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肩

  兩個人一起順著月光在山路上以蝸牛一樣的速度緩緩走向招兵的練武場,山中蟬鳴鳥叫、流水潺潺之聲不絕於耳,清新的水汽味道、泥土草木的馨香撲鼻而來,雖然許康軼到了晚間視力極差,不過這賀蘭山中的聲音味道已經在他腦海中描摹出水墨丹青畫來。


  淩安之和許康軼向來話不多,朝夕相處這麽久,曾經相對下棋一個下午都沒有說超過三句話,此時他開門見山的對許康軼說道:“多謝殿下這幾天的幫助,安西軍在此兩縣預計招八千人,帶到了安西軍磨一磨,兵不在多而在精,能磨出一支勁旅鐵軍來。”


  許康軼背對著手看著淩安之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對於淩安之借他的勢倒是不太在意,反正都是為了大楚的江山。


  山間路上多有青苔,許康軼到了晚上基本看不到腳下,縱使走的極慢,還是腳下一滑,淩安之貌似隨意的扶住他的肩膀,繼續往前徐步行走。


  淩安之繼續道:“估計再過幾天,我就帶著新招的兵回安西,西部百廢待興、有些放心不下。殿下此次在寧夏,可能牽扯到的利益太大,我走後淩霄先留下暫時保護你的安全,淩霄武藝高強心思細膩,這樣我也放心些。”


  許康軼看著淩安之這麽一本正經的說話,眼睛裏閃過一絲戲謔,心道你不放心什麽?擔心我這個財神爺半路被暗殺了,答應你的條件不兌現嗎?

  淩安之看許康軼那個樣子,知道心中是在揶揄他,也不理他,繼續說道:“等到了甘肅省境內,殿下的貼身親衛們也就全部與您會合了,到時候淩霄自會回到安西軍中。”


  許康軼的心神也跟著飄到了甘肅去了,想到劉心隱到時候就回到身邊了,眼神稍微柔和了下來。


  他隨心所欲的摘下來水晶鏡,抬頭望向記憶裏星空中的繁星點點,從前年開始,不知道為何,他清澈的視力越來越差,尤其是晚上基本看不清什麽東西,終於到了沒有水晶鏡晚間基本隻能看到山川大嶽輪廓的時候了。


  他沒有水晶鏡的眼睛茫然沒有焦距,夜色下臉上有一絲難掩的落寞。


  淩安之何等會察言觀色,他一雙墨綠的發黑的眸子不僅像天生一副千裏眼,在夜晚精光四射,也絲毫不影響視物,不能想象黑暗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許康軼還比他小一歲,身體卻江河日下,不管不顧的依然東奔西走,像是趕著在那副身體實在不中用之前把想做的全做完了似的——名副其實的“趕著投胎”。


  兩個人各懷心腹事的站在蟬噪林靜的山間小路上,半晌無言,直到許康軼不動聲色的把水晶鏡又戴了回去。


  淩安之思索了一下,側身望著許康軼,咬了咬指節,說道:“大凡大戶人家,人丁最是根本,倘若想讓大戶人家衰落,隻要他們的子孫不成才就行了;若事與願違,子孫爭氣,也有鋌而走險的殺了最幹淨;若是鋌而走險的難度太大,那用一些下三濫的勾當最好,殺不得,廢了便是;若是這下三濫的勾當遇到那大戶人家鐵板一塊,便是沒有插針的地方;不過如果真的插上針了,那應該就是大戶人家的院內出了問題,該打掃打掃庭院了。”


  許康軼無言以對,他最近幾年先是無緣無故的中毒視力衰敗,對外解釋成藥石傷身;上一次又在突厥窩裏九死一生,極偶然才被淩安之救起來,他也不是沒有懷疑,可是懷疑又如何呢?

  這些日子來他細細分析了身邊每一個人,都是出生入死多年,感覺如果妄動疑念,都是傷別人的心。


  他扶著淩安之的胳膊,不再逞強,緩緩的找了一個平整些的地方,坐了下來,脊梁還是和標槍一樣繃著。


  他這些年一向秉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則,再用人之前,都在想別人想要什麽,他能有什麽用。


  淩安之心胸開闊,雖然貌似神出鬼沒、放蕩不羈,但是那明晃晃的底線就擺在那,最近幾個月他確實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過淩安之和淩霄不可能永遠跟在他的身邊,隻要過了甘肅,他可能就又回到那盲人騎瞎馬的狀態了。


  淩安之看他沉默不語,知道他是聽進去了,再看他落寞和麵上一閃而過的猶豫神情,就知道他根本沒想下重手整治。


  他心中一陣無奈,這要是換成他淩安之,用不了一個月,就能把可靠的人留下,凡是懷疑的由著性子殺的殺趕的趕便是。


  ——這個四殿下看似做事幹淨利落,不過一牽涉到身邊人,卻有點糊塗。


  淩安之也沒多說話,青苔小路涼如水,他也緊挨著許康軼,坐在了這塊平整的草地上。


  可能是月色,也可能是這些年獨自在京時時刻刻如履薄冰,一種孤獨常常由心而升?這些年來,他唯一遇到過不依仗他還能給他幫助的,可能就是這個淩安之。


  這個人胸懷河山,小試幾次牛刀就顯露出過人的才華和心性,且前途不可限量。


  淩河王貴為一品國公,民間稱安西軍為淩家軍,淩川入朝為官,是內閣大學士,不可能在西域打仗;淩雲和淩安之孰強孰弱一看便知,以後安西軍就是淩安之的天下,淩安之現在年紀輕輕,就是一方大員了,以後也會成為各方拉攏的對象。


