世俗的論調。因為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才會盲目相信別人說的,到現在才知道世俗論調很多都是錯的,是可以被顛覆的。比如說,那時我也以為‘一個已婚女人,懷孕和人流,是天經地義的’。妻子為自己的丈夫,而去承受不該承受的身體傷害,人們竟然覺得是天經地義的。”


  呃,小雪人震驚而無語,這樣的話題,對她來講太高級深奧了,完全聽不懂話裏的意思,雖然能聽懂每個字。


  好在老人並不要求她說什麽,而是繼續說道,“打個比方,我在路上吐了一口痰,因為律法必須得接受罰款。這是為什麽呢?我為什麽就不能在地上吐一口痰呢?我的意思是:我吐一口痰都要被審判被懲罰,可男人讓女人懷孕,女人因此去引產而承受身體上的傷害,竟然不會被審判被懲罰,原因是他們是夫妻,是婚內。人們覺得這是多麽天經地義的事情啊!而女人自己也覺得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默默承受。那麽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就沒有一個丈夫審判和懲罰自己呢?”


  老人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語速也快了一些,“為什麽隨地吐一口痰就要被審判被懲罰?那麽男人造成女人懷孕,女人因此而去引產受到傷害,男人應該被審判被懲罰才對!可問題來了,為什麽人因為某事必須被懲罰?也就是說,當一個人因某件事而必須接受審判和懲罰。被審判和被懲罰的原理是什麽?有被審判的人,那麽當然就有審判的人,當被審判的人被誤判誤罰,那麽審判的人是否也得接受被審判和被懲罰呢?如果是的話,那麽做一個審判的人又是多麽危險,純粹是被別人連累!那麽怎樣的審判才是公平公正正確的呢?那麽審判和被審判本身是否也應該被審判審判呢?那麽一個人要如何避免被審判和懲罰呢?”


  小雪人隻覺得腦袋一片混亂,好像一群黑色的鳥兒黑壓壓地從她眼前飛過,其中有一隻鳥兒就是烏鴉……烏鴉也一定希望那些使它受到傷害的男人們,被審判和懲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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