  淩家一向態度鮮明,就是隻忠於這江山,不可能和任何一位皇子走的太近;也許下次再見,他們還要避嫌,這麽互相信任的時刻不會再出現了。


  這麽一想,他和淩安之的緣分可能還剩下幾天的時間——到淩安之帶兵往西走那天結束,還沒有幾柱長香的時間長。


  算了,想這麽多幹嗎?估計是身體病乏,所以心裏就不是滋味起來了?世間所有事都沒有容易二字,既然有陽關道,就肯定有獨木橋。


  他一向愛才,不過也不能太狹隘,才子本就是這萬裏河山的。


  這麽一想,他給自己這一會的胡思亂想找到了點借口,緩緩的開口問道:“你感覺花折這個人可信嗎?”


  淩安之唱了一晚上獨角戲,終於得到了這位爺的一點回饋,其實他也正想評價一下花折:“花折無所求,也明白什麽都得不到,我有點看不透他,不過他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什麽壞心,我暗中觀察過他看你的眼神,心中沒什麽惡意。他雍容華貴氣度不凡,不知道為什麽陽剛精致的那麽讓人身心舒泰。”


  淩安之一停頓,感覺評價一個男人用身心舒泰這個詞好像不太貼切,手欠的彈飛一個朦朧夜色中飛近了的螢火蟲,哈哈一笑,道:“我看他啊,比你這個病秧子和北疆那個軍閥都更像王子些。”


  “啊?”許康軼無奈,看來美色就是正義,“你那是沒看到他寫的那手爛字。”


  字多爛淩安之不知道,不過琴彈的完美淩安之現在是聽到了。


  練武場方向嗚嗚咽咽的傳來了一曲淩安之似曾相識的《思故鄉》,

  隨龍南渡後,五世作泉人。


  僅識傳家譜,空餘報國身。


  中原無馬跡,钜野隔邊塵。


  北定知何日,歸期未有因。


  這曲調,這愁情,聽了便惹征夫淚。雖然演奏的樂器從笛子變成了橫琴,淩安之還是一耳朵就聽出來了,這彈奏者不就是前一陣子軍營裏的蠱惑軍心的那個蒙著臉的窩囊廢嗎?

  他拉起許康軼,兩個人轉瞬幾大步就走到了練武場,看到了認認真真在教淩霄彈琴的花折,看到他們兩個過來,同時抬頭微微一笑。


  淩安之破天荒的第一次主動和花折說話,他意味深長的一笑:“可以嘛,小子,思故鄉彈的很惹征夫淚啊。”


  花折一看淩安之那個樣子,就想起當天淩安之破馬張飛一副要打他板子的張狂樣子,笑盈盈的回敬道:“我起到了拋磚引玉的作用,淩將軍不用謝我。您那首軍歌曲譜我已經給淩霄小將軍改過了,回到軍中唱起來更鼓舞士氣些。”


  淩安之瞪了淩霄一眼,這幾天老往花折那裏跑學這些亡國之音,吃裏扒外的東西。


  吃裏扒外的淩霄當沒看到淩安之那譴責的眼神,站起身朗聲笑道:“今晚月色不錯,大家又都沒有休息,這些天連日趕路,也沒個放鬆的時候,過幾天我家將軍要回軍中了,要不擇日不如撞日,我去搬幾壇子酒,再和元捷打點山中野味,咱們就在這林中篝火一醉如何?”


  天時地利人和全占了,誰能說個不字?

  “我家”將軍?花折側臉掃了站在身邊的淩霄一眼,好親昵的稱呼。


  花折在朦朧的月色下,眼中如重重迷霧,打量著無意中站在一起的淩安之和許康軼,此二人一文一武,說不出的比肩。


  淩安之看似張狂,卻是不世出的帥才;從北疆和許康軼一路走來,此二人說話交流不多,卻默契的異常順暢;好像兩個人誌同道合的走更遠的路才是對的。


  淩安之掃到了花折別有深意的眼睛,感覺有點怪,不過也沒有多想,把自己剛才寫的紙條拿了出來,塞給了許康軼,道:“一會別喝多了忘記了,這是曾經我請教過的幾位名師,武功套路俱是上乘,頗適合小黃魚兒,殿下看時機合適也請來教一下那個可憐丫頭吧。”


  ※※※※※※※※※※※※※※※※※※※※


  淩安之鬧騰,許康軼安靜。


  鬧騰的人心中萬裏江山,安靜的人心中萬千人民。


  通天路上遺世者,並非無人合。


  感恩點開,感恩收藏,評論灌溉會發紅包滴,鞠躬。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